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龙王潭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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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电灯的年代，有些乏味，一个人，一辈子所能认识的朋友也许也不过方圆几十里以内。就像次仁大叔、旺姆大婶以及小满身边的这些藏民，他们一生几乎都在一起，死了，也是熟悉的亲朋好友相送，然而出了拉萨呢？于走出藏域……外面的世界如何？对他们而言，仿佛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信赖这片土地，依附于这片土片，哪怕这土地并不肥沃，但这片土地给他们无限期望。
天气一转凉，白日越发短了，仿佛没做几件事又到了点灯时节。一点灯，就该上床歇了，然而今天，旺姆大婶心事重重，待收拾完酒肆，不由唤住小满，半晌，却又无话。
“阿婶，有事儿？”小满手执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肌肤细腻如同一张奶白色的绸缎，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清亮的双眸，一回首，便投影下两排灵动的睫毛。
旺姆大婶一怔，下意识抬手理顺几缕发丝，勉强笑道：“当真老了，从前做活做到天明也没这么乏惫。”
小满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见旺姆大婶神色乏惫，面目紫黑发亮，随口道：“那阿婶早些休息。”
“嗯。”旺姆大婶一边答应着，一边似要转身。二人刚一回头，又似都有话般停了下来。
“小满，这几日下午，却巴来找你干嘛？”
“嗯？”听旺姆大婶这么问，小满倒愣住了，思绪不由回到那天仙女节上——起了一阵狂风，他拉着她，满街巷的跑。
旺姆大婶见小满不答，轻笑了几声，顺势坐在一旁的椅中，似不经意道：“宫里规矩严，僧人不得随意外出。却巴从小懂事，我也不担心他。只是最近见他每日下午都回来，虽说都有理由，又怕被人议论，辜负了□□大师一番栽培之意。”
“阿婶~”小满听着糊涂，又无从辩解，才一开口，旺姆大婶接着道：“小满，你是外乡人，不懂这边的习俗，出了家，受了戒，一家子都跟着有望了。”
有望了，然而她的望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是无论怎么算，小满都被排除在外。她突然不愿意再让这个梦继续下去，因为似乎，不可能有什么结局。
第二日，却巴照样来了，小满沉着脸，也不答话，不是气却巴，也不是恨旺姆大婶，是反感留下话那个贵族子弟，一句玩笑罢了，倒让却巴天天准时带小满到布达拉宫后的一座花园候着，一直候了五天，宕桑旺波都没出现。
“阿妈~”却巴有些为难，名不正言不顺，但又不敢忤逆主人所托，见小满神色不郁，自己说话也不利落了。
旺姆大婶看也不看自个儿的儿子，只埋着头算账，半天才闷声问道：“这次又是什么差使让你出宫？”
却巴憨憨一笑，瞅了一眼小满，刚要开口，只听见咣当一声，小满把手里的酒勺往缸里一扔，折头便走。
“阿妹~”却巴着急走上前，旺姆大婶突然横起眼扫向他二人，小满步子虽停了，人却没回头。
三个人，一间小小的藏酒室，对峙着，各藏心事，却都带些身不由己的无奈。忍得片刻，却巴嘴角一咧，劝道：“阿妹，这几日宫里事忙，这才……”
“他忙？我不忙？凭什么差遣你？凭什么让我白等？凭什么偏要听他的？”小满满腹委屈，连着几个问句，倒把却巴问住了，倒不为这问题难答，只为宕桑旺波的身份，明摆着不能泄露。
“阿妹~”
“你告诉他，就算他是宫里的贵人，与我无关。哪怕他就是摄政王，我也不是藏民，由不得他管。”扔下几句狠话，小满掉头欲走，却被拦在跟前儿的旺姆大婶一把拉住，连声问道：“这几日却巴带你出去，都是奉少爷之命？”
一听见“少爷”二字，小满皱了皱眉，她印象里的“少爷”都是老电影里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什么都不用做，却什么都来得轻松，相较之下，自己两边的处境都算不上好，一边是选择了又后悔，一边又是寄人离下，眼看着便到了择偶婚配的年龄，却容不得自己选。
却巴有些迟疑，但也知这事瞒不住，只得轻描淡写道：“少爷寻阿妹问些外乡习俗，本以为一、二天就完了，谁知这几日宫里有事耽误，直到今天方能脱身，因此命我带阿妹去见。”
旺姆大婶看了看他二人，神色复杂，半晌方道：“早去早回。”
却巴应了一声，看向兀自任性的小满，却又不知如何劝了。左看看右瞅瞅，紫色的面膛憋得发红。
“小满，你虽是外乡人，到底在这拉萨城中，使性子简单，但若得罪了贵人，我们一家如何担当？”旺姆大婶忍不住发话，又压低声音向却巴道：“汗没了，宫里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阿妈～”却巴下意识望了一眼小满，也不知为何不愿当着她的面提起布达拉宫里头那些明争暗涌，急诉道：“汗已故，自然有其子前来承袭汗位，宫内风平浪静，阿妈无须过分担忧。”
旺姆大婶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走上前替却巴理了理衣角，缓缓道：“你阿爸走得早，阿妈就指望你，在宫里为僧，也好也不好，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儿。”
小满望过去，却巴的侧面起伏如同油画里黄昏时的山峦，带一点亮，又带一些阴影，抬眼时，眸中便是远处萧萧的光芒，如落日的余辉，温暖而又包容。
她明白，旺姆大婶对自己再好，也是有底线的。与王莉不同，她和王莉可以吵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只能继续共同生活——骨肉相连，让她们从没想过会彻底绝裂，也因为骨肉相连，发起火来简直不会顾及对方的感受。
旺姆大婶却不同，她收留她，感情再深，也不会深过自己的儿子。小满没有任性的余地，更没有勇气摔门就走，毕竟，她无处可去。
和却巴一道出了门，八廓街热闹如往昔。各地的商贩、转经的信徒，还有窗户里偶尔露出的拉萨少女——雍容大度，笑容毫无节制。
小满突然想起梅朵，与宕桑旺波在一起时，甜蜜而又柔软的眼神……
天气有些阴郁，小满突然发现，从前在藏域单纯快乐的心境，如今也不复存在。心头顿时烦躁，站在路边喊道：“却巴，我不去。”
却巴本能要劝，一回头，却见小满满面委屈，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半晌，方道：“那你想去哪儿？”
“想去纵马放歌，想去驰骋草原，想去看古格儿遗迹，想去中原……”小满乱说一气，东西南北，其实只是没有方向的迷茫。自己也知道无理，垂首，强忍着心中那点四冲八撞的激动情绪，正欲替自己开解几句，却听见却巴在身后缓缓道：“我陪你去。”
一字一句，字字句句都清晰可辩，小满有些震动，回身看向却巴，只见他一脸真挚与无奈，眼眸含笑道：“早知阿妹见过世面，这方天地留不住阿妹，只是阿妹哪天若是想走了，千万别自个儿偷偷消失。却巴虽没用，苦是能吃的，能抵两头骡子。”
话没完，小满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上前作势敲了敲却巴手臂上的肌肉，果然又紧又结实。“只是我一个人走还累赘，要头披着袈娑的骡子干嘛？”
却巴见小满展颜，竟有些痴傻，不经意间，目光已被她牵动，而心绪已如起风的水面，层层涟漪划出去，一个小石子儿罢了，搅动一池寂水。
“走吧，真让你们那少爷怪罪起来，我可担不起。”一番发泄后，小满带着些无奈的轻松——生活仿佛总是这样的，你知道必须妥协，但妥协之前，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安慰，一个哪怕虚无的寄托。
一路无话，却巴偷偷打量小满，她低着头，偶尔踢飞脚下的一棵小石子儿，也看不清表情，但那有些瘦小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无聊，耳边零碎的乌发，时不时在面颊边拂动，却巴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腮帮，末了，倒又笑了，紧追几步赶上小满，两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已到龙王潭外，小满笑向却巴道：“仙女节那天起了一阵狂风，都说是天空来了飞龙，敢情都住在这里头，也不嫌小了些。”
却巴也不知怎么答，憨憨一笑，领着小满坐在潭边，那潭水，一如既往绿丝丝的，望不到底。
“仙女节你们出来做什么？”安静了半天，也不见个人来，小满随口一问，却巴倒愣了一下，他能说什么？说自己的主子耐不住宫中寂寞，出宫寻欢？不，这话他简直不敢说出口，但凡提及，都是抵毁与亵渎。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非凡的人，总是走不寻常的路。
“怎么？偷偷遛出来怕我告密？”小满随口一说，笑向却巴，却见后者看向自己的衣襟，那上面，不过是普通的藏布，小满央梅朵绣了一片云彩。
“却～”
“阿妹，你真想离开？”刚一开口，却巴抢先问道，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细瞧，还有些紧张与疑惑。
小满一句玩话，如今乍被人问起，也不由愣了神，细细想去，适才的话，其实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思量再三，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但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儿。”
“为什么不行？”却巴紧接着问，自己却又懊恼，“我知道家里是苦了些……”
“谁能在家一辈子？”
“那，那能去哪儿？”
……
连小满也未必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天地是宽广的，但有时未必容得下一个没来历没身份没依傍的单身女子。这里毕竟不是几百年后，几百年后的韶华，哪怕过得再不如意，也可以期待学成以后的独立。这里呢？这里，成年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然后，一生只等着生孩子，生完，似乎使命就结束了……
“我不知道，但总不能就这样嫁了。”极缓的，小满说出心中的忧虑，又怕被却巴笑话，自嘲一笑，看向潭水，那潭水，仍在起着涟漪，涟漪渐渐平复了，如镜般澄透的水中，映出一个倒影——身形如山般毅立不动，目光似这龙王潭的碧水，清彻的，却又深不见底……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龙王潭之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