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鞭笞 ...
-
却巴的伤势很重，开始那两天，高烧不断，神志不清。也问不清究竟犯了何事，旺姆大婶与小满天天守在床头，喂药、冷敷、喂水、清理伤口……连夜里也不敢少人服侍，就这么轮换守着，旺姆大婶还好，小满哪里受过这样的累，不过两夜，人就瘦了，眼眶陷下去，嘴唇也干裂出血。
旺姆大婶心下过意不去，奈何那天夜里又请了巫师作法，她走开不得，只得好声劝慰小满道：“今夜还要靠你守他一夜，明日白天也不做生意了，天一亮你就睡去。”
小满应着，眼皮子直打架，依稀才瞧见旺姆大婶出屋，趴在却巴床边就睡着了，哪里还曾留意却巴的情况变化。
睡梦中，楼下的巫师唱念着经文，依呀呀好象念咒，那咒语嗡嗡嗡直在小满脑子里响，挥也挥不掉，听又听不清，纵然极累，也只是浅浅的睡眠，才一阖眼，就仿佛看见巫师穿着彩色浓艳的衣服，头戴繁重的帽冠，手持形状怪异的法具，在一堆小泥人中间边跳边唱，漆黑的脸上神色近于颠狂，围着那些光点闪烁的酥油灯，一明一暗间，连周围随听的百姓表情也开始有些莫测高深。
小满眉头紧蹩，想睁眼又睁不开，好象自己病倒了一样，身上也是火烫的，背脊处丝丝发疼发痒，周身如同灌铅，想动动手指头都异常艰难。在梦中正与自个儿较劲儿，也不知过得多久，仿佛不长，但又累得混身脱力，潜意识里楼下的唱念声渐渐平息了，耳边清静下来，方慢慢放缓了神经，这才刚要真正入睡，只查觉到床上的人一动，小满还不及细看，已听见却巴唤她，“阿妹~”
连日的辛苦与担忧一下有了出口，刹那间，小满眼中便蕴出了泪花儿，忙着想唤旺姆大婶，又忙着想问却巴根由，急切里起身，见却巴趴着难受，忙上前将他扶起，用被褥裹成一只茧，茧里的人四面着力，坐得稳稳当当、舒舒服服。
却巴见小满落泪，憨憨笑道：“没事儿，几鞭子罢了。”
“没事儿？你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粒米不沾，只能喂些羊奶清水，这也叫没事儿？”小满瞪了却巴一眼，只恨自己从没照顾过别人，却巴睡着还好，一旦醒来，手忙脚乱简直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还是傻笑，充血的眼眸里却有一簇灼人的光亮，仿佛里头有烛火在闪，“那是困的~”却巴接口，引得小满噗哧笑了，也不觉得累，也没那么慌了，坐在床榻边，送上一碗漆黑的药，见却巴仰面喝尽，自己不免皱眉，仿佛那苦汁全倒进了自个儿的肚腹。
“这两天……”
“你这是……”
木碗放在几上，两人同时开口，又都一起顿住，却巴等着小满先说，一笑，唇边便裂开一道血痕。
“那天不是拉藏汗入藏吗？怎么你倒被打了？”也顾不得油灯里燃油将尽，室内渐渐暗下来，小满连身询问，盯着面有难色的却巴，一刻也不肯放松，“那天夜里宫里两个喇嘛把你架回来，差点没把阿婶吓晕过去。”
却巴也不答，低下头似在思量，屋内油灯一闪，光线刹时全没了，小满埋怨着要去添油，黑暗中，却巴突然抓住了小满的手。
“阿妹~我，我……”
“嗯？”小满有些惊诧，因为平时碍着规矩，却巴总是很小心不敢造次，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觉得那掌心还有余烫，如被扑灭了大火的草原，还有星星点点的余烬在折磨着原本健康肥沃的土地。
“你离他……”刚一开口，只听见屋门口一声惊唤，旺姆大婶即刻跪倒在地，双手合什，念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家却巴终于醒了。”
跪地时咚的那声响，倒把却巴和小满都吓住了，二人回头，只见旺姆大婶又是哭又是笑，黑暗里，她的牙齿特别白。
“阿婶~”小满摸黑上前将旺姆扶起，刚一站直，她已两步跨至却巴床边，宽大粗糙的手掌一把捧住却巴的脸庞，哭道：“这是造的什么孽，你是得罪了哪位贵人，让他们下手这样重。”
小满点亮了油灯，那微弱的光线笼罩在屋子里，闪烁间，每个人的眼底都有些湿润。木质的矮柜上用金漆描着祥云，映衬在柔和的微光中，间或一亮，是云起时无声的翻涌，静谥中隐藏着无尽的暗潮。
却巴看似平静，开口时声音却难掩轻颤，他笑着拉住旺姆大婶的手，歉疚道：“让阿妈担心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那天街坊们还说起你呢，怎么说着说着人倒回来了？”
“阿妈~”却巴轻唤一声，抬眼看向站在屋角的小满，昏暗中，也看不清小满的神情，只觉得是个娇小的剪影，静静守候着，似在等待，又似随时都会入夜般化开、消失。
他没来由一阵心慌，想说什么，终于只是轻描淡写道：“失手打了一只琉璃盏，因此被铁棒喇嘛罚了。”
“琉璃盏？”旺姆大婶将信将疑，她虽然也知道宫里的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但当世尊者为人宽和，从未听说宫内有小喇嘛因琐事受重罚，何况却巴是五世班祥亲点入宫，平日再卑微也有些脸面，怎么说打就打，一点余地也无。
“嗯，因是拉藏汗入藏，宫里盛宴，却因我失手打了大皇帝所赐琉璃盏，这要认真罚起来，就是取了性命也平常，铁棒喇嘛也是看着好日子，这才轻罚了。”却巴忙着解释，错眼一瞧，小满已因困倦斜倚在窗边，以手杵头，似已将睡未睡。
“阿妈，我累了。”却巴打了个哈欠，顺势侧躺在被褥中，说着就似要睡着，其实还眯着眼偷望旺姆大婶，见她连声道：“糊涂了，我真是糊涂了，要不我先给你换药，让小满喂你喝碗酥油茶再睡。”
却巴嗯嗯应着，眼皮却已完全阖拢，如同入睡一般，不再搭话。
旺姆大婶还想唤他，终于长长叹息，伸手将他的被褥理顺，坐在床边，轻轻的哼唱起藏族民谣，舒缓的调子，偶尔抑扬的曲乐，如在呢喃的歌词……是全世界母亲唱给儿女的催眠曲，哪怕听不懂那如诉如吟的歌词，哪怕隔着种族与文化，也一样能感受相同的幸福与温馨，一样能体会无私无尽的爱意，丝丝缕缕，如春雨般沁人心脾。
小满也在这悠长的乐声中缓缓入睡，就好象躺在妈妈的怀抱里，驾乘一叶扁舟，湖面上风和日丽，她能闻见王莉身上的衣香……那是梦吗？还是自己的幻境？闭着眼，小满笑了，而眼中，却刹时充满了泪花。
却巴说是打碎了琉璃盏，旺姆大婶是半信半疑，时不时还旧事重提，从头到尾问个遍。却巴答得滴水不漏，找不出半点儿破绽，再说宫里规矩大，尊者再宽和，也不能越矩行事，却巴又是普通小僧，谁都能管谁都能罚。这么一想，也就信了七八分，这余下的日子，只恨把酒都换成钱粮给却巴补身子，偏是入冬后外乡的生意人少了，每日只卖给街坊邻居，生意冷清得很，那日从箱底翻出一串璎珞头饰，揣在怀里吩咐小满看家，自个儿就往街角欲当些银两，急匆匆去了，寒风中，身影有些佝偻。
天气冷，小满里里外外穿了七八件衣裳还是冻得直哆嗦，旺姆大婶一走，她掀开厚厚的门帐，钻到却巴屋里，那屋里燃着炉火，这个冬天，旺姆大婶把所有柴火匀到伤后的却巴屋中，小满寻热而居，几乎不愿离开。
“阿妹，床上坐。”却巴也知道小满怕冷，让出床铺一角，才一侧身，不小心碰到伤处，刹时混身一抖，虽未喊疼，疼字全写在脸上。
“昨天瞧着都结疤了，怎么还这样疼？”小满俯身欲瞧，却巴扭着身子躲避，双手拦道：“好得多了，淤青处还疼些，其他都不觉得。”
“你倒好，因祸得福，挨了一顿鞭子，能在家休息这么长时间，阿婶把所有好东西都用上了，刚才又……”说到这儿，小满猛然闭嘴，旺姆大婶去当铺，本来就瞒着却巴，这要让他知道了，又添一层烦恼，岂不是自己的过错？
却巴见小满为难，自然猜到几分，家中情形虽在藏民里也算不错，但也不见得多宽余。这次自己受罚，又是请巫师驱鬼，又是延医问医，更添了无数吃的喝的用的，光靠那卖酒的生意，又有多少进账？！心中未免愧疚，低下头看着那簇新的被褥，是从小满那儿抱来的吧，甚至还藏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仿佛她发边那抹清新，淡到几乎消失，但又在最细处慢慢传来。
“喂，我说～”小满拖长了声音，因为冷，干脆脱了鞋坐到床上，将手脚都捂在床角的被褥里，那里头，有却巴的体温，虽没接触到他的身体，但温暖的空气传过来，一下就令人放松了。
“嗯？”
“佛不是说慈悲宽怀吗？怎么宫里的喇嘛下手这么重？贪嗔痴恋皆是错，打人就不算错？”来了两年，什么都能习惯，但从小受的教育变成脑海里深刻的烙印，怎么也去不了。自由、平等、民主，这不单是一句口号，简直是未来世界的一种信仰，哪怕明知世上无绝对，也接受不了动辄体罚杀人的制度。对小满来说，这是不可理解的野蛮与混沌。
却巴咧嘴一笑，想解释又解释不清，有时候，佛法与制度仿佛是相悖的，再想得深一些，又茫然无绪，就连他的主人——六世尊者也同样解释不清吧？否则为何在拉藏汗入藏那天，遍寻宫中，而不见其影呢？他因此受罚，却不敢说出，年轻的尊者流恋拉萨街头，不屑迎接蒙古远道而来的汗王……
“众生平等，平等在哪儿？就连喇嘛也分着阶层吧？”话是脱口而出，小满倒也并不深思，这些东西，本来就离她太远，并不在她的思考范围，何况她那点知识，全是听台词听来的，真正的佛教什么样？真正的佛法究竟是什么？她不懂，也无须懂。
“阿妹，佛法可渡众生，但并非朝夕而就，阿妹这话今后再别提起。”却巴说时仿佛又想起什么，才一抬眼，却见门帘高高掀起，门口站着一个人——高大，庄严，宽厚的胸膛将门口的光线挡住，而眸中冷淡而又疏远，目光静静落在小满身上，并无半分表情，但觉得那神情平静得有些奇异。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鞭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