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论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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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露无声夜欲阑，栖鸦不定朔风寒。生憎画鼓楼头急，不放征人梦里还。秋淡淡，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纳兰性德词《于中好》）。
学校操场，总有被人忽略的角落，可以遍观整个操场的热闹，但却可以自在不被打扰。
韶华坐在双杠上，居高临下，心情尤其舒畅，她手中握着一本书，偶尔念上几句，不念的时候就这么反扣在一边杠上，淡雅古风的书面，题着几个字——纳兰词。
“秋淡淡，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
“嘿，你在干嘛呢？老远就瞧见你一个人傻笑。”韶华正自陶醉，双杠下有个人在喊，不用瞧也知道是苏于洁，那样哄亮的大噪门儿，整个高二年级也没几个。
韶华也不答，垂目看向站在双杠边的好友，笑嘻嘻继续道：“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
于洁皱了皱眉，也跟着翻上双杠，坐在韶华对面，一脚，差点蹬在那本《纳兰词》上，顺手牵过来翻了翻。不以为然道：“我当什么呢？嘴里叽哩咕噜的。”说着，瞅了一眼满面笑容的韶华，接着问：“我以为你背化学元素表呢……你这，是在读理科吗？”
“有什么区别？”
“区别？一个是氢氦锂铍硼，一个是什么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话没完，韶华哈哈大笑，阳光在她脸上晃动，那笑容如林间的溪水一般欢畅。“你在说什么呢？绕口令？”
于洁也不由跟着笑了一回，这才探过身去，拉了拉韶华的衣袖，正色道：“哎，说真的，你这么个样儿，文理不分，比从前还疯，就不怕你妈又看不顺眼？”
说起这个，韶华眼中不由一黯，低头看向掉漆的杠面儿，摇头道：“文理而已，谁都说文理不分家，我也这么觉得。”
“可现实偏偏就是分开了呀。我考的是政治、历史，你要考的可是物理、化学。我天天念诗还罢了，你天天念，有谱吗？”说着，于洁伸长手，使劲儿拧了一把韶华的手臂，故作深沉道：“醒醒吧，关键时候就要到了。”
韶华笑着直躲，“啪”一声把于洁的手拍了下去，侧着身子，有多远避开多远。“这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记得你向来是个不管不顾的主儿，什么时候改了性子？”
于洁还想说什么，见韶华带些心虚的笑容，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见那本《纳兰词》还在自己手中，随手一翻，也跟着念了句：“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纳兰的词，课本里没有。”（节选纳兰性德《浣溪沙》）
“北宋以来，一人而已……”韶华学着物理老师的样子，摇头晃脑，说时倾身抢过那本册子，意犹不尽，叹道：“这等男子，唯古书中存；这等诗词，唯从前尚有。”
一面说，于洁一面撇嘴，批道：“我就受不了古人这动不动就离愁别绪的别扭劲儿，有那力气，不如痛快吃喝一顿来得爽，何必你侬我侬的纠结不清。”
“那是你没那意境，没读出那味儿，回味无穷。”
“什么味儿？我老远就闻见一股酸腐味儿……”于洁说着鼻头一抽一抽四处闻，直闻到韶华手里的《纳兰词》那边，颌首道：“就是它，说的写的，都是几百写前的事儿了，再新鲜也馊了。”
“一边儿去，我可不跟你闹。诗词诗词，本来就是只可意会，你说我不像学理的，我瞧你也不像学文的，怎么一点儿文人情怀也没有。”
“怎么没有？我还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呐，多好，简单利落，不费心思，又不用七拐八绕的拽文。”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韶华也喜欢这样的句子，还有近现代那些离子乡愁、爱恨誓言，一句比一句斩钉截铁……古人的柔软与纠结越来越少，而彷徨与无奈却渐生渐多。这是时代留给我们的烙印吗？然而韶华和于洁，生活在中国近百年历史上最幸福富裕的年代，却又为什么过得并不轻松呢？
于洁见韶华呆怔，得意问道：“别以为我不用心就什么都不懂，你倒说说，‘面朝大海’凭什么比不上你的‘萧萧黄叶’？”
“谁说比不上？”
“那你还……”
“这漂亮的猫和帅气的狗，怎么能分高下？诗意不同、情感不同、时代不同，什么都不一样，有什么可比性？”韶华挑高了音调，哗啦哗啦翻动手中的书页，那书中的插画，一幅幅平面的古人，也仿佛跟着起舞。“纳兰词贵在真挚，情真意切，缠绵绯侧，所以感人。海子的诗……”沉吟着，片刻，韶华摇头，“我不懂，总觉得现代诗都恍惚得很，好听是好听，又言简意赅，可就是觉得模糊，离得远，不真切。”
“是啊是啊，非得要‘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的黏糊，那才合了你口味儿。”
这么一说，韶华倒笑了，她倒不是只爱纳兰的柔软与真诚，也喜欢辛弃疾的慷慨陈词，只是说到底，都是诗词，对她而言，都算得上不务正业，没必要强辩。只是淡淡道：“就好象你刚才念的那首——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其实我也不能逐句明白，念起来，只觉得凄凉悲伤。再看历史，是他怀念亡妻之作，便又懂了几分，心意相通，也跟着心痛。”
“他怀念亡妻，关你什么事儿？”于洁接过话头，音调也不自觉的扬高了，“我还听说纳兰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结果分开了，许多诗是为纪念初恋写的。结婚，与他妻子感情很好，可最后给他生了个遗腹子的是个什么江南名妓……这什么乱七八杂的感情戏啊？就因为情诗写得好，所以情人做得好？”
韶华倒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可笑——八卦的力量在任何年代都强大无比。像于洁这么个文理不通、粗枝大叶的，也能知道三百年前纳兰性德的小道消息，总比几千年历史就这么哗啦流了过去，什么都没留下得好。
“感情，谁能说清？我虽没经过，也知道不一定是从一而终的，也许是‘有你时，我全心全意’那样的。”
“就你这样的，如果哪天突然实行一夫多妻制，恐怕也不会难受吧？反正迟早也会习惯。”于洁忍不住顶了一句，见韶华面色寂静起来，自己也觉得话说重了，讪讪道：“算了算了，来劝你收心的，扯半天越扯越远，这哪儿跟哪儿啊？”
韶华自己也明白，是到收心的时候了，可自从秋游那节诗词鉴赏课之后，韶华的内心仿佛被打开了另一扇门——积极的、理想的，也是充满诗情画意的。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千愁万绪感伤起来，随着那些文章与诗句，或快乐，或悲哀，或豪情壮志，抑或云淡风清……
“我想换班。”
“嗯？”
“想要求换班，以后，想学文学或者历史。”韶华一鼓作气说完，憋在心里太长了，突然讲出来，虽然还没实现，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倒是于洁，目瞪口呆的，噎了半天才道：“你妈会同意吗？”
韶华深深吸了口气，郑重道：“到底是我念书，不是她，就现在这样，天天神游太虚，能考上也考不上了。”
“你也知道能考上也考不上啊？那还没糊涂到底，就是你妈那脾气，她能让步吗？”坐得久了，于洁扭来扭去混身不自在，干脆跳下双杠，揉了揉屁股，接着道：“我瞧啊，她要能让步早就让了，你这会儿才提出来，恐怕不成。”
韶华也明白是一厢情愿，但总觉得没经过一番努力就这么放弃了，心有不甘，摆动着双腿也欲跳下，余光一瞟，瞧见两个人往不远处经过，一左一右，仿佛离得远，其实神情亲昵、笑容甜美，纵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能感受到那种恋爱时的光芒，无法藏匿，让外人一眼即明。
“嘿，你看什么呢？”于洁一边问，一边也跟着望了过去，却是李宵和他的女友，那个学舞蹈的同级女学生。果然是学舞出身，身形窈窕、步履轻盈，长发束成发尾，在阳光下，那束乌黑发亮的发辫，跟着她轻快的步伐上下跳动。
“真是耐不住寂寞~”于洁小声埋怨着，抬头看向尚在杠上的挚友，鼓气道：“这算不算你说的‘有你时，我全心全意’？反正你不在，我另爱一个，也同样全心全意，照样是至情至性，算不得朝三暮四。”
韶华反而笑了，皱着眉思量半天，这才颌首道：“你真是说中了。”
“嗯？”
“她真是长得……就像跳舞的长的那样。”
于洁一愣，扶着双杠哈哈大笑起来，一面还不忘用手比划着，“眼睛是这样的，嘴巴一丁点大，撒娇的时候是这样的……”她歪扯着嘴角，满面娇嗔，惹得韶华也忍不住了，一边用脚背勾住对面的杠身，一边笑趴在杠上，连脸上的肌肉都觉得酸疼了。
不远处的两个人，也听见这张扬的笑声，侧身回头，女的皱眉，嘴角一扬，不屑道：“这是谁啊？笑得这么夸张。”
男的嗯了一声，突然有些不自在，拉着他的同伴转身就走。
“好象是我们同级的？”那女孩儿兀自问，扯着头看，却听见李宵闷闷道：“快上课了，快回吧。”
她还想问，一抬眼，瞧见李宵阴郁的面孔，竟带些落寞与挫败，也忘了追问，木讷的，跟在他身侧，急向教学楼走去。
现实与理想毕竟是两样的，韶华可以欣赏纳兰性德的多情缠绵，轮到身边的人和事，却还是带些轻蔑与敌意的目光。虽然她明白李宵并非她喜欢的那种男子，但毕竟也是曾经令人感动的表白。
“韶华～”于洁沉吟着，有些迟疑。
“嗯？”
“你不会，不会……”
“不会什么？”韶华也知道于洁的问题，爽朗一笑，从双杠上跳了下来，“得不到的最好。可惜这次，得到的未必就是好。”
“什么意思?”于洁还追在她身后问，预备铃响了，声音急促又尖锐，韶华皱了皱眉，回身道：“我是说，文理分班结束了，结果未必就好。”
“韶华，你～”于洁望着韶华，心底有些隐忧，但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冬日即将来临，操场边的梧桐开始落叶，深秋的朔风一扫，片片黄叶在两人之间飞舞。仿佛迷了眼般，连周遭的景致都开始模糊，但觉那凄美之后，是永远无法预料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论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