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5、进退

　　天光的话叫我难过。小孩的哭声，我听到耳是吵闹厌烦，天光却能人溺己溺听出其中的无力挣扎。我不禁垂下头来，我感到汗颜。

　　实实在在知道小孩可怜，可是我希望打骂声能停下，是因为它吵。

　　小孩被打，我会心生烦躁，但不至于出手帮忙。就像天光说的，不是只有她才听得见哭声，周围的住户一定也都听到了，别人都能无动于衷，我为什么不可以。况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更怕给自己惹麻烦，天光就是个现成例子。

　　帮与不帮是天平的两端，不是旁观者效应分担了罪恶感，而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都懂得要敬而远之，因为大家知道天平的那端没有伙伴。遗世独立犹如单脚走路，太难了。都知道他需要帮忙，也都知道不帮才是对的，我奇怪发现，世俗人情与道德良善此刻竟是对立面。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应天光的问题，一旁的麒麟出声问道：“你做这些，会有人感激你吗？”是啊，远的不说，先前的小孩并没有站出来帮她作证啊。天光却不假思索地说道：“天会爱我。”麒麟摇头说 ：“天会爱你？……如果它会，你现在不会在这里。”

　　天光的目光里始终没有波澜，她低着头平静地说道：“原本人间就似炼狱，死后才有天堂的。”

　　是啊，只有人间，才会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死人是没有担惊受怕的，生前就有了判决，无非上天入地，无他。只有活人得在善恶之间取舍抉择。

　　可是人可以不信天，但人没有不怕鬼，不怕鬼的人便是鬼。活在这人间不是受苦就是赎罪，不遭天谴，便有鬼挞，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麒麟是不易说动的人，他不以为然：“既然自己都在炼狱，你能把别人救到哪里去？”

　　天光眸光一动，她望了望麒麟，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天光平视麒麟的眼睛，她叹道：“我知道我没用，可是大人再没用，也该保护好孩子。”

　　麒麟也不跟她继续咬文，只道：“保护孩子？你有这个能力？你以前报过警，你比我们更清楚，你阻止不了她打人。你也没法帮那孩子脱离现在的生活环境，往极端了说，就算你敢犯法，只是现在的你，连给他一口饭吃的能力都没有。”

　　我清楚麒麟的个性，能说得如此耐心他已经是客气了。但我也理解天光，我知道坐视不救她心里有多煎熬。因为比起目睹坏人作恶，正义得不到伸张往往才更加使人难受。

　　我明白，只要善存在，恶就一定存在，罪恶不会消除到一干二净，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作恶不需要受罚。如果正义无法及时出现，如果正义那么难，那还算什么正义？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迟到的正义是罪恶的伙伴。

　　我望着天光，惭愧顿生。因为就算我心里聚满了善意，就算我如此忿忿不平，我却依然觉得我们应该照麒麟说的那样做：置身事外。我失落地发现，长久以来，我都错误地以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其实我并非善良，我只是知道善良长什么样子罢了。我心里烦躁想告诉麒麟听，不料天光却忽然站了起来，她目光索着阳台大步小跑过去打开了窗，我和麒麟也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如若不是他家此前的“光辉战绩”，我绝对会认为那老太婆是看到我们纠结对峙，在故意挑衅。哭声实在是太大了，似乎从哭声你就能清楚判断那小男孩这一鞭子是在往左躲，还是往右躲，他抬起左脚的高度有几公分，他抱住右手臂的力度有多紧。

　　那死老太婆震着鸡嗓子，一口方言，吼道：“你晓不晓得，我为啥子可以打你？安？晓不晓得？”她说完这句，放慢了节奏，吼一句打一鞭，仿佛那是助兴音乐。她口中续道：“我是你婆，就可以想打你就打你，晓不晓得？想打就打！爷爷可以打，你爸爸可以打，婆可以打，哪个都可以打你。爷爷可以打你，打你爸，打你姐姐，打你妈。你爸爸可以打你，打你姐姐，打你妈，但你妈不可以打你爸爸，晓不晓得！等你长大了，你也可以打你姐姐，打你妈，但不可以打你爸爸。听到没得！我问你听到没得！”说完用力连抽两鞭。

　　小孩破着嗓子一个“听到了”接一个“听到了”不间断地喊着求饶，落在身上的鞭子却没有一鞭移到别处去。鞭子在婆的手中，就像指挥棒，每挥舞一下，都能让他发出刺人心脏的狂叫。那哭叫声，连着呵斥声、鞭挞声在空气里交织混合，演奏出一首能愉悦婆身心的专属乐章。

　　我和麒麟已经呆若木鸡，在我们的成长经历里，这言论极具冲击，这是不属于我们思维体系的思想教育。就像到了如今这个时代，还会有人鼓大眼睛说相机里住着妖怪，拍照会摄人魂魄。就像你从小都知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但却实实在在看见有人指着狗嘴说那就是象牙。只要是男人就可以打女人，太荒谬了。

　　突然麒麟侧身挡在我前面，抬手将我两只耳朵捂住，他警示的眼神睇着我。我眼睛一动，反应过来：我此时的脸色一定是难看了。因为我实在是太气了。任由麒麟的大掌挤压着我的脸，我实在不想听见这些声音。直到看见我想跟着天光付诸实际的冲动已软化成纯粹想法，麒麟才脸色稍霁，宽慰我道：“这些神经病疯话不需要听，没有听的必要。”

　　我朝他点点头，余光却看见天光走到前面，把窗户全部合上。我小小吃了一惊，我自嘲笑笑，我既没有天光的大气凛然，也没有麒麟的知白守黑，而我却幸运地拥有了他们俩的关爱体贴，我何德何能啊。

　　天光听见这些不怕，因为她会去行动；麒麟听见这些更不怕，因为他全然可以当作没听见。只有我左右都不行，所以只有我怕。

　　我恍恍惚惚的被麒麟推回客厅。他本身就高出我一大截，现在又坐在扶手上，我整个人就都被他包裹着。他逡着我犹有虑色，说道：“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冲动行事。”他斜眼觑了天光一下，我以为他要责备她，刚想开口，却听他叹道：“看你们贼心不死，那不如讨论一下，怎么做可以帮他。”

　　我大喜，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生怕麒麟反悔，急忙拉过天光坐下，乐道：“天光，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天光没回应，我推了推她手臂，又问了遍。天光才道：“报警吧。”

　　我低声嘀咕道：“报警啊……”

　　天光道：“这次的警察说不定会管。”我有些犹豫，听天光说道：“如果警察不管，也可以吓吓她，让她下次动手前也有顾虑。”

　　我也没其他的办法，想着那老太婆看着像乡下人，当官的可能能起到些震慑作用，便摸出手机，说道：“好吧，那谁来打？”刚说完，两人都朝我看来，一脸愕然，我怯弱地道：“反正我不敢。”虽说有问题找警察，可我打小就觉得找警察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是谁灌输的。

　　天光道：“我打吧。”麒麟这时却开口了：“你知道门牌号吗？”“对哦”我一声叫了出来，天光也放下手机，麒麟继续说道：“你也得在她下手途中报警，并且保证警察到家门口后她恰好还没打结束，不然警察上门看无事发生，反而是你报假警……”

　　麒麟所言有理，我忙道：“天光，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突然灵机一动，我大叫：“我们录视频啊，不就有证据了。”我以为这是个办法，但他俩的表情让我疑惑。

　　天光解释道：“视频能证明她家打过孩子，证明不了虐待孩子。”我道：“为什么不能啊，她一天能打三次，都不叫虐待吗？”天光无奈，道：“他们说这是教育不当，不是虐待。”我感到憋屈，斥道：“大人真是没用。”

　　此时，后面街道响起了歌声，不成曲调的口水歌。动静太大，我们仨又望出窗外去瞧究竟。麒麟率先笑道：“原来这后面还有所幼儿园。”麒麟笑眼里露出丝异样，我琢磨着他为何如此，幼儿园怎么了吗？却听见天光望着远处，幽幽地叹道：“这孩子也是上幼儿园的年纪。”

　　我瞬时清明，明白了麒麟刚才地异样。倘若是一个满身伤的孩子，幼稚园老师又怎能不知；倘若知道是个满身伤的孩子，又为什么没管。想到此处，我心下凄然，原来许多苦难的种子，童年便种下了。有些人，从小就知道，不管受苦还是受难，没有人会帮你。我并没有资格去谴责任何人，因为大家都有很多弱点和限制，何况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说道：“不然我们发上网吧。”

　　我话音刚落，两声“不行”就从两侧传进耳来，我骇异地左顾右眄，他俩居然意见相同了？我奇道：“为什么不行？”

　　天光诚然道：“那时候我是做错了，不该利用网络舆论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她说着看向我，满眼真诚，“我原本只是想引起共鸣，让大家看到错误的教育方式会对孩子造成多大伤害，好引以为戒。哪里知道他们会顺着照片里的位置找到他家铺子……”顿了顿，她喟然叹道，“我想的是帮助受害者，不知道他们想的是讨伐加害者。

　　你问我那孩子为什么不站出来替我作证，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他，只有他不给我作证才是帮他。”后面这句，她是说给麒麟听的。

　　但听完这话，别说我了，麒麟也是身子一震。天光竟然可以全然不顾自身，只盼那孩子借着对父母的包庇之举，能求一个不再挨打的机会。

　　天光道：“网络不是法庭，情绪胜过理智。人们维护自身立场的意图，要多过为别人主持正义。可能是大家在生活中太憋屈了，所以在网上能抓到别人一点错误，就恨不得捏死他，借此发泄自己心中积攒多时，却无处宣泄的怨气。所以这不是个好方法，不单可能帮不了小孩，反而可能会害了他一家。”

　　天光既已这样说，我也不用指望麒麟，反正他一开始就说了不行。可是左右都不行，到底要怎么办呢？我抓耳挠腮，难道真的束手无策了吗？我抓着头发，突然想到了前几天被天光闹得以为有鬼的事，我瞬时偷腥般笑道：“我想到了……要不然，我们扮鬼吓唬那老太婆好了。”

　　“不行！”

　　麒麟又是这句不行，敢情他打最初开始就没想过要一起想办法！我蹙眉盯他，天光却摇头笑笑，说道：“吓不死人，被抓了怎么办？”麒麟接口跟着道：“吓死人了，被抓了怎么办？”

　　这俩人还同声相应起来，我怨闷地道：“那怎么办嘛？”

　　麒麟抬手瞅了眼表上时间，顺手搭上我肩，宽慰我道：“这些事不着急，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想想要怎么帮天光，你爸妈过些日子回来后她该怎么办。你跟她先商量，等我回来再做定夺。”

　　我点头，麒麟的话确实让我舒服了不少，我脑子立马从窗外收了回来，我需要思考天光的事。

　　麒麟出门办事，屋里剩下我跟天光两个人，我们并排坐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知道天光来我家已经是走投无路，如果我想不出一个有建设性的方案来，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我惆怅着，天光却先开了口，她说：“昨晚我还能睡在这里，就已经很感激你了。”

　　天光的安分守己帮我卸下了心里包袱，我不忍看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说道：“如果是我自己家，我一定会留你。”

　　天光摇头道：“你不问我身份就留我过夜，给我衣服，给我买药，这么些年，什么都不问就对我好的人，只有你。”她笑着，踌躇地握上我的手背，说不出的悲戚，“我做的事，别人都觉得是不自量力自作自受，只有你没有，你没有把我当怪人。”

　　我已经哭了，我知道天光是在安慰我的良心，只是我的心自己知道，我并没她说的那样好，在该做的事与能做的事之间，我依然选择了能做的事。

　　天光看我低着头，她在我手背上温柔地拍了拍，有些哽咽地道：“虽然…我…我不愿承认，但他说的…是对的。”

　　我慢慢抬头望向她，天光眼里清透的光聚着我，她柔声说着：“他是对的，你不需要搀和这些。不要让这些搅乱你的生活，不要自责，不要失望，不要学我。”

　　天光说完就站起身来，她说她现在就得走了。决定来得太突兀，我拉着她手，心里不舍，我结结巴巴说：“等麒麟回来。”

　　天光看着我，笑了良久，她温声说道：“他出去，就是为了给我时间，可以单独和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