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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持续 ...

  •   时空有时是交错,在交错的那一瞬间,往往让人恍惚,如坠梦中。

      化学课复杂的公式、分子,还有符号。什么加什么会产生什么,什么会把什么融掉,什么又与什么反应后生成新的物质……这世界有时就是这么奇妙。韶华想,也许,她自己,也是时空交错时产生的幻境,连同整个人,连同那些经历与故事,都只是时空扭曲后产生的另一种化学反应。

      “大家不要以为化学只是简单的公式,化学,渗透在我们生活的点滴琐事中,比如你家的银器变暗了,只须将银器和铝片一起投入碳酸钠溶液里煮,这样,就能恢复原先的光泽与银白。这些都可以用方程式来表达,具体就是这样的……”化学老师在台上讲得眉飞色舞,粉笔写出一连串字线与数字的组合,最后倒着一道拉过去,“呲”的一声,教室里的同学都不由掩耳皱眉。

      韶华恍如未闻,她的课本翻在不知几页几行,目光落在黑板上,思绪,却飘得很远……

      仿佛又回到那棵不知名的大树下,仿佛又在那潭绿幽幽不见底的潭水前,仿佛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仿佛他年轻的脸,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让思维停滞了,也让她在不经意间,仰望他很久。

      不知何时,却巴悄悄的退远了,带着复杂的眼神,习惯性的恭敬守在一旁。

      过得良久,宕桑旺波轻轻一笑,扬眉道:“你笑什么?”

      小满愣住,倒不知道自己还带着几分笑意,只是困惑道:“你总是~”

      “总是什么?”

      “总是出现在我视线尽头,刚好要看不见的地方。”

      他的笑意扩大了,径自坐在一旁,颌首道:“幸好还是看得见的那一线牵。”

      一线牵?什么样的线牵着他们俩?小满的心突然被涨得满满的,几乎就要溢出,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要走?”他突然开口问她,她倒惊了一下——相隔那么远,他竟听见了。

      小满站在宕桑旺波身边,看向远处的天空,西藏的天,总是纯粹得有些糁人。她不是要走,只是有时候,仿佛不得不离开。

      “人也是飞鸟,大多数时候,飞,只是一种习惯,不是一定要走,只是羽毛丰满后,就似乎‘应该’走。”

      宕桑旺波没有马上接话,潭中他的倒映,眉目微微蹩着,似思索,也似疑惑。

      “教我汉语,然后再走。”

      “学它干嘛?”小满皱眉,她不信布达拉宫没有好老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好象也和她一样——身在此处,心走四方。可是他与她那样不同,他的一生从出生就注定无所忧虑,而她呢,无论在哪个世界,未来都要靠自己打拼。

      宕桑旺波抬起头,斜睨了小满一眼,不以为然道:“现在可是大清,藏域虽地处偏远,也是大清治下。”

      “那你该学满语。”小满小声嘀咕,靠在潭边的大树旁,藕色的藏袍挂在枝杆上,那个斜杈刚好够她容身。

      “大皇帝虽是满族,这大清江山,还是以汉语为主,就连宫里诏书也以满、蒙、汉三文并写。天下,只不过换了一个皇族,并非换了本来面目。就好象元朝,蒙古人做了皇帝,你以为,这天下就不是‘中国’?”

      这话轻描淡写,倒似锤在小满心底,仿佛有很深刻的东西在里头,细想,又如指尖的游鱼,轻松游走。

      他俩离得不远,他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轻轻的传过来,好象只说给她一个人听。可是有时候,他们的对话又是毫无关联的,他用藏语低低诉着不知什么地方的民歌,她用汉语,轻声念着,不知哪个朝代的诗词。

      就好象是一段乐曲,琴声与箫声在暮色里时而分开了,时而又融在一起。分明是两种声音,然而不需要解释,也能感受其中传来的点滴心绪。

      她简直不敢相信,以她那浅尝辄止、肤浅表面的古文知识,会和一个汉语并不熟练的藏族谈及诗词。

      也许几千年来的浩浩历史就静静淌在每个中国人的血液里,当有一天突然触及,才发现是骨肉相连的融合,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民族相同,甚至不需要刻意领会,就能感受其中点滴,是数千年光阴磨就的融合。而他用藏语一一吟唱的民歌小调,朴质原始,就像这雪域纯粹的空气一般,不掺一点世俗纷杂,叙述着人世间最本真的情感——爱了,恨了,消失了,或者又……重现了。

      “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一缕断虹垂树杪,又是乱山残照。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托双鱼。”

      高原的天,说暗就暗了,仿佛只是一首词的功夫,远处的天空已燃起火红的云彩,光线黯淡而又灿烂,映在小满眼中,是如血般凄美的残阳。宕桑旺波一顿,轻笑道:“这该是纳兰性德的《清平乐》吧?”

      “你知道?”

      “相国之后,文武双全,二十二岁就赐进士出身,为大皇帝身边一等侍卫。这等风云人物,天下谁人不知?只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些哀惋之词供人凭吊。”说着一顿,继而道:“人是满人,作诗写词倒像汉人,黏糊起来没完没了。”

      “黏糊?后人评价其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你倒说他像汉人?”小满高声反诘,把自个儿才学到的那点点知识全盘托出,倒忘了作这番评论的“后人”——王国维,于现在还没出生。

      果然,宕桑旺波轻笑道:“后人是谁?不会是你吧?你说话直白倒像藏人,哪里能说出这样对仗公正的话语。”

      小满皱了皱眉,心底有些不悦——他什么都懂,连她不懂的诗词他都一清二楚,连她的遣词造句都心知肚明,还说什么学汉语?不由反驳,“你嫌他的黏糊,不如自己也做几首,你们一个满、一个藏,若都成了诗人,岂不流传千古?”

      宕桑旺波倒也不恼,只挑眉看向她,玩笑道:“纳兰有儿时相好,又有夫妻比翼,生离死别,如飞鸟失林,自然有所感言。我有什么?能写出这样软绵绵的‘好’词?”

      “是啊,你什么都没有,只有锦衣玉食、无忧前程,行动有人伺候,为人放浪不羁,你是什么都没有,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失去过……”小满说得起劲儿,倒不曾留意宕桑旺波的眼神一黯,面色即阴沉起来,猛然起身欲走,又乍地站定在那儿,点头道:“好你个外乡人,当真什么话都敢说?”

      火烧云退到天边最远,变作细细的一线,头顶这方天空,换作墨蓝色的澄透,早现的小星,已出现在天空一角,散发着此刻尚且微弱的光。

      不知怎地,小满也不知道怕,她的身影与那苍劲的树干融在一起,侧面,是小巧精致的鼻尖与微微掘起的嘴唇,偶尔有晚风拂面,丝丝发梢便在她额际面颊跳动。

      “什么都没有,才是一张空白的纸,有机会写,有机会画……诗以言志,你怎么就敢肯定,你以后不会写这样‘软绵绵的好词’,又或者是其他豪情壮志的篇章?”

      宕桑旺波的目光看向那道优美的剪影,唇边,不经意浮现一丝不易查觉的淡笑。他们中间隔着透明的空气,隔着脉脉有酥油茶香的衣香,隔着一些不了解与了解,倒像挣脱不开似的,被暮色密密罩笼在一起。

      “你说,汉语是形象字,缺一个两个并不打紧?”

      “嗯。”

      “我倒要瞧瞧,这样的文字后头,有怎样的文化?如果有一天,佛超度了世间一间苦难,人心,是否也如这文化一般能是到永生?”他字字句句说着,还不待说完,已转身离开了。

      却巴似乎还想说什么,宕桑旺波笑着道:“她知道路,不用送了。”

      那背影轻快的跑起来,转入一处山石之后,似还能看见他含笑的眼,一时是思量的,一时是慈悲的,一时又带着万千沉重,仿佛身负苍生,不能解脱。但此刻,他走得远了,也能感受那双笑着的眸子,是欢愉轻松的。

      小满还站在原地,几乎没回过神来,就这么看着天光突然没入远山之后,夜色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来临。

      ……

      “持续,持续!同学们注意了,所有的化学反应都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放久的红糖发酸,放久的白糖放黄,这些平常看上去不动的物质,其实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持续的化学变化。”化学老师说时一顿,翻了翻书页道:“所以发展也要持续,不持续,谈什么发展。”

      韶华几乎猛然从时空交错里跳了出来,惊讶得张大了嘴,简直不敢接受心底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点点膨胀开来,由此及彼,那道“持续”的水波一道漾开,一瞬间解答了许多从来不曾思索过的疑问——他要找“持续的永生”,她告诉他“持续的汉文”……

      所有的“持续”加在一起,是时光的流逝,是人心的期盼,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也是一切希望的源头,甚至,如果世间真存在永恒,那永恒也必定就是这个“持续”。

      她也在寻找“持续”,所以迷失在时空隧道里,找不到出口与真实的归宿。

      讲台上,玻璃容器里的化学反应仍在继续,正在黑板上写字的化学老师时不时回身瞟一眼那持续进行的化学小试验,瓶中的液体开始沸腾,变幻着颜色,吐出一串串泡沫,仿佛奇幻的魔术,在不经意,甲物质就变成了乙物质。

      韶华也是那容器里的液体,稀里糊涂的,就从韶华变成了小满,如此反复,也不晓得最终她究竟会成就哪一段不同的人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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