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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红宫 ...

  •   宏伟的布达拉宫,雄踞拉萨红山之脊已经数个世纪之久。远远望去,巍峨的红宫似拔地而起,错落的白宫横贯两翼,映衬在高天远山之下,气贯苍穹、庄严雄伟。

      自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兴建布达拉宫,历经多少风雨,跨越重重磨难,千年之后,吐蕃王朝早已灰飞烟灭,朝代更叠、人事变迁,唯有这红山之颠的壮美宫殿,依然耸立云宵、俯视苍生。但不知它是否还记得原来的主人,那个外族的公主,那个伟大的君王,还有那些沉伏不定的朝世变幻……如烟般散了,唯留下镶金嵌玉的雕像,还在诉说着前生来不及说完的故事与苍桑。

      如今的布达拉宫,是转世尊者的驻锡地,也是西藏的政治中心、宗教代表。它在历史的长河中,有毁损,也有兴旺,不断的扩建与修缮,令它保持着青春,更令这座千年宫殿焕发出超越从前的风采。

      凌晨,天未亮,白宫顶层,西日光殿中,六世尊者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垂,神色肃穆。

      地平线上,跳出一线红光,西日光殿刹时便亮了起来。尊者睁开眼,远方的红日在他眼中慢慢升腾。也不知是他的眼红了,还是天地都蕴在太阳初升的光芒当中,那一瞬温暖如火的亮,乍一看,也仿佛是隐藏着滚滚心事……这铺陈华美、佛香袅袅的西日光殿,并非看上去那般平静。

      “来人!”静的殿,突然响起尊者的喝声,虽然不大,惊得候在门口的侍僧躬身入内道:“上师有何吩咐?”

      年轻的尊者低眉瞅了一眼两位侍僧,起身吩咐道:“却巴,跟我走一趟。”

      “上师,再过些时,便是早课时节。”那侍僧还欲劝,又如何劝得了,六世尊者——仓央嘉措早已迈向屋门,大步朝外走去,稳健的背影,只余袈裟一角。

      却巴猜不透他主人的心思,他只能尾随其后,见仓央嘉措转过无数道回廊与内门,直直向红宫而去。

      红宫,从来都是森严的,透着神秘与庄重,寻常僧者难入其内。这里,恭奉着五世尊者的寻塔。

      藏历第十二绕迥火牛年,第悉将仓央嘉措从家乡迎往拉萨,正式拜五世□□为师,就在布达拉宫的措庆夏司喜平措大殿,举行了坐床典礼。

      那时候,他不过十五岁,阔别家乡与亲人,阔别自由的生活与那甜美的笑声,独自一人,高高在上,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尊贵与繁华的身份,已经被无数经卷困在这深宫后院内,所有的经师都是严肃认真的,唯有五世□□,慈祥的眉目、亲切的语言,将五世尊者的生平事迹娓娓道来……

      他仿佛一点点开启了自己的视野,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前生有怎样的雄图伟略,他甚至觉得能感觉到上世尊者的些些心意,在某些时候,是与自己相通的,也因此指引着他,指引着他在一条通向理想世界的道路上,且行且进。

      急走过一切仿佛是阻碍的屋门,顺阶而上,直到布达拉宫最高处,一应闲杂人等俱无,高原的风吹过,经幡舞动,屋顶的风铃时时作响,每一摇响,都仿佛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孤单得希望世人能懂,又纯粹得害怕被世俗打扰。

      金顶,灵塔殿紧闭的大门口,守着数名内僧,见仓央嘉措远远而来,皆行礼道:“上师,第悉在内。”

      仓央嘉措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手中的佛珠一转,颌首道:“那倒省了麻烦。”

      话音没落,屋门吱哑一声开了,那座高大的灵塔随即映入眼睑,清晨的光从各个窗户射入,黄金包镶、外嵌珠宝的灵塔,于柔光中闪现着自己辉煌夺目的风采,映衬得原本精美的四壁内饰乍然失色。

      仓央嘉措负手而入,将却巴与众人留在门外。那沉重的木门再次关阖,他知道,在那灵塔背后,静坐冥思的人,正是他要找的人。

      殿内安静的几乎能听见佛香依依飘扬的声音,那淡青的轻烟,随四处泄入的晨风来回摇曳,轻烟后的面孔,入定如同佛像,那闭垂的眼睑,还有眉间深刻的皱纹、鬓边的丝丝白发,甚至紧抿着的嘴唇,都似乎静止了……连他手中那串黄腊佛珠,在晨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似乎已与它的主人变作一尊雕塑。

      仓央嘉措站在灵塔另一端,透过空隙看过去,那个人的面貌有些遥远,仿佛隔着中间那层精美的灵塔,将两人隔在不同的空间,即便熟悉,此刻也有些奇特的陌生。

      安静的大殿内,谁都没有先开口,静坐于灵塔前,仓央嘉措垂首闭目,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波澜起伏,微风拂动袈裟一角,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升得高了,殿内的香燃尽了,终于有人缓缓开口道:“尊者来,有何事?”

      话音才起,殿内空茫茫的更显寂静,仓央嘉措睁开眼,一双眸子清亮得有些咄咄逼人。

      第悉.桑结嘉措嘴角不经意一扬,含笑道:“以为尊者心如止水,疏料一切波涛俱藏于目中。”

      仓央嘉措倒也不恼,轻笑一声道:“第悉察情入微,实在令人汗颜。既如此,但不知第悉以为上世尊者心意如何?”

      二人隔着灵塔,屋内却如同有另一个人同时存在,一言一行,皆在他的体察之下,也因之,每说一句,都倍加思量。桑结嘉措抬眼看向那座周身渡金,镶嵌无数珠宝的灵塔,沉声吟道:“尊者乃前辈此生轮回,上辈心意,尊者最当明了。”

      明了?当然,他最该明白这灵塔的主人苦心经营数十年所期望到达的目标,他最该明白第悉长达十余年的匿丧苦心,他最该明白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藏民期盼怎样的盛世繁荣……然而,当所有的“明白”叠加在一起,反而又糊涂了——所学的,总是与现实有差距;所盼的,总是比现实简单美丽太多;所思的,又与现实背道而驰。究竟怎样才能指引众生抵达佛经中所说的香巴拉呢?他能清楚的看见梦想的蓝图,却不能找到通往这美丽幻境的道路。

      桑结嘉措看着眼前少年流露出的思索与矛盾,不由轻轻叹了一声,起身绕过那层灵塔,思量道:“上师可曾记得措庆夏司喜平措大殿中的壁画?”

      仓央嘉措目光一转,刚要说什么,第悉接着道:“当年,上世尊者入京觐见大皇帝,受大皇帝册封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D L喇嘛’,回藏后,尊者从哲蚌寺搬至布达拉宫,格鲁派这才成会藏域佛教众派之首。上师应记得那壁画所记内容,正是当年盛事。”

      “这又如何?纵然这灵塔倾其珍宝修建,价值抵得上半个世界,也并非上世尊者心愿。”仓央嘉措接过话题,语气甚为急速,竟不如往日沉稳,见第悉若有所思,语锋一转,严斥道:“我原以为丹增D L汗一死,藏域可彻底摆脱蒙古‘施主’控制,届时,方是上辈所期。孰料第悉竟迎拉藏鲁白至前藏,并欲令其承袭其父之职?”

      “依上师之见,当如何?”第悉打断活佛未尽之话,目光一凛,咄咄道:“上师虽为转世尊者,尚未受比丘戒律,佛法未成,众生翘首以盼,却又用何资质承前辈遗愿?”

      仓央嘉措神色一黯,年轻的脸上却又固执坚持,不由抢道:“藏域乃大清版图,我辈既受大皇帝之治,又为何再受蒙古人之欺?”

      “大皇帝?”绕过那层高大的灵塔,桑结嘉措突地站在仓央嘉措面前,他的额间早生皱纹,连两鬓皆已花白,然而目光竟狠绝如狼,黑红色的面庞之下,隐藏着无尽雄心,也显露出滚滚杀意。
      “上师以为大皇帝意欲必定倾向我格鲁教派?”

      “你这话……”二人对视,仓央嘉措反而镇定淡然了,嘴角一扬,心下自明,却又不愿明挑,只轻笑道:“大皇帝心意叵测,却未必满意蒙古人权势过大。草原之外、雪域之上,谁又是谁的家主,不过皆是权势相制。”

      乍听这话,桑结嘉措脸上,竟浮现出几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然而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严厉与冷酷。侧身走向窗边,窗外可见布达拉宫外挑的飞檐、高翘的屋角,屋檐下的墙面饰有鎏金铜饰所制吉祥八宝,那浓重的色彩,一笔笔,全如自己殷切厚沉的期望。而如今,那愿望还远吗?

      “权势相制,并非藏蒙两家,噶尔丹死后,策旺阿拉布坦手握准噶尔大权。格鲁派与准噶尔之间素来和睦,但策旺用心险恶,为人乖滑,不可不防。且大皇帝对准噶尔心存疑虑,又不愿硕特蒙古部一支独大,几番权衡,如今局势不明,大皇帝未必肯明表其态。”

      “那便借丹增□□汗去世之由,除去和硕蒙古部在此方势力,岂不几全其美?”仓央嘉措急步上前,还欲陈述根由,却见第悉抬手止道:“上世尊者一心想缔造佛域,令众生有所庇护。然其心愿宏大,并非朝夕能至。眼下局势复杂,轻举妄动,只会图增大皇帝对上师的不满之情,且上师年纪过轻,所学尚浅,未有成就。既便冒然而进,终难实现上世尊者遗愿。唯今之计,上师需虔心学问,以图精进,佛法人法,俱可服众,方为我等主动之机。”

      话说到这儿,桑结嘉措回身看向六世活佛,后者看向远处,眼中,慢慢浮现飘渺之色。

      “上师……”

      “出家之人,入世之事……本就相悖。若为普渡众生,亦免不了这些杀伐争斗,敢问第悉,学问再精深,又有何用?”

      “有何用处?”桑结嘉措厉声反诘,悲痛道:“上师乃观音尊者化身,藏域众生所托,若无精深佛法,以何服人?又有何威望震服各方‘施主’,令大皇帝心之所向?”

      “纵然精通佛法,俗世纷杂,又如何能够避免争斗杀伐?如何能令世人皆渡?”仓央嘉措说时坐向一旁,神色慢慢落漠,唯有纠结的眉心,似乎仍在挣扎。

      殿内无声,然二人心绪复杂,桑结嘉措心内更是五味杂陈,又痛又恨,急语道:“自十年前与上师结缘,算来已久,我只当上师灵气通透,学问精进,疏料只得小乘之意,未通大乘之法,若令上辈尊者得知,亦未免心灰意懒。”

      “小乘之意?”

      “小乘者,渡己而已;唯大乘佛法,可渡众生。往昔地藏菩萨发下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上师既通出世之理,当明出世原为入世,修行只为众生。若无地藏菩萨心怀天下之胸襟。又谈何渡化之说?如此,岂非有负上代尊者所望?”

      一番话,语重心长,桑结嘉措目中甚至蕴着泪光。然而当他转身看向座中的六世活佛,后者似乎听若妄闻,只看向窗外,双目茫然。半晌,方冷冷道:“第悉乃上辈心腹之人,精通佛法人伦,既然如此,却又为何身穿袈裟,蓄养‘主母’?这岂非……”

      话未完,桑结嘉措脸色一沉,还欲说什么,又不便与仓央嘉措当面争执,终拂袖而去。唯留下六世活佛淡然的笑声、困惑的神情,仿佛追着早已步出灵塔殿的桑结嘉措,一刻也未放松。

      真的,那些教义经典,那些传奇故事,有什么能够解释复杂的人心?有什么能够指引众人的超脱?世俗的路与修佛的路原来也是一样的,一样的,充满了迂回与矛盾,充满了坎坷与波折,总是在将要到达的前一刻,突然变幻了方向,一切,又要重头琢磨、重头再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红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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