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6、辞职

　　她的话，我一时竟没缓过来，我脑中拼命搜索着能组成段落的词汇，竟无法成句。看着天光抱着她原先的衣服一步步朝房门走去，我想拉住她，奈何右手怎么也伸不出去。天光的手很快附上门锁，眼见门就要开了，却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催促声：“你快点掏钥匙，我都累死了。”“你敲门呀，屋里有人。”

　　我和天光俱是一惊，好巧不巧，我爸妈一声不响回来了。我赶紧推天光，急促地道：“去，去我卧室藏起来。”

　　我一边搬行李一边说：“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我妈瞥我一眼，道：“我们回自己家还要给你打招呼？你辞职也没跟我们打过招呼啊。”

　　我也没料到两年没回家，我妈看见我会如此不开心，我反驳道：“我辞职前说过的，你还说早就该回家来，我爸可以作…”

　　她打断我说：“我那是以为你开玩笑。”她极不耐烦，将包往沙发一掷，摆手催促道：“不说了不说了，先把东西收拾了。”我也懒得跟她理论，把洗漱用品都拿出来归位，她在背后问我：“你这次又要耍好久？”我随口回了句，看完世界杯。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待多久，我只是辞职后，发现已经无处可去。回到房间，发消息给麒麟我爸妈回来了，让他不要再来。这样的不愉快我始料未及，天光看我不高兴，便只安静地陪着我。我趴在床上，幽幽地望着墙头的卡通贴纸，觉得好陌生。我突然侧转过身去对天光说道：“你今天走不了了，不能让我爸妈发现你，你得先待在我房里。”天光俯仰唯唯，说她明白。

　　我又翻身平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花板，许久过后，我望向天光，她坐在那里，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我嗓子有些干涸，说道：“我们说点什么？”

　　天光这才起了动静，她先垂了眼眸，复才慢慢抬起来看我，她说：“我也辞职回过家，第二次也是世界杯，第一次是奥运会。”我讶异地问道：“你不是说没有家吗？”

　　天光的眼眸一瞬放大，她笑笑回我说：“现在，没有了。”我猜想或是起了某种变故，怕惹天光伤心，便没再追问。天光主动找了话题聊，她问我：“以前做什么工作？”我回她市场调研，天光问我是什么契机辞职。

　　我幽幽叹了口气：“这其实是我辞掉的第三份工作了。第一份工作，未来看得太清楚；第三份工作，又看不见未来。第二份工作什么都好，但长期干下去身体健康无法保证。”我苦笑道，“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长久。”天光道：“找不到喜欢的行业，确实会迷茫。”

　　天光很聪明，只言片语就推测出我前后待了三个行业。她跟着我叹了声，道：“刚毕业有心气，国企确实会沉闷。工作长了，愈渐懂得去权衡利弊，私人老板质素良莠不齐，眼界低的话，公司管理没有章法，很难长远发展。”她扭头看我，问，“第二份是外企？”

　　我笑得欣慰，她都猜对了。许是见我皱着眉，天光低眉问我：“后悔了？”

　　“没有。”我换了个姿势，用手肘枕着脸，说道：“我知道频繁辞职没好处，但我没后悔。给别人打工能有什么企图，无非是升职加薪。运气好遇上个知人善任的领导，能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磨砺成长，已经是烧香拜佛的好事了。

　　我要求也不高，如果达不到基本项，起码能让我体会到安稳成就也行。可若是什么都没有，还要成天被反复无常、偷奸耍滑的肥头呼来唤去，我就真的伺候不来。我是需要糊口，当初换行能找到这份起薪不错的工作我也以为是老天眷顾，但我不是什么饭都吃得下。这次的政府大项目，数据八成造假，我做不来。”

　　天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你是对的，省得到时候追责被推出去顶包。”

　　我摇头道：“这个倒不怕，他们就是知道不会被追责，才敢猖狂啊。”天光问道：“为什么？”我道：“政府追责是找下级单位，不会找到下级单位招标的外包公司。所以无论他们做成啥样，下级单位为了交差，没工夫去追责，只会帮忙打掩护。”

　　听完，天光不说话了，我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其实，千万的项目，他如果肯给我提成百分之一，我说不定一声不吭就帮他把这假做了。”天光一愣，旋即也笑开了道：“如果给的钱多，我说不定也会。”我不料天光也会开玩笑，呵呵笑了两声，故意逗她道：“原来我们的道德标准都是用来要求别人的。”

　　天光逡着我看了半晌，说道：“如果是别人，我一定建议他不要这么做，但换做自己就说不清楚了。生活太苦了，能轻松的话，人还是希望自己能轻松一些的好。可笑的只是，却都希望别人能一直脚踏实地地拼搏……”天光哀伤地叹了口气，“毕竟，我们都更擅长别人的人生。”

　　我重复道：“我们都更擅长别人的人生……天光，你这话很有意思。”

　　天光道：“你看，通常在帮别人分析利弊的时候，我们容易显得客观理智，见时知几仿佛什么道理都懂。可回到自己身上，就进退维谷，事情变得都好难。”

　　是啊，我和她，是不知道怎么选择能让自己活得轻松些吗，其实鸡食放光草——心知肚明。回想着刚才的对话，我和天光的笑容都慢慢在脸上僵硬。

　　越长大越发现，书中的道理和实际不对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愈渐被看作是迂腐守旧难成气候。倒是无奸不商唯利是图被视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可贵品质。着实好奇当他们多读点书后知道了“无奸不商”原词是“无尖不商”后，会作何解释。

　　说不想发财，确实是抬举我了。我做梦都想发财，最好是一步到位，够做个游手好闲的废人。难是难在，你很难找到一个一路正道发家致富的榜样。学校费尽心力灌输给你的东西，你用心学，学到名列前茅，没想到的是社会现行的却是另一套游戏规则，倒是品行不良的“差生”适应起来比你顺畅多了。

　　你无法效仿违背你价值判断的成功方程式，你更难学会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不改其乐的人间至愉。所以痛苦属于绝大多数人，是对的。路给你你不走，错的只能是你，总不会是路错了吧。可我还是不明白，学校里的成年人为什么要把自己都称为理想主义的道理原则教给总归要踏入社会的孩子呢？

　　我和天光注视着静谧的夜空，后面谁也没再说话，直到黎明再来。

　　对面那户人家，真是“恪守不违”固定日程打小孩，比上班打卡钟的时间都准。我伫足在窗台看着，我卧室的窗台正好可以斜斜看见对面客厅，我妈也闻声过来看。我问我妈，我妈说：“对面的老太婆有毛病，每天都把那女娃打得唧啦唧地叫，听着真是造孽。”

　　我叹道：“好可怜。”我妈却立马把话头转向我说：“还有人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怨道：“也没有哪个去管一管。”　我妈却说：“哪个去管？吃多了？哪家人不打娃，你都这么大了也在挨打。”我心里忿懑，说道：“她不是在教育，她根本是觉得打人好耍。”

　　我也不知道哪个字触碰了我妈神经，她慢慢激动起来，扬眉喝道：“那老太婆本来就是疯子，你还生气。我说你这女子心态才差，不晓得别个的事跟你有好大关系。你还是把时间用去多想想找工作，不晓得读这么多年书，都读了个啥。读得跑去跟不相干的人生气。你要是受不了就拿点钱出来我们搬家，搬到清静的地方就没得人吵你。”

　　我妈在批评我这件事上向来天赋异禀，特别得心应手。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本事，说我不好，她总是最积极。我齿间发麻，但是天光藏在屋里，我不敢哭。

　　对面的老婆子还在骂着：“手摊开，摊平！不打你不长记性。婆婆养你搞啥子，晓不晓得？晓不晓得？婆婆养你是为了你长大了好孝敬我。你长大了养不养婆婆，安？养不养？大声点！我喊你大声点。是哪个养的你？是你妈安？是你爸安？是婆婆！记到没得？你要是长大了不养婆婆，我改天一爪就把你掐死，省得还要给你饭吃，你个人渣！养你就是为你长大了给婆婆端尿盆盆，给我记到，长大了哪个都可以不养，就是不能不养婆婆，记到没有！我问你记到没有！”

　　我左耳听着窗外，右耳听着客厅里邻居常阿姨的声音：“我们两个人，你们三个人，你们屋里人多吃得快些。”我妈道：“我们家的人胃口都小，你就留着慢慢吃嘛。”常阿姨道：“你还跟我客气，这些都是没要钱的，佘文宇他们单位发的，经常发我们都吃腻了，你就拿去吃嘛。”我妈道：“那好吧，就谢谢你咯。你儿子他们单位真安逸，你真是可以享清福了。”

　　常阿姨止不住地笑，说道：“享清福就好了，一个二个都有自己的家要顾，半个月都没见一面，这些还是媳妇拿过来的。哎，还是你好，女儿专门回来陪你耍。”

　　我妈道：“她在家，屋里是要热闹些。你们女儿也好久没回来过了。”

　　常阿姨道：“就是说啊，成天就是个忙工作，你说钱怎么赚得完。”我妈说：“哎呀，年轻人不赚钱干什么呢，能赚钱才是有本事。”

　　常阿姨佯叹道：“所以她回不来，我老年人就坐车去看她好了，看看小俩口日子怎么过的。”我妈道：“哎呦，你自己一个人坐飞机去啊？”常阿姨道：“我自己一个人坐动车去，女儿给我买的软卧，两千多，比飞机票还贵。”

　　我妈道：“动车还是快，软卧又舒服，你难得享受一下。”常阿姨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反正女儿出钱我享受一下也好。”

　　后来她们还有没有说什么，我也听不见了。我呆站在窗边，沉闷的空气堵在耳朵，隔绝住世间声响。我脑子里开始想很多事，想这些年遇到过的人，发生过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回头对天光说道：“天光，你就住在我家吧，反正都一天了他们也没发现你。我陪你一起救他。”

　　天光坐在衣柜里直直望了我半晌，才讷讷地轻声说了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