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旅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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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拉藏汗入藏夺政以来，数次密奏清延，言六世尊者耽于酒色，不守清规，请大皇帝予以废立。康熙四十五年，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狗年，康熙终于下令废除仓央嘉措六世尊者地位，命将其执献京师。
这既在拉藏汗意料之中，又在其意料之外——因五世尊者密不发丧达十五年之久，康熙早就颇为不满，再加上仓央嘉措行为不羁，被废只是迟早之事，但废而不杀，反派钦差千里迢迢欲将其押回京城，实在有些怪异。拉藏汗紧盯着盘腿而坐的仓央嘉措，恨不得目中能飞出杀人的刀剑，奈何圣旨已下，生恐此时节外生枝，也只得摆手道：“押下去，择日执献京师。”
此言才出，法王洞中的喇嘛们不由松了口气，更有人小声念道：“佛祖保佑……”
拉藏汗皱眉，向身旁近臣耳语道：“留着，总是祸害！”
“汗王放心，就算死不了，却也活不长了……”
二人说得极轻，又是蒙古话，连另一旁的侍卫都不曾听见，更别提此时兴奋异常洞内其他人。只有仓央嘉措眉心一跳，含笑道：“汗王若起杀心，便也如当年的第悉，种下恶因，必结恶果。”
“哦~”拉藏汗本能欲笑，却陡然有些敬畏，一字之后，竟不成句。
正是这一犹疑，仓央嘉措径自起身，双手合什，念道：“第悉曾问，为君者，如何慈悲天下。我历来参不透，眼下却有几句话，但不知汗王可愿听否？”
“哼~”拉藏汗轻哼一声，并不接话，也从座中站起，走向仓央嘉措，一双细小的单凤眼，透着些许思量。
仓央嘉措抬眼与之对视，神色坦然，不迎不惧。二人对峙片刻，仓央嘉措忽尔哈哈笑了，不再多言，向身旁的蒙古兵道：“有劳二位，这便走吧。”
“站住！”拉藏汗喝道：“你的话还没说完。”
没说完吗？或许，很多话不是没说，而是，没有好的听众，也等不来对的时机。为君者的慈悲，应如佛陀能纳万物的胸怀，应如佛法不偏不依的公正；入世之事，当怀出世之心；出世之苦，当有入世之备。然而这一切，可遇不可求，佛能渡的，说到底，也不过是慈悲与智慧并举的有缘人。
仓央嘉措走至洞口，却又站住了，他脑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像，渐渐清晰，却渐渐远离。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你身边。”曾经的诺言言犹在耳，如今的局势，却无法控制。终究会有那一天的，却不知，这中间要经历多少悲欢，多少变故。
“来生吗？”仓央嘉措喃喃自问，突然觉得，今世的路变得很长，遥遥无期。“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他高声念着，不再回顾身后惹怒的拉藏汗、担心的众喇嘛、懵懂的蒙古兵……这一切，都离他远了，连世法，也离他渐行渐远。唯有心头相思的那个人、执着的那一念，以及悲悯的那颗心，无限放大，无限真实，充斥着仓央嘉措整个身心，再也，无法分割。
这便是他的业，他的因，成为他生世轮回里的果。他造下的业里，不可能没有她，也不可能没有慈悲的胸怀。世间万物，相依而生，相依而灭。从此，还能分离吗？即便没有灵魂，没有自我，也没有能救拔众生的神力，这一业，也如静夜中的一缕花香，轻轻、幽幽，欲断，始终未断……
……
我又踏上了重返拉萨的路，只是这次，身边没有宕桑旺波。吉仁也跟着诺布，沿路集结支持宕桑旺波的藏民，反官府、反新尊者、反拉藏汗。宕桑旺波是藏民心中真正的佛主，也是我心底最深的牵挂。其实，我和诺布他们一样，不能面对生死离别，只是藏民要的，是一尊偶像，我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爱人。
跟着诺布一行，他们走，我走；他们停，我也停。但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而我，始终只有风、抹布。这样未尝不好，热闹过后的寂寞更加空落。走过每户人家、每个村庄、每座城，拉藏汗的势力或大或小，一旦被推翻，诺布总被疯狂的藏民簇拥着，他成了他们心中的英雄，甚至变作宕桑旺波英勇的化身。
整个藏域沸腾了，藏民誓死守护着心中的信仰，每张执着的表情里，都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兴奋与激荡，平凡百姓，难得有创造历史的机会，而这一次，每个人都尽兴而为。
漠漠的寒风，带走原本里稀少的氧份，干躁冷冽的空气，冻紫了我的嘴唇，高原的紫外线，并不因为天冷而示弱，不知不觉中，连皮肤也变得干糙发红。
就是这样一片土地，就是那些神圣的群山，就是这一群群单纯勇敢的藏民，将藏域变作想像中天神居住的圣地。
无法阻止的杀戮，无法纠正的无明，无法控制的局面，无法赞同的盲信……在这许多无法背后，我不得不承认，还是不禁被那些执着热烈的藏民感动着——为他们心中真实的法、真实的佛，几乎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畏惧与迟疑。
简单，有时候也是一种福份，不用思考什么是对错，不用思考外面的天地究竟有多大，不用思考康熙真正的意图。他们只知道保护宕桑旺波，像一个母亲，迫不及待要保护自己的孩子，甚至顾不得问清事情的根由。无明是苦，无明到某种程度，也可以变成傻人傻福。我到底也是寻常女子，终需承认，无论这是否宕桑旺波想要的，但借藏民之力，至少，他的性命未必就此结束。
一路行来，并不缺吃穿，藏民除了供养诺布的叛军，同样不会忘了尾随其后的吉祥天女。不用开口，就有人送来酥油茶、油果子、牛肉干……不用开口，也无需回答任何问题，很多时候，张张嘴想说什么，身前的人，已长跪在地不起。
高高在上果然是寂寞的，我若是宕桑旺波，一定也忍受不了那样远离人世喧嚣的尊贵，所以我们不能成佛。成佛，除了悲悯与智慧，还需要莫大的勇气。
可惜，可惜他们不送酒来。“呵呵~”我苦笑，想醉而不能醉，是一种清醒的痛苦，每夜每夜，当我燃起一堆篝火，宕桑旺波的笑容仿佛就在藏在那暖暖的火光之后，伸手，同样暖暖的，却不可及。
“给……”对着火发呆，一包东西被扔到我怀里，不用回身，我知道是诺布，虽然我不缺吃穿，但每天晚上他和吉仁都会送来干粮或者皮质的衣袍，今夜，却只有他一个人。
“有酒吗？”我对着那堆火问，心里似波涛起伏般不能控制的悲伤，一波又一波袭来，却找不到源由。
“何苦？”诺布侧身，火光印着他的靴子，风餐露宿，他也一样风尘仆仆。
“呵呵~”我只是笑，无从答起。
“值吗？他永远是尊者，无论到哪儿。”诺布说时一顿，继续道：“就算你真是吉祥天女，今生，你们也不可能长相厮守。”
“有酒吗？”今夜，我不愿思量，自从遇上，已思量太多，压得我喘不过气。无明也罢，有明也好；慈悲也好，愚痴也好。有的时候，人什么都不需要，连爱也不需要，人只需要好好的休息一场，如果可以，最好忘记一切……
说穿了，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轮回再轮回，转世再转世，无论你是活佛，或是天下之主，或亦如我般平常百姓，都逃不过这些纠葛、疲倦、悲哀、快乐与寂寞。身份不同，我真希望人性也跟着不同，然而最终却发觉，每个人，无论贯以怎样的头衔，也只是追求不同而已。
可惜，我要的，诺布给不了；宕桑旺波要的，藏民给不了；拉藏汗要的，康熙皇帝也未必给得了……
今晚的“可惜”真的很多……
“值吗？”诺布走了两步，又问。
值与不值，真的由不得我说了算。每个人都必须有所选择，对旁人而言，这些选择永远只是故事。你能问白娘子值不值吗？你能问顺治出家值不值吗？生命毕竟不是天秤，可以将每件事仔细称量。
“你们呢？杀那么多人，流那么多血，最后成就的活佛还是最初那个活佛吗？值吗？”我反问他，两个人，都陷入沉默，唯有火花仍在跳动，噼啪作响。
“如果能重新开始呢？”良久，诺布突然开口，那时，刚好起了一阵寒风，我面前的火堆，斜斜的扑倒在地上，又慢慢挣扎着爬起，百般努力，千疮百孔，也像，像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无论踏上哪条路，越走，越负重。有的人，想回头；有的人，如我，却总觉得，无论怎样选择，末了，谁都不能轻松。
这或许就是人生，悟与不悟，差别其实不算太大。
今晚的“其实”真多……
没有答案，不是我没有，是我们都没有。诺布的脚步声远了，冬的夜，又只有风站在不远处，抹布窝在我怀里，还有一堆火噼啪似永远不会灭。
我以为又是一个孤清的夜，斜靠着旁边的土墙，看晴朗的冬夜里闪烁的星，天空那样透明，群星璀璨，比以前在龙王潭时更加明亮，如同钻石的光芒，毫不隐藏，也像这晚的凄凉，再无遮拦。
闭着眼，泪尚未落下，一壶酒送到我跟前。
“后天，我们就到拉萨了，警界越来越严，伤亡越来越多，喝了这一坛，你走吧。”
“明知劝无用，你又何必多说？”拧开酒壶，仰头灌下，辛辣的滋味，一路烧到五脏六肺，眼泪也随之而下，与酒混在一起，咸涩的，慢慢又能回味出一丝丝甘甜。
诺布一怔，转身走之前，犹豫道：“有秘闻，大皇帝已命钦差将尊者押解回京。”
“当”一声，酒壶落地，满满的一壶酒倾刻而出，火堆哗然而起，猛然间，我记起那个梦里关于他的结局，命终于钦差，年不过二十四。
“诺布！”待我回神唤他时，诺布已经走了，天高地广，我拼命想要抓住任何一件事、一个人，却都是掌心的流沙，握得紧，漏得快。
没有酒，也醉了，醉在巨大的恐惧与悲伤中，那夜，我不记得怎么入睡的，而睡梦里，居然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满天星空依旧，我却沉在那样深刻的寂寞里，连翻一下身也没有。
睡中，是开天辟地的混沌，偶尔，我努力想要摆脱墨一般穿不透的黑暗，但双眼如同胶粘，怎么睁也睁不开。
“小满～”我记得，那夜有人唤我，像……像宕桑旺波的声音。
我想要伸手，却仿佛感觉到他的焦急，两个人，隔着时空，不知如何相聚。
“小满！”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就算在那样的暗沉中，他的面容也依稀浮现在我眼前——憔悴了，苍桑了，唯有眼神带着他惯有的慈悲，但在那慈悲里，我还看到忧虑与急爱。
“宕桑旺波！”拼命喊出声，睁眼，不远处，泛着通红的火光，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淡然的像烟一样慢慢消失…
…
“等等～”我冲向身前将灭的火堆，隐约听见他的叮嘱：“快跑！”
怔忡间，不远处，一个藏民，跌跌绊绊跑向我道：“吉祥天女快走，蒙古兵放火杀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