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轮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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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背后的世界其实并没多少不同，青海的天空也如藏地一般碧蓝如海，悠游的云彩变幻着模样，在光与影的交叠下，刹那与刹那不同。
过去已过去，现在也随时成为过去，而未来又遥不可及。人世，究竟有什么是可以抓住的吗？还是说，所有人、所有事，都在相续变化当中，没有哪怕一瞬的停留驻足。
世法无常，偏偏世人都想在无常里找到永恒。或寄托于权势，或寄托于情爱，或寄托于后代，又或者，沉浸在崇高的理想信念里，朝夕求拜，说到底，还是为了求一个实实在在的天长地久。
有吗？仓央嘉措轻笑，这样看来，生生不息的业力，似乎显得更接近长久。就像，像他心中的小满，今生难以消除的业，让他们生世都纠葛在一起，再难分离。
真的，感觉离开很久了……
真的，又时常能体会到她的气息，似乎与他合而为一……
还有圣城拉萨，是否真已远离？为何这里的山一样连绵起伏，这里的湖水一样澄透似镜，就连这里的百姓也一样身着氆氇、面容苍桑，跪拜在一个个玛尼堆前，默默念诵六字真言，任高原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发，灼热的太阳晒伤了他们的皮肤，依然变不了数千年来的虔诚。那是融入骨血的信仰，同样是生世轮回里不可小觑的业力。
仓央嘉措甚至觉得，在路的下一个转口，自己又会回到拉萨城，红山之颠的布达拉宫，高耸入云，以万世不变不姿迎浮生百态之流。而在下一个路口，他将与小满再次重逢，不，或者是初遇，清晨第一缕光线照在她身上，小满沐浴在霞光里的笑容，如春风般唤醒了沉睡的土地。
人生，定格在那一刻，倾刻间，就变得丰富充实起来。好象一生，也不过等待这一瞬的来临。
“仓央嘉措，出来！”正自冥思，外头的蒙古兵高声吆喝，门吱哑开了，门外的看守面无表情，押着仓央嘉措往驿站另一头走。这简单的三层楼驿站，最高一层，住着几位钦差与拉藏汗的出使大臣，同样一幢老旧的屋子，这几间房却显得干净整齐，屋内摆设谈不上华丽，却也古朴大方，几样红底描金的藏式家具，成了屋中的点睛之笔。
才到门口，里头有人躬身退了出来，仓央嘉措抬眼，诧异道：“天钦仁波切？”
来者正是大昭寺堪布天钦仁波切，此时与仓央嘉措打了个照面儿，却也并不多言，仍躬着身，陪笑朝一旁退下了。
“天……”仓央嘉措还想问，却被一旁的蒙古兵一把推到屋内，向两位钦差道：“二位大人，犯人押到了。”
苏哈多摆了摆手，起身向守卫道：“你们出去吧。”说着，待蒙古兵出屋，亲自掩上房门。
屋里的光线一下暗了起来，摇曳的灯火下，每个人的脸都似乎藏着不一样的心事。
“二位大人找我来何事？”仓央嘉措率先开口，不知为何，自看到天钦仁波切那一刻起，心里就有些隐隐的牵动与不安。回思起来，天钦仁波切出门时那个看似毕恭毕敬的眼神，却包含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苏哈多不言，兀自踱步到窗边，半晌方道：“你过来看。”
仓央嘉措稍一怔忡，走上前几步，窗外，暮色苍茫，驿站外头，跪着一群人，手捧哈达，任夜色渐深，凉风四起，人人似入定般，跪在那儿，不肯离开。
“好你个仓央嘉措啊，分明已被大皇帝废止，还迷惑这许多藏民跪拜。”身后的藏务大臣巴隆低喝了一声，听上去倒像感慨。
仓央嘉措轻笑，带几分无奈与自嘲。
“这如何交待？”苏哈多眉头紧蹩，似自问又似问他。
“大人倒把我问住了。”仓央嘉措笑着倒退了几步，仍站在屋中，淡然道：“换了俗衣，蓄了须发，沉迷情爱，有家有室……早在数年前，我已不是转世尊者，可惜……”
“可惜你仍是藏民心中的活佛呀。”巴隆接口，也跟着步至窗前，驿站外，跪着四、五岁的孩童，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满脸的虔诚不为夜风所动。“哪怕大皇帝已另立尊者。”
仓央嘉措不言，这不是他想要的信仰，也不是他心中的佛法，然而，穷尽全力，他能改变的微乎其微，生命，都向着习惯的方向冲刺，而众生，宁愿等待他力的救拔，也从未想过佛法的真谛在于自身的开悟。
无明，又是无明，信而不知真相的人，无明得更加彻底。因为偏离了既定的方向。
苏哈多走近仓央嘉措，一双目，带着探究、思量，还有几分疑惑。
“你要知道，你虽是藏民心中的活佛，但藏里藏外，想杀你的人多如牛毛，若是大皇帝无心杀戳……”
“我知道。”仓央嘉措淡而接口，话语里，透着清冷，好象苏哈多口中的生死，与自己无关。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巴隆忽然扬高了噪音，冲上前却被苏哈多拦住。
“大人，这小子不知好歹……”
“行了！”苏哈多一声低喝，凛厉的目光一瞪，巴隆满腹劳骚，不得不重重咽了回去，一跺脚，干脆来了转身不理，口内却念念道：“费这劲儿干嘛？他们爱怎样怎样。”
苏哈多瞧了一眼巴隆，兀自坐回椅中，良久方道：“仓央嘉措，外头的藏民信你，我们可不是藏民，出了藏区，也没人把你当活佛。”
这话说得中肯，料想仓央嘉措必然不悦，疏知一抬眼，苏哈多却瞟见仓央嘉措释然的笑，那清淡的笑容，几乎看不真切，但他目中的柔和，却如一泓春水，漾着淡淡的微光。
然而什么时候才能出藏区呢？高原的天空广袤得漫无边境，仓央嘉措心中的宁静，却似乎在这蓝天之后。
“仓央嘉措，你听着，若不是咱们爷，我也懒得在这儿跟你费口舌，你是有罪之身，凡事自己掂量着点儿。”
“你们爷？”有些画面在仓央嘉措脑中一闪而逝，他还记得数年前宫中的那场争斗，几乎让小满丧命的风波，以及那只没有来历的古格银眼，最后，落在那少年手中，他玩味一笑，挑眉间，尽是富贵轻佻。
苏哈多饮了口茶，微颌首道：“九爷说了，功高盖主，皇帝的慈悲是有限度的。”
不待仓央嘉措回话，苏哈多高声命外头的守卫道：“将仓央嘉措押回去。”适才面上一闪而逝的宽和，渐渐变得冷漠，又恢复了钦差高高在上的肃穆。
九爷。那少年是康熙的九阿哥……仓央嘉措微一阖目，无数感叹涌上心头，一瞬之间，仿佛世事已在心间迁移变化了无数代。苍海桑田，也不过心头一念。
“大人~”出屋之即，仓央嘉措急唤，两名守卫脚下一滞，三个人停在那儿，仓央嘉措回身道：“朝代更叠、权势相争，也不过无常变化，难以长久。果即有因，因必有果，若于此处生执念，却未必如愿。”
“行了，走吧。”守卫催促着，一行人出得屋来，走出数步，苏哈多仍听到仓央嘉措的话语续续传来，“替我转告九爷，蚌鹤相争，渔翁得利。世事无常，好自为之。”
这是什么话？苏哈多皱眉，看向巴隆时，后者也一脸困惑。下意识抬碗，凑到嘴边，这才发觉，满碗酥油茶喝尽了，只余一点浮在碗边的浮沫，油腻腻的，一股奶腥不散。
世事无常，皆在变化之中，当仓央嘉措回到独居的小屋，酥油灯燃尽了，黑暗中，依稀可辨屋内简陋的摆设，门嘭的一声关上，外头的守卫埋怨道：“偏有这么多麻烦事儿，真要送到京里，一来一回，不知何月返家。”
每个人心中都有所牵念，家，成了所有普通人的归宿。出家人，是应该没有家的，抑或者说，深具菩提心的得道者，应以天下为家，以天下人之苦为苦。这便是佛法的慈悲之处，也是佛法的入世之点。可惜，自己既无俗世的家，也没有普渡众生的余力。说到底，究竟还是不究竟……
仓央嘉措端坐于窗前，阖目修禅，呼吸渐渐轻缓，面目低垂，神色平静。当一切念头趋于止息，内心的平和似高原的湖水，无风时，是一面光滑的镜子——白云悠然而过，蓝天碧蓝似海，群山连绵起伏，所有世事都在其中，而湖水依然可以安静得没有丝毫分别之心。
宇宙空广无垠，每一粒微尘都瞬息万变，生命乍然而现，又瞬间凋零，万法相依而生，又相依而灭，想要抓住什么，却如同流沙般，既无实在，也无恒常。缘，像波涛连绵的海，此起彼伏。缘生缘灭间，世事如流云并无一刻停留安定。
这便是无常吧，所以，连法也会归于寂灭；这就是缘起，相互依存着，又在这样的依存中不断迁流变化。
心念细微处，仓央嘉措窥见天地、缘法、因果、轮回……一幕幕画面过后，天地苍茫中，他看见两个淡淡的人影，一触即散，一离即合。
那是，是他们的前世吗？他是丝绸路上的商人，她是长安城中的闺秀，他带来西域的佛相，他们相会在长安热闹的街头。
匆匆一瞥，就是一生，再看时，他变作苦修的僧人，她是牧羊的女子，她每日从他身边经过，从年轻，到退去灼目芳华，他苦苦修行，心头却始终有一个身影相牵。
一念一生，一生一念。再轮回，他是边塞的守将，她变作远嫁的村女，他看着她身着红衣出嫁，他看着她从轿中露出的一双目，带着无尽的悲伤与深藏的追索。
他追了无数生，她等了无数生。他看见梧桐树下的光斑，她的笑容，融化在灿烂的阳光下，而面目反而模糊得难以辨认。
真的，难以辨认。然而哪怕只余一点影子，或者一丝丝气息，他总能回到她身边，哪怕已然不及相守。
生世相寻，生世相见，生世相爱，生世相牵……有什么，比这样的业更加美丽？他与她的相逢，总在不期然的下一个人生拐角。
仓央嘉措没发觉自己的眼角湿了，深刻的禅定里，小满，依然引导着自己，哪怕真相，就是无常，可是，谁能知道，他们的缘，究竟何时而生，何时而灭呢？
屋门吱的一声轻响，仓央嘉措睁眼，微弱的光线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像他在入定中看见的那样——淡得几乎没有实形。然而，也如他在入定中感受的那样，她是他难断的因，生世相爱的果。
几乎不经思量，仓央嘉措已开口唤道：“小满！”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