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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月满天心 ...

  •   我还记得,相逢的那夜居然是十五,一轮满月悬于半空,深蓝透澈的天幕下,那轮月,静静散发着淡淡的红光,像一轮清冷的残阳,照亮了自己,却照不亮巨大的天幕。

      一颗星也没有,整个苍穹,只有那轮发红的圆月,安静得,几乎要滴下血来。房间里没有灯,月行至窗前,我看见仓央嘉措的眼中,蕴着淡淡的伤怀。

      乍然相见啊,那些思念、煎熬、苦难,突然就烟消云散了。我们竟然都没有哭泣,只是相对而视,良久,默默的笑了。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有些变数并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回头细想,那些所谓变化,其实谁也无法躲避。我们的相遇,只不过比别人多了一些曲折,也因此,多了一份执着。

      有一种牵念,也如今晚的月色,悲凄得可以没有任何语言;

      有一种爱恋,就像今夜的天幕,静谥四合,宽广得找不到起点,也看不见终极。

      可是,我现在知道,即使这样,也还是不能永恒。斗转星移,所有人的生命都似流沙,无论你是否愿意,眨眼间,所剩无几。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弥足珍贵,万分美丽。

      “我知道,你会来。”他先开口,相对的这一刻,似乎比分离的这一年更加长久。我笑,仿佛回到雅鲁藏布峡谷中的家,炊烟袅袅,倦鸟归巢,我们坐在火塘边,火光下,宕桑旺波的眼,闪烁着星辰灿烂的光芒。

      “你说,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重复着他的话,继而道:“我一直在等,一直等到整个藏域已不再太平;我一直在等,一直等到他们要把你送到京城。”

      “小满~”宕桑旺波的声音带着谦疚,更多的却是温和的宽怜。他走近我,伸出手拂过我的面庞,那一瞬,泪水潸然而下,他的面目,在我眼中模糊了。

      “你来不来,都在我心上。”我的泪不断滴落,但语气竟可以这般平静,仿佛梦里拉姆拉错的湖水,无风时,不起一丝涟漪。

      宕桑旺波不答,指尖却微微颤动着,难掩心底慢慢浮上来的复杂之情,悲喜交集,难以言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前的月一点点西移,只余一角尚在窗沿,望过去,血红的颜色渐渐淡了,变作透明的白,晴朗无遮的天空下,清晰可见月亮上的斑纹,像一副水墨画,泼散开,另一场流传千年的传说。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原来,不爱只有孤独,爱过方知寂寞。哪怕飞升成仙,也难弥补心中那一个不大不小的缺憾,总是,意难平……

      “喂,这是大人赏的酒。”门咚一声打开,又浜一声关上,不耐烦的守卫扔下一盘酒食,阖上门,尚且听见他们抱怨着,“这哪儿是犯人,成天好饭好菜伺候着,沿路藏民护送着,隔三差五还有这许多沾亲带故的看顾着,倒比咱们当差的还舒服些。”

      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转身将那盘饭食端到我二人中间,月华沿窗而泻,黑暗的屋,有柔和的光,照亮了宕桑旺波的脸庞。

      “你瘦了~”我有些悲意,却蕴不出泪水,宕桑旺波反而展颜,借着微弱的天光,他轻轻道:“小满,你黑了,像我们藏人的姑娘。”

      我笑,总觉得恍惚如梦,抬起手,轻轻碰到他的面颊,那些我熟悉的线条,再一次在我指尖起伏,隔了多久?就像隔了几生几世,终于见面,而一切,还来不及发生改变。

      “你也黑了,胡茬比从前还扎手。”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怔忡,乍然相逢啊,我想像了无数遍的重逢,却不似想像中的疯狂、痛哭与抵死缠绵。

      仿佛那些都不够深刻,不能表达,不是重点。

      “你喝酒?”宕桑旺波突然问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守卫送进来的一壶酒,我几乎立刻想起苏哈多与天钦仁波切的话:“喝了这酒,就没回头路了……”

      没有回头路,踏上的那天就没有。更何况,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别人给的。

      “如何?陪我一杯?”我胡乱抹了抹眼角轻微的湿意,席地坐在屋中,那盘饭食就放在我跟前,他也笑着坐下了,与我,并肩。

      “对了,出家人戒酒。”我端起那壶,想都没想,直接放到嘴边,却被他拦住。

      “怎么?”抬眼相询,宕桑旺波的目中,泛着怜悯与愧疚。

      我低下头,半晌方低语:“对不起。”

      话才出口,眼中又湿了,这许多日子的委屈缓缓涌上来,如潮水般,将人淹没。那无数个被相思与忧虑煎熬的夜晚,又一次重现,交叠着,瞬间爆发,狭小的空间,唯余窒息。

      宕桑旺波的手臂,轻轻环在我肩上,他的胸怀,还是我记忆中那样紧实宽厚,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一曲安慰曲,然而泪如雨下,濡湿了他的胸口,也濡湿了两个人的心灵。

      有多久,没这样相依?我觉得不长啊,可重回他的怀抱,竟又觉得过了很久,久到苍海桑田,也还是无法忘怀的依恋。

      宕桑旺波不言,如以往一般,等我慢慢平复,这才平静道:“出家人,戒的不是酒,是我执、爱染,还有贪欲。”他说时从我手中抢过那酒壶,仰面痛饮。

      “宕……”我欲拦,哪里拦得住。一壶酒,是一个引子,会引出不一样的结果。我分明看见了,却无从改变,也无端释然。

      宕桑旺波本不善饮酒,一口酒下去,脸就红了。我吃吃笑着,在他手里也饮了一回。“你今儿又破戒了。”

      他笑,手臂一紧,将我整个抱在怀中,“戒不了的不是酒,是爱染。”

      “因为我?”仰面问他,他的下巴,还似从前一般透着坚毅。

      宕桑旺波颌首,末了,又摇头。“爱染世间万物,难脱有情之质。”

      是啊,佛说一切众生是有情众生,让有情的众生脱离“情”字,如同硬生生拔下一层皮,赤裸得残酷血腥。

      这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连一身血肉,并一颗真心,都舍下了,才换得来一个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

      “有人说,酒是毒药,喝下去,就能忘却一切爱恨嗔痴。”我看着那陶制粗糙的酒壶,满满一壶青稞酒,此时唯剩下一半。

      “小满,轮回苦吗?”宕桑旺波突然问我,说时自嘲一笑,叹道:“可惜我竟不能成全自己这份私爱,也难成全心中的佛法。”

      “可你不曾背离啊,无论是我,或是佛法,都不曾有半分妥协。”

      “又如何?求不来一个圆满。”

      “谁说的?”我从他怀中坐起,才张口,看见窗外那轮满月,凄凄的,仿佛今夜只为照亮苦苦守候的我们。

      “月满天心了。”我不能将目光从满月满华上移开,那轮月那样美,不似初升时惨烈,冷静的光芒甚至胜过的太阳的璀燦。

      “我不悔,我知道你也不悔。但凡不悔,还有何求?轮回再苦,我也甘愿。”这不是誓言,这是肺腑之言。说完,我竟不自觉笑了。“你是活佛,是菩萨,菩萨是发了悲心要在轮回中救世的人,我不怕来生寻不到你,也不怕来生你我相隔万里,总会相见的。在轮回里,我们可以无数次初遇下去。”

      半醉,或者只是心醉——我等得太久,比轮回还久,可是重聚能有多长呢?事移世移,很多时候,我们不能为所欲为,今日一见,也不过了了一桩心事。

      “我把抹布留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了。”边饮边说,这一路行来,我看到的比深藏深山数年都要多。

      “风带你来的?”宕桑旺波问,“吉仁和诺布……”

      “吉仁受了重伤,幸而被拉萨城外的喇嘛所救,留在那儿出家。至于诺布~”说到这儿,不由抬眼偷瞧宕桑旺波,他的脸上平静得没有波澜,好似已经窥透了众人的生死。

      “诺布太执着于表相。”他接了一句,淡然道:“又有勇者之势,他日若非成将,必然,必然……”

      “必然成囚?”我接口,每个人的命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暗示,但诺布对六世尊者的执着却并非唯一。“你知道,只有诺布一个人执着,是不可能结集军队的。”

      宕桑旺波皱眉,才要说什么,我打断他道:“你看,这是央金阿妈送我的护身符。”

      那是一只绿松石项缀,我贴身带在胸前,冷冰冰的一块石头被捂得温热了,也从不敢离身,“是她陪嫁时娘家给的,一生贫苦,最后就剩这一件东西能换些银两。还有……”说时,我又从衣襟里取出一粒红珊瑚,饱满欲滴的颜色,像一颗鲜红色的血珠。“离拉萨不远,一户农人无意中知道我的身份,一定要将这颗珊瑚给我,说是可以保佑……保佑尊者平安。”

      宕桑旺波的面色沉重了,他接过那颗红红的珠子,握在手中细细把玩。

      “一路上,除了旅途之累,从未缺过吃穿,就连风,也换个马鞍、缰绳……”

      “藏民在供养他们的吉祥天女。”

      “不,他们供养的是藏地的活佛、观音菩萨的化身、慈悲的六世尊者,我,只不过是你身边一个最特殊的存在。”我笑了笑,又抿了口酒,心跳,呯呯呯的加快了。

      “宕桑旺波,你永远是仓央嘉措,无法改变的事实。”

      “小满,你也永远是我的小满,无法改变的业力。”

      二人相视一笑,我倚在他肩头,眼前的事物开始有些模糊。

      “我们怎么办呢?”他似乎问了一句,一个吻,轻轻印在我的额间。

      “没有我们,只有你。”我阖了阖眼皮,再睁开时,夜仿佛变得深了些,墨一样的黑,慢慢浸上来,如同梦厣。

      “小满~”宕桑旺波低唤了一声,继续道:“我以为在这一世,终究可以在一起。”

      在一起的。我在心里努力的想要回应他,然而,酒劲上来了,也引发了,引发了早就服下的毒。

      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无论是我,或者是宕桑旺波,甚至苏哈多、康熙都需要一个交待,我忘了告诉他,今夜,我是小满,明日天亮时,我会变成仓央嘉措,死了的……仓央嘉措。

      这不是藏民要的,也不是我要的,却是拉藏汗要的,是这个局势所要的!

      “酒是毒引,你若不喝便无事。”天钦仁波切的话还在耳边,但现在,我靠紧身边的人,一切远离,唯有他,是我心中唯一的真实与追索。

      真的,此刻,没有丝毫恐惧!

      “我死了就能了结?”我这么问过那些希望宕桑旺波活下去的人,他们回答说:“不是你死了,是仓央嘉措死了。否则,藏地之战,一触即发。”

      “可我到底不是他。”

      “你没必要是他,哪怕被拆穿,你也是吉祥天女的化身,吉祥天女升天,意味着一切都应该平息。”

      为什么一定是要我呢?就像当年,为什么一定是却巴?可我竟无怨恨,当大昭寺堪布天钦仁波切在我跟前长跪不起,难掩愧疚之情,我知道,一切由我开始,必定由我结束。这,就是我们的因果。

      “小满~”宕桑旺波似乎又说了句什么,我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听见他道:“我从未想过爱情发展到最后,可以不知道如何收拾,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替我活着,活着……”

      我笑,泪顺眼角滑落,凝在鼻尖,晶莹宛如露珠。

      今夜,竟然是十五,月满天心,月华,撒在我身上,温柔的似一泓碧水,轻轻将我融化。用尽余力,我攀上他的耳边,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低语道:“相信我,这是我能想到最好最幸福的结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月满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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