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妥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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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华整天都心神不宁。
自从那天清晨，在一片血腥气里醒来，满心惊悸，说不出的慌张。再回忆梦里的情境，一幕幕呈现了，开始是拉藏汗入藏，然后邻里的议论，然后是那高举的木碗上朵朵盛开的金莲……再一眨眼，却又变成却巴满背的伤痕，累累出现在她眼底，是道道鞭痕，有的渗血，有的乌紫，有的，皮开肉绽。
旺姆大婶几乎哭晕在当场，全靠乡邻七手八脚将却巴抬上楼，小满呆站在楼下，半晌回不过神，再转身时，屋外站在两个人影，黑乎乎的，比夜还黑。
“啊”的那声被小满憋在噪子眼儿里，不及喊出来，只听见其中一个向内道：“却巴犯了规矩，被鞭笞二十，送往家中养伤。”夜风一样冷的话，也不等人盘问，两人就走了，消失在街道尽头，唯留下小满，还有那屋混着酒香的血腥味儿。
……
“韶华，这都几点了，你还不走？”王莉整理着钥匙刚欲出门，一错身，瞧见韶华尚坐在床头，不由催道：“早点还吃不吃了？你到学校该迟到了。”
韶华讷讷唤了声，“妈~”
那声音，却连自己也觉得陌生，仿佛魂魄还留在另一个时空，猛然间转醒，简直是身心俱疲。
王莉皱了皱眉，想要具体问问，偏今天单位有事儿，自己也赶时间，只得顺手一挂，将韶华的书包挂在臂腕里，连声道：“快快快，再晚些要堵车，你能拖我可拖不起。”连推带拉的，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出了门。
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早晨的空气还冷，韶华不自觉打了个冷战，独自一人站在斑马线上，眼看着王莉风风火火跑远了。一道道喇叭声从自己身边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来来往往匆忙的人群，面无表情的与她擦身而过。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纵使韶华身边充满了人声、车声，还有来去匆忙的脚步声，她还是感觉到一个人站在孤岛上，冷眼旁观，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只是一个幻象，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影子。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如潮水般缓缓袭来，一直淹到她站立的斑马线四周，一点点高涨起来，只剩下自己脚下那方寸土……来往的人群依然，只是面目开始模糊，唯有梦里那种酒香混着血腥的独特气味，丝丝缕缕顺风而至，于是，隔着这繁华的街道，隔着那些呼啸的金刚铁马，那个时空慢慢近了，近到压在韶华眼前，让她难以呼吸。
梦往往会断在最关键的地方，当一切的答案即将揭晓，当蒙面的面纱已撩开额际一角，所有的线索会随着梦醒突然断开，就如升往天国的阶梯，断在云层下面，最接近云雾的地方——却巴因犯了何事被罚？又为何得以回家休养？鞭笞二十，是否伤及脏腑、危及生命？一切都是未知数，韶华只记得他被邻里抬到楼上，旺姆大婶又是哭、又是急，跌跌撞撞跟上去，抽泣的声音隔着楼板都能听见……
而自己呢？自己掌上的血慢慢变干变紫，内屋的喧哗传来，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又都停止了，梦醒，她还是那个高二年级的中学生，正在为已经结束的文理分班苦恼……床头的闹钟铃响成片，韶华还是韶华，梦，却比哪天都来得真实。
破天荒的迟到了，满屋子同学正在齐声念一段英文，韶华那声“报到”突兀又尖利，打断了聚精会神听学生发音的吴老师。她瞟了韶华一眼，有些不悦，半天才问：“你是早上来晚了还是下午来早了？”
教室里响起窃窃的笑声，韶华下意识看了看墙上的钟，快11点了，再坐几十分钟又是放学时间，她这一早上在街上梦游，恍恍惚惚，又急又怕，竟不知道时间怎么耗的。
“坐着吧，难道还要等请？”吴老师的声调一扬，抬起头将嘴巴搓成圆形，连连发了几个“哦”音。“记住，发音一定要准，半音之差，失之千里，被人笑话事小，就怕发音不准引来误会，这在和外国人交往中，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韶华轻轻走回座位，冲同座一笑，打开书包，茫茫然不知要拿哪本书出来。
“嘿，你今天怎么了？来这么晚？”同座董兴燕凑过头来小声道：“早上班主任点名的时候，脸黑得像锅底。”
韶华只是勉强咧了咧嘴，刚想问什么，只听吴老师厉声道：“迟到就不要影响别人，否则就别上我的课！”
董兴燕吐了吐舌头，将脸藏在英语课本背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赶紧想个理由，班主任这两天不好惹。”
她没理由了，所有的真相都是荒诞不经的，而编造的借口又嫌得脆弱虚伪。韶华第一次发现，这世界，原来也有真假两难的时候，是非对错，并不是想像中那样泾渭分明。
“英语作为当今世界通用语言，是升学就业绕不过去的一道坎，也是将来交流沟通必不可少的工具。”一堂课被韶华打断后，时间也所剩无几，吴老师干脆放下课本，第无数次重申英语的重要性。韶华突然想起梦里的少年在地上画的那个字——海。
他问：是这样吗？为什么不像？
她答：无数的水聚在一起，无时无刻都有水，那就是海。
他笑：形象？就是这么个形象法？
她强词夺理：汉语是组合式的，断了一个两个并不影响整个体系。
她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他的笑容，不断的扩大，她印在他的眸子里，却只是一个小小的点。
“我要看看这文字背后的文化，是怎样传承千年而不断。”
韶华不自觉笑了，那笑，却带几分苦涩——她所爱的文字，他所仰慕的文化，虽然传承千年，却在世界逐渐明朗的今天慢慢势微。她真想告诉他，文明的继承，并不因为这如图画一般的文字，就好象古埃及曾经的辉煌，所创造的形象文字也早就灰飞烟灭，连同那样金碧灿烂的文明一道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文字，其实只是交流的工具，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则完全是英语的世界，中文的古老与优美，已很少人去用心体会，忙忙碌碌间，连贯而字母式的英语，代表了科学与先进文化，念起来的时候那样急迫，是与传统的中国语言竭然不同的发音方式。
倒有些像藏语呢，听不懂的人听着，一样是叽哩咕噜的。
思维正天马行空，尖锐的铃声响起，吴老师推了推鼻尖的眼镜，收拾书道：“下课。”
全班站了起来，胡乱行礼后，七倒八歪，有人甚至抢先从后门出了教室。吴老师走到韶华跟前，她的厚羊毛裙子起了绒毛，看一眼，心里直痒。
“到办公室来一趟。”
始终躲不过去，刚刚淡忘一点梦里的血腥，现实的繁琐便接踵而至。韶华轻轻嗯了一声，极不情愿的跟在那条毛裙子身后，脑子里乱轰轰的，一直到了办公室门口，听见屋内老师们的笑谈，还是没想出什么好理由替自己开脱。
“陈老师，你们班可是创下迟到之最了，11点才来，再过会儿可以直接上下午的课了。”吴老师将书本扔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句话，引得教室里的老师都看向门口，脸上的笑容还在，刚才轻松的氛围却一点点消失了。
陈老师眉头一皱，端起茶杯略一思忖，向韶华道：“走，外头说。”
“老师～”一路无话，一直走到操场边，韶华忍不住开口，陈老师站住了，回头笑了笑，“迟到嘛，只要不是常态，不是什么大事儿。”
韶华几乎想哭，她能想出的借口都经不起推敲，正不知如何下台，没料到这般轻描淡写，偷偷抬眼看向陈老师，阴天，他只穿了件衬衣。大学刚毕业没几年，说起来还年轻得很，但在学生眼里，总好象长着几辈，与青春二字再无关联。
“艾韶华，其实我的观点，学生的成绩过得去就行，最关键心智的培养，但现在的教育有其无奈性，人口太多，就业难，难免畸型发展。人活世上，只能去适应社会，没有社会适应你的。”陈飞一句句语重心长，想起韶华的母亲王莉，接触虽然不多，但性格刚硬倔犟，在整个老师圈里都小有名气，有这样的母亲，自己的学生性格压抑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他有些可惜——眼见着，艾韶华的笑容越来越少了。
韶华静静听着，也不知为何自己的迟到引来老师这番话。操场里沸腾的喧闹声总像隔得很远，哗啦啦传来，有些不太真切。
陈飞沉吟片刻，问道：“我很想听听你对未来的规划。”
“嗯？”
“近一点，想考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远一点的话，想从事什么职业，追求什么样的人生？”
“老师~”韶华讷讷开口，乍被问及，全是迷茫。
陈飞反而笑了，颌首道：“我的高中是在一中念的，一直到高考填报志愿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是当代人的常态。”说时一顿，看了看正自凝神的韶华，继续道：“但我总觉得你不一样，你是有些想法的，只是可能你自己并不把这些想法当回事儿。”
“我～”韶华努力清理着思路，她想起藏域的时光，和旺姆大婶在一起时，总是温暖的，虽然有时候也会隔膜……回忆起来，最轻松的居然是和宕桑旺波在一起，有时候争执，有时候恼恨，有时候共鸣，竟然连一点防备都没有。
“我想选□□族学……”
“哦？那可是冷门，而且是文科范围。”
“可老师您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世界上那么多民族，有的温和，有的热情，有的善良，有的奔放……长相、语言、历史，一步步发展下来，有的被融合了，有的特色显明，再继续发展下去，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儿？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天下大同？还有，为什么古代文明只有中国文化一直流传下来，没有间断，那些消失的文明怎么消失的？那些文明的传承者现在在哪儿？这些都可以是民族学的一部分，也是人类发展史的一部分。”
陈飞越听心下越惊，他只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女生需要引导，但没想到她所思所想完全是另一方天地，抛开现实不谈，做学问的人谁不想一心钻研？但能做到一生专心研究的人又有几个?更别提成败结果，在实际生活中，这些都太残酷。
“好了，打住！”顾不得韶华说得眉飞色舞，陈飞一扬手，恢复了为师者的冷静，“有想法固然好，一定要切合实际，你现在读的是理科班，我的意见，可以选择医科或者理科的外语类都行。”
韶华一愣，这不是和王莉所要求的一样吗？她刚刚明白自己想要走的方向，刚刚理清了一直混乱的思维，刚刚以为找到一个能支持她的人，这世界就又回到原点，那还谈什么？一切都要服从，一切都只有接受，作为个体的人，有什么办法与能力和现实抗衡？
陈飞见韶华脸色一黯，追了一句道：“当然，可以保持业余兴趣，这样生活才不至于枯燥。好了，快去上课吧，迟到的事儿，下不为例。”
入冬，北风寒；阴天，天色暗。纵然接近中午，昏鸦鸦的天空依然不见一丝照破天地的透亮。韶华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只是习惯性的笑了笑，终于有些明白，并不是个人无从选择，而是在现实跟前，理想显得太过渺小。无论是韶华或是小满或是任何一个其他人，都只能在妥协中学会如何让自己更快乐。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妥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