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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春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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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我妈的吼声从厨房传来:“吃饭了,吃完了好去空调屋里待着,热死人了。”我故意气她:“自己不避暑要回来。”我妈也不看我,只蛮横地说:“我要不回来,还不饿死你。”我不再做声,我没想过她折返是担心我三餐没有着落。
我看着她对着电视里跟我爸吐槽:“他们怎么会跑不快嘛,都是司机,谁赶得上嘛。”我爸在一旁笑不可抑:“人家名字翻译过来是‘斯基’,不是说人是开车的司机。”我妈一副明白过来的样子:“哦,我还说这些人真是能干,平时当司机,关键时刻还可以踢世界杯。”我爸道:“不过说不定里面有人却是平时是做司机的。”
我妈也不跟我念叨找工作了,家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变得一派祥和,从中得益我每天有大把时间鉴赏影视剧,然后看世界杯。唯一不足是凌晨的比赛我得偷摸着看。
与四年前不同的是我心境出奇平和。四年前的决赛夜,德国加时进球,最后一脚传球的瞬间,出租屋里的电视画面卡壳了,第六感浮现出之后的场景。画面恢复后,我从未如此怨恨过自己的第六感。看着那群身着蓝衣的男人瞻望弗及,伫立以泣,我满目心疼。原来一步之遥就是天堑。彼时我还能愤然诘问:“他们说如果上帝不爱蓝白,那为何天要蓝,云要白?”
现在倒是不会了,我不再等着下一个四年给答案,我学会了平心静气去接受。是非成败转头空,勿以成败论英雄——王勿需加冕,王自戴皇冠。只以胜负得失去评价人事物是最笨的方法,更何况得之泰然失之坦然,我已经明白不如意才是人生常态。
世界杯结束,我忽感有些百无聊赖。还不想找工作,我便询问天光她辞职时在家做什么。
天光说在追星。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天光看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羞涩笑道:“我自己也吓一跳,成年后也能追星……”她慢慢说道:“入坑是那一年最大的惊喜,我恶补历史,看他们如何从无名小卒,如沙滩上走路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云上之人的位置。得幸我入坑时他们已出道十多年,累积了许多番组可看,我可以看到一个系统完整的励志故事。
好的偶像是避风港,能平复你内心的惊涛骇浪。茫然无措的那段时光里,他们给我的生命积蓄了养料。我开始学外语、学Ae、学pr、学手工…增长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知识,也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看见了风姿各异的生活态度。我无比快乐,终于让我见识到偶像的定义被回归最初的至高境界,好的偶像真的会是榜样,是你人生路上的引航人。
一起追星的朋友问我饭上团给我带来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她说于她而言,团让她的生活有了憧憬和梦想,不再是机械运作、内心混沌。而我的回答却是,他们让我想要活得踏实。我不再寄情于高山流水,我第一次有了生活的真实感,有了世俗欲望。于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有了要用力赚钱的理由,我出门重新开始工作。
这就是人生吧,有些人出现了,仅仅是出现了。而有些人出现了,你的世界也变了。认识他们三个月却像已有整个世纪那么久,我的生命里也终于有了可以左右我决定的人。有趣的是,他们不曾单独与我说过一句话,却比在我耳边啰嗦千遍万遍的话来得有用得多。”
天光的面容无比柔和,我知道她此刻一定很开心,因为她从未说过如此这般长的话。我羡慕地说道:“真好。有喜欢的人真好。”天光颔首,道:“是,在辞职之前,我都感觉不到生活在往前走。”她笑笑问我:“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我说:“喜欢的人当然有,但没有过你说的那种喜欢。像我看足球,我喜欢他们的风格技术,喜欢他们对足球的热爱,喜欢兄弟战友般的情谊,当然也喜欢捧杯胜利时的荣耀…但这些都是我向往却触及不到的东西,更像是一种精神寄托,而不会像你那样产生努力赚钱的想法。”
天光问:“你没有想过要努力赚钱?”
我回道:“没有过。我希望有钱但没想过要努力赚钱。”我似乎说了一句逻辑混杂的话,不可思议的是,天光却听懂了。天光道:“我懂你。因为一切都要用钱去买,所以希望有钱,这是生存条件。但在生存之上,你没有多余的物质欲望,所以就没有努力赚钱的目标导向。”我眼睛放光,惊道:“对,就是这样。”
我发现跟天光聊天很省力气,你只要把话说出口,她就全能听明白。可天光却眉眼愁苦的逡着我,嘴角几度欲言又止。我眼里的光被她的愁苦搅碎,我弱弱地问她:“怎么了?”
天光眼神突然无比坚定,态度端正地对我说:“要不要试试看追星?”
我一愣,她接着说道:“或许你也能产生想赚钱的想法。”我有些退缩:“可是我不想赚钱啊。”天光问:“刚才你说有喜欢的人真好,不想体验一下那种感觉吗?”
我心想那些施粉黛眉、腹中空空的人我怎么会喜欢呢?但我不想扫天光兴,仰头说道:“那你告诉我,追星的第一个好处是什么?”
天光思索半晌,才窃笑道:“你可以确定你是不是异性恋。”我一怔,噗嗤笑了出来,玩笑说道:“那是不是还能确定我适不适应异地恋?”天光笑道:“最低限度的话,至少能让你保持对男性的期望。”
看我有些怀疑,天光思索了会儿说道:“我举几个例子。有期节目女嘉宾炫富,罗列家里的日常开销如何奢华浪费,最后说到买一只宠物犬花了20万。大家作为主持自然会顾及嘉宾颜面,但录制下来,虚荣的价值传达愈积愈深,实在忍不住有人便说道:‘是挺贵的,但作为生命来讲是昂贵的还是廉价的,不是很明白。’”
我哈哈笑道:“这个损人,很机智。”
天光继续说:“再有一次,有位年轻妈妈来电问:现在很多影视节目都有出轨桥段,孩子无意中看到时,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十分尴尬。同为从业者,你觉得这样的段落是不是不应该出现在电视里呢?”
我道:“嗯,这要解释起来确实挺费神,他们是怎么作答的呢?”
天光道:“他说,影视创作跟现实生活不会没有关联,我能体谅你的心境,只是如果我们想要让孩子看到一个美好的世界,是不是应该努力让他真实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纠结于电视节目呢?”
至此我有些明了天光的用意,缓缓说道:“天光,你跟我讲这些,不是想跟我讨论追星有益无益,你是想让我知道,达到成功标准的那些人里也有不趋炎附势的人,对不对?”
天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与不对。”
她望我一眼,说道,“有段时间,我觉得好难熬,无意中让我看到了一张截图,那主持人问:‘你有了孩子之后想让他继承自己的职业吗?’那个偶像答:‘如果能行的话也想让他试试呢。不管是哪个职业都是很辛苦的,我们的职业好在因为出现在电视上,能让观众看到我们的努力,所以大家会觉得我们很辛苦。这样能得到大家的关心,就能有所慰藉。可是其他职业,外界看不到他们的笑容,看不到他们的努力,可工作还是很辛苦的。’
以前我有偏见,我想不到一个偶像能此般言语,那时我万般孤独,对世间一切都无所希冀,不曾想会因为一个偶像的说话畅快释然……其实只要有一个人相同,那千万人相左又与我何干。教你追星……或许我只是想让你,有个找到同类的机会。”
我知道,天光看出来了。这些日子我妈隔三差五就会逼迫我给她交一份人生计划,天光看出了我的为难。我不是没有人生追求,只是我的人生追求无法解释给我妈听,以至于我其实一直处在惶恐不安里,我不知道我坚持的是不是可以坚持下去。
找一个同类,这个好处意外地打动到我,尽管隐隐感觉天光叫我追星别有意图,但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尝试。我仰头睇她,傲娇地求道:“那你要教我日语,我想学日语。”天光爽快地答应了。
我说我其实会一句日语,天光问是“初次见面”吗?我说:“不是,是长颈鹿,キリン。”日语里麒麟是指长颈鹿,发音也和中文很像,有一次无意中听见,就一下记住了。天光听完后知后觉地笑了。
学语言我是有些天赋的,我自行总结了原因:学语言是学习思维逻辑,恰好我擅长换位思考,有优势。你得抛弃固有语言逻辑,进入别的思维逻辑中去,如此思维转变的成果就是习得语感。若是你把外语句子放在母语语境下拆分,逐词对应,那你是死活学不明白的。这和与人沟通同理,得客观接收他人所言,若一来就先入为主,再乱加主观臆断,这沟自然就通不了了。
我抿嘴笑着说:“天光,你真厉害。会这么多东西。”天光静静地凝视着我,并未答话,弯曲的唇边挂上一道酸楚。
我学得极畅快。天光教了我一个词,叫做“春雨”,在日语里意指“粉丝”,可以入口的那种。中学时看三毛,写她骗荷西:“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扎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换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当时只道她将粉丝喻作春雨,极其浪漫。却不知其中还真有渊源。现下我们将明星的追崇者唤作粉丝,粉丝未熟时易折却挺直,煮熟后伏低又圆滑,再者粉丝的姿态如透明的春雨,飞在空中有很多,落到地上又不多,某种层面上来讲倒也贴切。
我对这个词好感倍增,春雨,由此成了我跟天光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