33、友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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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高，站在那儿，目光可以笼罩屋里的一切。逆着光，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那眼眸里，带着几分虚无与高渺，即使在这光线并不充足的房间，依然可以感觉得到。
“少爷~”却巴挣扎着想要行礼，才起来半个身子，小满已几步走上前，笑着招呼，“宕桑旺波，这几日没见，你可好？”
少年的脸有些阴沉，看向卧床的却巴，嘴里嗯了一声，开口道：“几日没见？我道你忘了每日下午的龙王潭之约。”
小满嘻嘻一笑，才要替自己开脱，猛然间想起却巴，连忙问他，“你可知却巴犯了什么错？是哪个铁棒喇嘛吩咐人动的手？你当时怎么就不拦着？”
“小满~”满脑子疑问还没问完，却巴急得翻身下床，牵得伤口一阵疼，呲牙咧嘴也顾不上，喝住小满道：“不关少爷的事儿，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碎了宫里的琉璃盏，又恰逢拉藏汗入藏，这才认罪领罚。”
话说得急，倒像怕人插话。宕桑旺波眉头微蹩，伸出手扶住却巴，又从藏袍里取出一件物件，递在小满手中，“这药，每日一换，直至伤好。”
墨蓝色的小瓶，也看不出材质，小满握在掌心，好象适才做了一梦，梦里，掌中之物也像这瓶一般冷沁，丝丝透骨，令人心稳。
却巴神色复杂，忙要跪地，被宕桑旺波拦住，他的话语冷淡，缓缓道：“礼节少你不少，多你不多，既然出来了，就免了吧。”
“少爷，宫里……”却巴还想问，似碍着小满，眼皮这才一抬，小满识趣道：“你们聊，我去楼下瞧瞧。”
“慢着。”宕桑旺波一把拦住小满，嘴角一扬，古铜色的肌肤光彩有神，“我有事找你，半个时辰后，龙王潭见。”
说时转身便走，也不待身后二人神色各异，却巴似有口难言，小满想要拒绝也来不及了，他绸质的衣袍在屋角一扬，顺着楼梯转瞬消失在屋外。
窗户敞开着，偶尔有风泻入，小满站在屋角，有些心不在焉，眼角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压着滚滚的乌云，仿佛就在窗边，伸手可及。
却巴满腹心事想要说出，才一抬眼，瞧见屋角的小满，眉梢偷偷带笑，嘴角似扬非扬。光线落在她面颊上，泛着淡淡的柔和，整个人，都陷入一场幻境——人在这儿，心早已飞离。
屋里传来一声又长又轻的喟叹，却巴暂时忘了身上的伤痛，但心上，却隐隐绞着，似是牵念，又似是不舍与胶着。他躺回床深处，背朝外，眼角，竟干涩酸胀得厉害。
高原，阳光透澈，而冬日，却寒冷入骨。小满穿着厚厚的藏袍，披上毛坎肩，将头捂了个严实，双手裹紧在毡袍里，匆匆过街穿巷，依然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他一句话，便离了魂一般，从温暖的屋内跑出来，瞒着旺姆大婶，也顾不得伤病在床的却巴，心心念念，都是龙王潭那池绿幽幽的碧水，就如宕桑旺波的眼神——极深极静，仿佛不会轻易掀起波澜。
不算大的院子，冬日里疏疏落落的树木，还有潭边那个任寒风拂发的少年……每走近一步，心底便起一片涟漪，与面前这潭静谥的水沉沉呼应着，无声，却是该动的静了，该静的，动了。
“你来了？”他问，目光仍停在水面上，一个石子扔进去，那水无声让开一道痕，随即合拢，不留半点痕迹。
小满走近前几步，隔着一道不宽的水渠，潭里的水悠悠从那水渠流向院中四处，潺潺的水声悦耳，如叮当作响的曲调，简单，直抵人心。
“这水倒不结冰。”小满说时跨过那道水渠，手里还拎着藏袍长长的衣角。宕桑旺波轻轻一笑，伸出手欲扶。小满展颜，也不推辞。
两只手握在一处，他的宽大有力，她的细腻冰凉。不一样的触感，却是一样的心悸。
“你不像汉人。”宕桑旺波淡淡加了一句，她跨过了沟渠，手却还握在他掌心，相互温暖着，这会儿已不似刚才寒冷。“我听他们说，中原的汉人规矩大，千金小姐养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说时挑眉，看向二人交握的手，小满笑了，心情似放飞的飞筝，线握在他手中，内心却飞扬愉悦。
“那你应该说，我不像千金小姐。”
宕桑旺波一怔，仰头哈哈大笑，他的笑声爽朗，带着空无，而眼底，始终寂寞。
小满突然有些感触，仿佛他的寂寞也是她的，而他的那种俯瞰众生的慈悲，却是她学不来的。
“你叔叔还好吧？”她突然问，也是因为卧床的却巴，他的罪过，不正因为拉藏汗入藏引起的吗？那他叔叔呢？堂堂摄政王，地位越高，越是危险。
宕桑旺波的笑还挂在脸上，眉头却不自主紧紧皱拢。
她只当他有苦难言，才欲劝时，未料他自嘲一笑，轻哧道：“他可不是我，他有一帮大臣，又有实权在握，就算拉藏汗入藏，也有一番拼斗，结局如何，天知道。”
这是头一次吧，宕桑旺波当着小满的面谈及宫里那些杀伐争斗。小满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毕竟那样高处不胜寒的世界离她太远，远到陌生。半晌，她才答道：“藏民信佛，拉藏汗又不是活佛，总输一截。”
宕桑旺波的眼眸似是一亮，继而又落寞起来，望向远处，他的神色有些空芜，仿佛藏域的山峦，不见青葱的绿，满目苍桑与萧瑟，是另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与心痛。
“对了，六世尊者什么样儿？也像画里画的那样慈眉善目？”小满笑着转移话题，却不料宕桑旺波突然回头，双目一睁，鼻翼微微鼓起，似嗔似怒瞪向小满，惊得小满不自觉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他于是又笑了，手还抓着她的手不放，那笑声，惊起一片雀鸟，见小满恼怒却也不慌，只是将脸凑近小满道：“谁说只有慈眉善目才是菩萨？怒目金刚也能渡人。”
“去，我可不要怒目金刚，那不是渡人，是吓人。你也不是怒目金刚，你是……”
“是什么？”他追问，心底那点答案似乎就要被她说破，然而隔着一层纱纸，怎么看都看不通透。
“是第悉的侄子，宫里的贵人，却巴的朋友，也是……”小满歪着头想，他在她心里，全不是这样，但是什么呢？他的眼神也如梦里那老者的眼神——远而寂静、笑却慈悲，然而始终少一点了然，看上去还带些世俗的纷争与执着。
“也是等着菩萨普渡的众生。”小满的话才出口，宕桑旺波的神情猛然间黯淡了，如被云彩遮住了阳光，天地也是一片茫茫。
“宕~”
“人是未来佛，佛是过去人。”他接过小满的话，摇头道：“你我皆可成佛，只看际遇而已。”
佛？小满没想那么多，就连世俗的生活也太繁琐，顾不得那许多空芜的理想。她只愿开开心心每一天。愉快与轻松，是所有现代人的梦想。她不是藏民，一心只愿来生，她是俗人，只想今生痛快。
一时间，小满有些糊涂，再看面前的少年，他似乎像一道谜题，而答案是她不能揭晓、不可触及的遥远。
“家乡的山谷静谧安适，太阳的光芒欢乐相聚。祝愿相聚，永不分离；如若分离，愿再相聚。家乡的村寨静谧安适，我们的亲友欢乐相聚。祝愿相聚，永不分离，如若分离，愿再相聚……”（门巴族民歌。仓央嘉措出生于门隅地区，门巴族。）
宕桑旺波不再答言，他低低唱着小满没听过的歌曲，那歌声悠扬，似苍穹翱翔的鹰，时而盘旋，时而低飞，时而俯冲下来，离你那样近，近到你可以看见它犀利而又孤单的眼神。
歌也一样，曲调起起伏伏，是优美的民歌，又似是宕桑旺波徘徊的内心。
“祝愿相聚，永不分离；如若分离，愿再相聚……”哪怕翻译作汉语，依然美得让人动心。只是这世上真有永恒吗？还是说一切皆变化，世人越想把握，越是遛走。
听着听着，小满的眼角竟有些湿润，她想起年幼时尚不曾分裂的家庭，哪怕日有争执，也是圆满与幸福；她想起秋高气爽时节，满山层林浸染，那些古诗句所描写的原来是真的，哪怕几千年过去了，那样的美景依然存在；她想起从小到大一次次成长与分离，便如歌中唱的——如若分离，愿再相聚。
他的噪音高亢而原始，一如藏民不染纤尘的澈透与纯粹。她偷偷望向他时，他仿佛也看着她，但那目光穿透了冬日灰色沉重的空气，遥望向远处，眼底，是质疑，也是天生的坦诚与真挚，似将一颗赤子之心，毫无保留呈现在小满面前。
有时候无需言语，情感已能相通。小满反握住宕桑旺波的手，冲他轻轻一笑，那少年的歌声未断，但目光柔和了许多，他微微垂目，指尖稍一用力，她便在他掌握之中，也无挣脱之心。
歌词不长，反复吟唱数遍后，宕桑旺波停了下来，任由乐曲尚在二人心中飘荡，余音绕梁，良久方散。
小满看着远方渐渐发红的天空，不由感叹道：“自从来了，光阴就在不断浪费中消磨。”
宕桑旺波忍俊不禁，笑道：“原来和我在一起是浪费光阴？”
小满也跟着他笑，却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光阴不浪费也这么流过去了，留不住的，只能拿来浪费。”
“是啊~”宕桑旺波叹了一声，似自语道：“师傅也说，世事变化，不可执着。”
几乎是瞬间，小满想起梦里的老者，他头顶的鸡冠帽，黄灿灿的夺目耀眼；他唇边那丝微笑，伴着唇边的皱纹，层层叠叠，便如波澜渐生的湖面，可以无穷尽扩大下去，将世人包容化解。
想问，天地间忽然纷纷扬飘起了雪花，落在小满发上、衣上，还有长长的睫毛上，片刻，便已如柳絮飞扬。
小满身着氆氇藏袍，那雪花触身即融，渗入粗布，用不了多时便有些湿意。宕桑旺波皱眉，将身上皮质的长袍一展，二人躲在里头，看外面，雪下得急，已是一片茫然。
就这么相依走出龙王潭，街上，全是转经的信徒，也不因这风雪阻路，手持转经筒，一如既往，顺大昭寺绕行转经。粗陋的衣服脏得发亮，破得不足以抵御寒风；一头乱发结成饼，看不出形质；还有被冻紫了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冷，又似在低念六字真言……唯有脸上虔诚的表情，还是那样真诚彻底，不畏这风雪，不畏这寒冷，不畏周身渐湿，不畏环境怎样变化，依然一步一步，甚至一步一长头，只求梦想中幸福的来生，早日来临。
“阿弥陀佛~”小满似听见宕桑旺波念了一声，却也并不真切，抬眼瞧他，只觉神色肃穆起来，再无半点平日相处时的随意与不屑。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友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