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9、烟花

　　隔天是城市游园节的烟火祭，据说是下功夫的烟火表演。我爸妈撂下碗筷就出门占位去了。我不想凑这热闹，但被我拒绝邀请的麒麟兴冲冲跑到我家，提着两袋零嘴，我便再也不好破坏他残余的好兴致。

　　我们仨在天台寻了位置，天光却刻意跑到护栏边上去，跟我俩隔开距离。这避人耳目的方式稍显此地无银，但我也没拦她。

　　虽然早已习惯和麒麟独处，此时我却时隔久远地生了忐忑。听天光说那天麒麟是意图让她和我告别的，我琢磨着该怎么跟麒麟解释天光还在我家这件事。这些天我都没见着麒麟，免了苦思解释词，现下碰面，只能临时抱佛想法子，但越急脑子越浆糊。

　　麒麟倒是不急，挑了块肉干在嘴里细细咀嚼，只是一双考究的眼睛，盯着我细细打量。他明亮的瞳孔在夜色里更加通透，我太阳穴都快被他看穿了。只好侧过身避开他眼神，埋头冥思苦想。却忽然听见麒麟大赦天下般道：“别想了…这么多天也没走我就知道是你心软了。”

　　我大喜过望，急急转头去看他，想确认他话里真假。看我没出息的傻样，麒麟咋舌道：“知道你浆糊脑袋想不出狡猾说辞，要不是怕你脑袋待会儿直接糊到墙上去，爷才不会这么快饶了你。”

　　浆糊就浆糊吧，我能屈能伸不在乎这些，不用再挤破头寻思借口就谢天谢地。我欢喜地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肉干吃，谁知被他粗鲁地一掌打在手背上，麒麟大声斥道：“没洗手。”我撇嘴，不过转瞬就服软道：“那喂我吃一个。”麒麟无奈拿眼神夹我，报复性地挑了块大的肉干，塞了我满嘴。我看他终于笑得愉悦，也舍命陪君子不计较了，借矿泉水把手洗干净。

　　麒麟问我：“你爸妈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天光一直躲在衣柜里，我爸妈完全没察觉。”麒麟道：“那你要收留她多久？”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正欲答话，却见麒麟神色怪异地问道：“你没给过她什么奇奇怪怪的承诺吧？”我一呆，瞬间“啊”了出来。

　　嘴巴一张就心道坏了，我怎么这么老实，下意识就给他反应。

　　不行，我一定得唬弄过去，不能让麒麟知道我答应天光帮她救小孩。

　　我装作惊喜万分，伸长手臂往天边一指，佯赞道：“哇，烟花好漂亮。”我既下定决心装聋作哑，便不去看麒麟，兀自望着天空欣赏烟花。

　　可是半天过去，麒麟也是按兵不动，我心里又慌乱又好奇，想偷偷借余光去瞥他，哪只这一瞥，正好撞上他脸上两道兽光直直投射过来，麒麟凌厉的眼神抓住我不放，不容狡辩的声气命道：“快说！”

　　我立马扭过头去，麒麟比我更快，单手一把拧过我脑袋，我被逼无奈和他四眼相对。他仗势欺人，歪着头一脸邪恶，讥笑道：“你这拙劣演技几时把我骗倒过？快说。”

　　我脑袋嵌在他手掌中不能活动，只能暗骂他手是铁铸的，又冷又硬，口中却服软求饶叫道：“好好好，先放开我，放开我。”麒麟手一撒，我像个被他放开气嘴的气球，干瘪瘪气怏怏地说道：“我是答应天光要帮她救小孩，但是我给忘了。不过后来天光也没有再提起过，应该就……就不算承诺了吧。”

　　麒麟横眉立目白我一眼，道：“就你这随心所欲的性格，指不定什么时候又答应一次。”我哼道：“我在你这的信用值，什么时候变这么差了。”麒麟却道：“什么变差了，几时高过？”

　　我气火上来，抢过他的肉干就揣进怀里，扭头不见人，一副小孩子做派。但麒麟偏偏吃这一套，他态度果然转变，嬉皮笑脸来逗我，见成效不大，索性从背后双手把我环住，开始挠我痒痒。我是怕痒的，瞬间破功笑了出来，已有几个邻居支目望过来，我便支着肉干，低声叫道：“还给你还给你，我说还给你了。”

　　麒麟停了动作，但没有接过肉干，我便随意拿了一块自己吃起来，仍不理他。耳边麒麟温沉的声音悄悄传来：“帮人是要帮到底的，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轻易开始。”我心下慌乱突起，转过头去看他，见麒麟双眼如潭，关情脉脉的说：“同伴的背叛往往比敌人的奸邪更能蚕食人心。”

　　我心中一凛，轻诺必寡信，这些道理我总是光学不行。望了眼远处的天光，想起这些天的说话，我喃喃地说：“难怪天光都没有再提起过。原来她早就知道我说帮她只是心血来潮。”

　　我头渐渐上扬，仰望远处热闹的烟火。烟花真的很美，就像承诺之词，炽热又绚烂。我仰慕它绽放瞬间的耀目华彩，却从来就不敢自己去点火，因为它易燃易爆，我总怕会烧着自己。

　　见我沉默无语，麒麟夹起块肉干，宽慰我说：“或许跟你无关，或许只是她自己清楚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机四伏，自己原本就不该抱无谓希望。”

　　是这样吗？我不知道。这世间之物，最美不过承诺。天光是相信美好之人，她是扑火的飞蛾，焚身不吝，她会不在乎承诺吗？

　　忽而一道热风拂面而过，几个中年人的闲谈声斜斜传来，一个嗔问道：“这是在叫啥？”另一个回道：“几个小娃娃，确实烦，叫半天了都。”第三个人跟着扬声道：“要是我屋头的娃这么叫，早给我打得屁股开花了。”

　　我随声伸头往下望，楼底下小孩的尖叫此起彼伏，三俩个小屁孩像是在对着街道绿化草丛比赛叫声大小，吼了有小半个钟头了。故意为之的人声向来刺耳，但我身为大人怎么好与小孩计较，弱声弱气骂了句没家教。天光倒是出乎我意料，听着声音，将脚边的碎石子一下踢飞到老远。

　　“把瓶子递给我。”我一愣，才发现麒麟在叫我。他掏出钥匙链上的小刀给塑料瓶扎了数道口子，搞不懂他在干什么，我就在一旁安静看着，眼见他把瓶身一翻，我着急问道：“你要干嘛？”

　　麒麟道：“浇花。”

　　敷衍又无厘头的回答。

　　他挑眉一笑，我便伸长脖子朝楼底探寻，心道：“浇哪门子花，根本没花啊。”不过好在水流小，否则不被下面的人痛骂才怪。

　　我回头去看麒麟，他倒是不痛不痒，还把着我肩一齐俯身去望。他右手晃动瓶身，水就四下喷溅开，一泻而下。看着水流急坠而下我连忙缩回脑袋，却怎么样都绕不开麒麟手上的力道。他左手顺到我左边的露台岩壁，一个箭步靠来，前胸贴上我后背，右手收紧带着我一道向前倾，我腰背动弹不得，脑袋被迫悬在半空中，又听见楼下传来噼里啪啦拍打金属的声音，我急道：“干什么，被看见就完蛋了！放开我！”

　　麒麟手臂跟铁闸似的把我压得死死，我双手因为一直把扶着露台，这下被连带压在他身板下抽不出来，也没法打他。

　　终于等到水流殆尽，麒麟将空瓶随意一扔，抬手在我后脑勺蹂躏了数下，口里柔声骂道：“胆小鬼。”我活怕被人逮现行，跺脚让他放开我，他却不放，圈着我又朝楼底下望。果然，楼下屋檐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来，仰起头恶狠狠就朝我俩一瞪。我着急忙慌，想着先道歉总不会错，刚一开口嘴巴却被人捂住了，我焦急顺着手掌瞪去，麒麟却面色不改。

　　楼下女人叉腰朝我们吼道：“楼上在干嘛！？”

　　原来，那些水半路遇到了阳台防护栏上的金属挡板，就沿着挡板边缘一颗一颗砸在了她头顶上。我缩着脖子，理亏不敢跟女人对视，可转念一想，既然麒麟不许我道歉，我索性装死等他自己去回答，反正他长得好看总能在女人那占到便宜。

　　我也不瞎操心了，偏头对着麒麟，等他自由发挥。我的小心思一眼被麒麟看穿，他虚瞥我一眼，吸了吸鼻子，伸长脖子，不紧不慢客客气气地大声朝楼下说道：“没什么事儿，就是看那些花儿可怜，就快渴死了也没人管，好心浇浇水。”他说完，支着食指在空中朝着三个小孩脑瓜点来点去。

　　我到这才看懂他的招数，扭头去看楼下，那少妇果然哑口无声了，怨念地回敬了我们几个白眼，转过身气急败坏朝几个孩子吼道：“别叫了，待会儿声音给叫嘶了。回家去喝水。”

　　我转过来，背靠在露台上，意味深长地望着麒麟：“真有你的。啊，你说要是你稍微长得丑点，她还会不会是这个反应？”尚未待麒麟作答，我就被背后突然传来的一道吼叫声，引得又急急回转头去看。

　　只见那少妇脚侧突突多出一大滩水来，在烟花的映衬下水里闪出星光，而空中也多出了一股水波，水波箭头朝着少妇头顶径直射去，顷刻间湿透了她发心。我大惊，急急寻着左侧望去，不禁失笑，原来是我家楼下的小儿子学麒麟，正抱着个大瓶子咕咕咕往楼下灌水。

　　楼下少妇细声骂道：“哪家的小杂种，眼瞎了看不见有人吗？”她左躲右闪，那水也跟着她左转右转。她因要指着人骂，也不往屋檐下去躲，就踩着高跟鞋左跳右跳，指着楼顶咒骂道：“你个死弱智，以为你是弱智我就不敢骂你了吗？缺德干的，你还泼！好，我看你有多少水，你有本事就一直泼，泼啊！有妈生没妈教的死弱智，再泼你祖祖辈辈都活该弱智。”她将在麒麟那积攒起的怨气一股脑骂了出来。

　　哪知那小子却不见怕，反倒生气将空瓶往地上一掷，指着楼下不紧不慢地道：“泼、泼、泼……吵死、吵死……泼、泼弱智，弱智吵死。”

　　围观的人都不禁哄然大笑起来，一时间空中聚满了张望的脑袋。那少妇见敌对方人多势众，气焰骤减，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回过头来看他，想不到这小子还挺聪明。我跟麒麟小声道：“他叫曲小智，有唐氏综合征，院里院外这四方八面都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见麒麟和他招手，曲小智咧嘴笑着大步朝我俩跨过来。麒麟拍上他肩膀，表扬道：“你小子，够滑头。”曲小智也赞许般点头呵呵笑，两只手绞成麻花纽，在空中高频率比划动作，口中喃喃道：“小智，小智……”

　　麒麟不解其意，侧头迷惑望我，我微笑解释道：“他是说，他名字叫小智，不是小子。”麒麟“哦”了一声，随即笑开，说道：“小智，吃牛肉吗。”

　　麒麟从折叠凳上拿起一袋零嘴，曲小智笑嘻嘻去接，像是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又将手收了回去。这下我也弄不懂他在想什么，我和麒麟四目望着曲小智，见他双手在上下衣兜里掏着什么，直到见他摸出一只青蛙，才道原来他是想着给钱。麒麟乐道：“你做了件好事，哥哥请你吃。”

　　曲小智硬是不接，摇头摆脑的把手掌心里的折纸青蛙摆上露台，接着粗鲁地把折纸展开。却是他以为我俩不知道那是钱，便展开来给我们看。我俩乐不可支，曲小智支着手肘一遍一遍从5元纸币面上抚压过去，才终于满意回头，指着钱乐呵呵道：“钱……钱。”说完就来拿牛肉，结果露台上的钱竟被风带得飞落了下去。麒麟道：“哦呦，小智成善财童子咯。”

　　曲小智回头见钱飘向空中，攀着露台，咿呀咿呀地嚷着要去捡，他一条腿已经爬上露台了，眼见就要栽下去，幸好麒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抱了下来。曲小智不依不饶要跟着钱去，我赶忙从兜里掏出钱来，在小智眼前一晃，说道：“这张给你，这张可以折个大青蛙。”曲小智乍惊乍喜，捧着钱嘻嘻笑，立马动手折起青蛙来，刚才的事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很快手中的钱就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青蛙，曲小智把青蛙放地上，按下青蛙屁股，青蛙就一下一下跳起来，曲小智高兴得手舞足蹈，把青蛙揣进兜里，拿起牛肉一边吃一边乐道：“好好。”麒麟有意逗他，问道：“哥哥好还是姐姐好？”曲小智一边塞牛肉进嘴巴，一边仰头眯眼笑道：“姐姐，姐姐漂亮。”

　　麒麟仰头一笑，倾下身指着曲小智，道：“你小子，见钱眼开。”曲小智忙着吃东西，只一个劲呵呵笑，一不注意给呛到了，包进嘴里的东西都给吐了出来，我抬手给他顺气，说道：“姐姐下去给你拿水喝。”

　　等我再上到天台，竟看到天光和麒麟在聊天。天光神情感怀，眼角却蕴着欣然之色。麒麟道：“别忘记你说过的话。”天光悠悠点头。我时下好奇满腹，听见麒麟又道：“你说你幸闻先贤之道，那你再想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穷达’究竟什么意思。”

　　我乐见他俩和睦相处，意欲多听一会儿，哪知已被麒麟发现，他叫道：“愣在那里干什么，你想渴死我？”

　　我摇摇头走上前，天光见我上来，挪开几步与麒麟隔远了距离，我直觉奇怪，但也没做多想。将水递给几人，曲小智嚷着让我陪他玩青蛙，天光却抢道：“我来陪你玩，好吗？”

　　我背靠露台，念及刚才的事，悻悻然说道：“我还怕你被人责骂，连曲小智都比我有勇气。”麒麟靠着我站着，他手臂搭在露台上，两手来回按捏手指骨节，格格格地响。听见我说，他停了动作，懒洋洋侧头骂了句：“笨蛋。”

　　我没吭声，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天光。麒麟偏头问我：“怎么了，生气了？”我摇头，说道：“我做不了坏人，也做不了好人，是挺笨的。”没等麒麟说话，我便拍了拍手笑着说：“我们也去玩吧。”

　　借着烟花的热闹，那天晚上我们都挺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