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10、日记

　　今天天气十分沉闷，云压到头顶，天空仿佛郁结于心、气结于胸，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朝人间发泄一通。

　　我正在背单词，我妈一股脑冲进来，她满脸瞧不起的神色，问：“你到底找的是什么工作，这么久都还没找到吗？”她生气都是这样的语调，但我每次听到还是会害怕，她喋喋不休说着：“你一天坐在这里就把工作找到了？别人刚毕业的都找到工作了，你找他妈一年了都没找到。你到底要做啥，一天到晚就在这个房间，你是个瘟神么……”

　　预料到她不会有什么好话，可现在我肚脐眼上面的地方还是像有针在扎的感觉。我说：“我没有找工作。”

　　她竟然没生气，缓缓地道：“你不找工作你准备搞什么？你学日语，是不是要想出国？你要出国也可以，只要你有份工作……但是我跟你爸就帮不上你什么了，我那点工资只够在小城市吃喝。”我没曾想她担心的竟是这个，我语气不悦，说：“我不会问你要钱。”

　　这下她却来了脾气，双目圆睁，半吼道：“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说你凡事要考虑清楚，我是怕你要钱吗？你问我要过的钱还少吗？”

　　她越说越气，嗓音越来越大，“人家养娃儿养到18岁就够了，我养娃儿养到快30岁了还脱不了手，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了吗，这辈子要被你这样折磨。读你妈些书，连怎么啷个理解都不晓得，乱求理解。还跟我说钱，你从小到大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人家的娃儿高中毕业就自力更生，每个月还要给家里拿钱。你大学学费、生活费，毕业租房子的钱都是我给，我不求你每个月给我拿钱，我就求你自己去出，你赚大钱也好，讨口也好，只要你不在我眼前！”

　　我呆了半晌，父母跟你谈钱……我觉得膈应。我没心思去思考孝道，我只觉得如果我跟她之间只剩钱可以谈，那我真的无话可说。

　　她望着我，委屈从眼里蔓延到眉边，气馁着道：“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你扪心自问，你从小到大吃的穿的，哪一样有亏待你？我敢说你同学当中，没几个人有你生活得好。做人还是要有一丝丝感恩之心啊，不要自私到头了，你还是多为别人想想……哪个不想耍，我也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人要认命啊，你没生在一个富二代家庭，你这辈子就只有去工作。做人还是要有点追求，你在大城市混不下去压力大你就在这找个工作，你还是要去大城市我们也不管，有压力才有动力……反正你抓紧时间找工作，我忍耐有限度的。”

　　我脑壳发胀，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好吃懒做、忘恩负义的人？没有工作的我，就连带失去了一切好品质？为什么她是我妈，也是这样看我？

　　她说同学当中，没几个生活有我好……我从来不抱怨家庭环境，但她不知道我从小就很少朋友，是什么原因。以前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开了窍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跟她们生活水平不一致。

　　初中室友说过一句话，言犹在耳，那时冬天我一件外套会连续穿一周，我自己觉得很正常，可室友说：“你怎么一直穿这一件衣服，真可怜。”有压力才有动力，是的，有想死的动力。

　　我握紧拳头，让指甲嵌进肉里，乞求身体的疼痛能分散点思绪。

　　我幽幽的想，我们的情感教育都是缺失的。我妈她永远在问我有何求，从不问我有何忧。“你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想要什么？”这些是对自己无害的问题，没有后果需要承担。而“你在烦恼些什么，担忧着什么，顾虑着什么？”是需要承担后果的问题，一旦别人回答了，你就得给出反应，可惜大部分人的情感解决能力都为零，所以都不愿管别人心里的痛苦。

　　突然，空气中几声闷雷滚过，卧室门被妖风吹得“咚”得一声巨响，我却觉得世界终于安静下来。我问道：“天光，你说我是不是个废人？”天光不敢出衣柜来，只能将门虚掩着，她口中恳切地说道：“你不是。”我冷哼道：“其实我不该问你……生你的人都说你没有良心了，其他人怎么想又能改变什么呢。”天光一时失语，她竟也不知该如何答我。我轻笑着，说道：“陌生人不理解你，你更多的是气愤；父母不理解你，你更多的却是绝望……天光，你说孩子对父母来说，到底代表着什么？”

　　天光说：“孩子是面子，是父母掩盖自己无能的一块遮羞布。”她定定望我一眼，又道，“一旦布开始透光，不再能给他们打掩护，他们就会想法设法惩罚布，这块布也就不想再要了。”

　　早晨，我睡得迷迷糊糊。骤然间，“砰”地传来房门撞墙的声响，我还来不及睁眼，身上的被子已被人掀了去。我慌忙把睡到翻卷的裙摆往下扯，四下去摸索手机，懊恼自己睡过了头，心道：“我明明有定闹铃怎会没响？”可一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着：6:57。

　　“一天到晚睡到姓啥子不晓得，全国人民都上班去了，不晓得你睡不睡得着，真是不晓得哪有脸睡……”我妈的声音还没在空气中消散。我没有力气去听，外面，天已经大亮，我屈卷着腿，让裙摆没过膝盖，双手抱在怀里把自己包裹起来，目光游离注视着窗外，风儿好自由。

　　一阵心悸，我从床上翻身下床。我爸还在床上，我妈在洗脸，我就先去洗碗。从大学离家起，我一直没有自己的洗脸毛巾，她说我早晚要走，用新的浪费，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也没让自己多在意。我碗洗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妈进来了，她盯着流理台看了眼，声音响亮地问：“你吃的你爸那碗？”跟她对视了一眼，我继续洗碗，口中回道：“可能吧。”她没再说什么，端着碗走了出去。从这天起，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吃饭前先猜一猜哪一碗是我的。

　　我妈说她在别人家睡不着，一早就醒了。又叹道要不是我莫名其妙跑回来，她和我爸现在还在外面逍遥自在。我心里对她抱歉，但我体会不到她的感受。我从未有过隔床难眠的体验，谁家的床对我来说都没差别。

　　下午爸妈出门打牌，我躲在姨父书房看书。工作这些年，一本纸质书都没翻完过，现下无所事事，倒把沉浸力找回来了，一本小说已经翻完半本。我正浸在主人公的情绪里，手机却震动起来。

　　麒麟说同学升职了，知道我重获自由要找我吃饭，我拒绝了。他问原因，我说没心思。麒麟极敏锐，立马问我：“受委屈了？”我心里苦涩，嘴上却说没有。麒麟没有追问，说晚上发视频给我。

　　我看着书，再也没法进入主人公的情绪。盖上书，我趴在桌案上。身边的人都在为生活奔波，我不是那么自私小气的人，只是，当自己不好的时候，真的没有心情去听别人的好消息。

　　麒麟说到做到录了视频。画面里大家都在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原来这么些同学都结了婚，看着他们热络地跟我寒暄，聊事业，谈婚姻，讲孩子……

　　我也多希望有一个世俗的梦想。

　　拥有一份收入不多，但体面稳定的工作。毕业就能分配到对象，二十五、六岁顺利结婚，不满三十能有个小孩。父母帮忙房子首付，还有钱能买辆代步车。工资每月扣除开销还有结余。节日能出游散心，长假还能出国转一圈。偶尔给父母买件不便宜的礼物，让他们在朋友圈得到几十个点赞。闲暇时去个装修别致的店，点杯长相怪异的饮料，拍张忧郁帅气的照片。每次同学聚会都积极响应，谁不幸住院了能提着果篮去看一眼……卡点三十岁实现人生规划，再也不用被长辈指手画脚，剩下的几十年，等着规划孩子的人生……最后四世、五世同堂，长命百岁，人生圆满。

　　可是在他们那里稀松平常的事，对我来说为什么就这么难？为什么人家步步都那么顺畅，我却一步也走不对。就像是抽奖同样都不中，但别人还有个谢谢惠顾，我的却是再试一次。我不想再试，只想奢求份安慰奖。

　　为什么连普通地活着也这么难？我想到睡不着，就从箱子里拿出了那册日记本。

　　几天前，我妈说家里翻修要继续搞，正好我姨她们出去玩还有个把月才回家，这段时间我们全家要搬到姨家暂住。我一听，心下高兴，这下天光可以多住几天了。我给麒麟发消息让他记得给天光送饭，我走前天光给了我一本日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我日记，也不知道我拿着她的日记能干什么，可天光说不会孤独，我就收下了。

　　今天第一次打开，我闻到了纸张的香气，很是凝神静气。

　　12月12日：

　　我发现，小学的日记，是天天记，记录每天生活的点滴。渐渐长大后，只有两个原因写日记：一、有愿意珍藏在回忆里的事；二、希望能忘记的事。

　　前些天，看到些话：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善良的成熟。

　　我希望我能在这个世故的生活里做一个善良的人。

　　2月23日：

　　最开始，确实是新奇万分的，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没所谓，就像第一次恋爱一样，什么缺点都看不到，时至今日，什么都看得清，看得楚了。

　　眼睛红肿，皮肤发痒也有一周了吧。昨天去看医生，病因就四字——睡眠不足。还是第一次这样生病，就连今天月经终于来了，我都能如释重负，开心了好一会儿。直到今时不愿任人摆布，任性地不去上班后，我终于愿意正视这个想法了：还要不要在公司待下去？

　　4月1日：

　　日久不一定生情，但一定可以见人心。你真心对待一个人，现实却给了你狠狠一巴掌，苦逼的是，这一巴掌没把你打醒，却把你打痛了。

　　这个世界最难懂的，就是人心。想想也是，很多时候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又能祈求什么能看清别人呢？

　　其实，这个世界还是真诚善良的人多，这道理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我不解，为什么我身边的不是那“多数人”。这是人生吗？生活不能太过平坦，必须得有些刺痛才证明我们还活着？

　　5月31日：

　　明天儿童节，我就像是一个等着过节的孩子，从三月底回到家，一直等着发糖吃，执着却了无希望。

　　听说知道我回家的消息，爷爷奶奶当天晚上就失眠了，每个人都来问我，真的辞了吗？为什么辞了？那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什么时候去找工作？忽然之间，身边全是关心我的人，可我只记得上次看病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7月14日：

　　我的手不停地打着颤，上嘴唇完全肿了，手臂酸痛，停不下来抽泣，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很没出息。只能躲在这个屋子里，一个人。我好想，好想有个人可以把我抱在怀里，对我说，“乖，没事了，不用怕，有我在。”

　　然而，这不过是个愚蠢的梦而已。只有日记，听我的酸楚和委屈。每次，只有在日记中才能渐渐平复心情。于是，我哭得越发厉害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觉得好害怕，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又挨打了，说来也可笑，又是因为一句话。我就像置身于无数个陷阱包围里，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我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他们总是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我不幸可以活到八十岁，那早已走完人生四分之一的我，独特的生命意义在哪里。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有父母，却没有家。我虽然活了几十年，日子却可以毫不费劲地浓缩成无趣的一天。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那些自杀的人，到底是怎样强大的力量赋予他们勇气，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我，即便是在最痛苦无助，绝望不堪的情况下也没有想过自杀。不是我珍惜生命，留恋人世，只是因为我怕死。

　　死是什么？其实它跟活一样虚。所以，我怕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我却清楚了一件事，仰头45度眼泪还是会掉下来，眼泪是止不停的，除非心死了。

　　9月19日：

　　我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人，辞掉了外企部门小经理的工作。现在待业在家，惹家人烦心。在别人眼里无所事事的我，许久没有尝到无忧无虑、自顾自玩到开心的畅快了。

　　我有一个好笑的理想生活：可以写出一个满意的故事，不管多晚。价值观能缓解在苦痛中挣扎之人的不安，我希望我的思想能让我生活得更像样的同时也能抚慰更多的人。

　　我渴望真实真切真情的恋爱关系，但不强求。在这上面固执得可恶。我不怕孑然一身，我怕爱得勉强。

　　我傻傻又坚持地认为年龄从来不会成为任何阻碍，心才会。

　　我可以预见一个糟糕而带着恨意的一生。上无老、下无小，真正的无牵无绊。

　　看着自己满意的故事章节，笑到流泪，安然入睡。

　　我的自私从不否认。从来不惧怕让他人失望，却害怕辜负自己。

　　多心地想生命的赋予不是随便的玩笑，我有特别的位置，只要不轻言放弃，总能找到。

　　9月22日：

　　辞职后我是开心的、释怀的。工作可以让人不开心，但工作不应该让人感觉到没良心。况且，我走得行云流水，还给肥头猪耳上了大快人心的一课。

　　这半个月开始认真思考未来的选择，面对数个HR来电无动于衷，我知道，给蠢货打工再也行不通了。

　　这次下决定与往常不同，这次没有害怕。但在告知爸妈的时候除外。也许是那一刻，我能感知到朋友强撑是在害怕什么：

　　社会认可。

　　只是，为别人而活，跟死有何区别？人活一世，到头来后悔的从来都是没做过的事。尝试过的，永远不会成为最后悔。

　　7月1日：

　　以前跟我妈杠架我都会哭。我泪点很低，好像有人和我说过：一个人的泪点和笑点是相反的。我当时就想那我得是个多么无趣悲情的人。但确实，这话在我身上是灵验的，我不爱笑，很会哭。

　　这两个汉字的字型也挺有意思，“笑”是眯眼，“哭”是张嘴。我对“哭”这个字有着莫名的亲切感，“犬”字上面那一点，就像我右眼角的痣。

　　今天，我妈又冲我吼了，她每次吼我太阳穴都会突突直跳。当然，又说了些难听的话，但是我没哭。不是因为我长大了，而是因为不在乎了。从前还会寄希望，希望被人了解，现在不了，不奢求了。

　　亲人是把你逼得最紧的人，亲人是最轻视你梦想的人，亲人的牵绊是你一出生就欠下的债，亲人的责骂是你到死也抹不去的疤。

　　我想要自由，我知道我没有这权利。

　　为什么我的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要受到他们的指摘，为什么我不可以停下脚步走慢一点，为什么我们总是让下一代去承担上一代的梦想，为什么想要为自己而活，这么难。

　　爱，才是这世上最可恶的绑架犯。

　　当赚钱变成生活前进的唯一动力，生活变得好容易。

　　压力、苦痛……固执地留恋这梦想的温床，仿佛只有梦想的温度才是真实的一样。

　　其实梦想屁都不是，钱的光和热才是大家喜欢的模样。

　　自我实现从古至今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是它没有预料到的是，时至今日，它会变成“可笑”的代名词。

　　眼泪是脆弱的吗？至少它还是比我更坚强。

　　8月23日：

　　我一直都不明白，无论房价涨成什么样，这些人还是拼死拼活，就算累得半死也要去买套房的意义。以前我觉得他们傻，非要买房把自己束缚在一个地方，房子到底有什么可重要的？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家是个避难所，是个即使全世界抛弃你，它也不会抛弃你的地方。没有人叫你滚，没有人赶你走。家是用来安放心的，人们买的不是个钢筋水泥罩，买的是心的安定。

　　我明白得太晚了，以至于失去了吸取教训的机会，我已经没有东西需要安放了。

　　合上日记本，我居然看到泪流满面，甚至需要咬住被子避免让声音流出来。我明白了天光那句话的含义，孤独是你的影子，只有陪你走过夜路的人才能看见。但只要影子被人看见，孤独就有了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