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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母亲2 ...

  •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脸挨在地板上,冰凉的瓷砖一阵一阵地刺激着我的皮肤,我却觉得异常得舒服。泪眼模糊到什么也看不见,我才扯长袖子揩了揩,看见地板上偌大的一滩水渍,我眼前瞬间又是一团朦胧。

      第二天大早,对窗的小孩又哭了起来。我翻了个身,正想起床去看,可刚一睁开眼,就放弃了。我和他,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寄生虫。

      我将被褥扯过头顶,将脑袋包裹进被窝里,不听不想。

      眼睛只能睁开半只,枕头上已经找不到一处干的地方,只想逃离尘世中的一切纷扰,什么也不去想。恍惚间,一道别样的叫声传了进来,我猛的掀开被子。

      “放手,我喊你放手!你莫急我,不然我啥子事情都做得出来。”是肥头男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警告谁。小孩呜咽呜咽地哭,他道:“你进屋里去。”紧接着,又厉声道,“你不能进去,等他把饭吃完了你才能进。”

      “你要造反了!这是哪个的屋,你敢把老子关在阳台上?”竟然是老太婆的声音。

      “你莫叫!老子是忍无可忍了。哪有你这种当婆婆的,一个三岁的娃儿耍个玩具,你都要打他。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心理变态。”

      “哪个变态,你说哪个变态?造反了,造反了,小乌龟急人还不够,大乌龟也来急老子。凭啥子不能打,老子就是要打,在我屋头我就打。把棍子还给我,看老子今天打不打你。”

      “莫抢,我喊你莫抢,莫以为我不敢打你!”

      听架势,似乎是肥头男正将打人的棍子举过头顶,老太婆跳起来要去抢。

      “打!你今天要是不打我你就不是人!是乌龟,是杂种,是婊子生的!有种你就打我,往脸上打,打!我好出去让所有人看看,你这个乌龟就是这么对自己妈的。”

      肥头男气得大笑了出来,老太婆继续吼道:“不能打,老子就是要打。你就是挨打挨少了,还有胆量来跟我叫板。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要来打我。打,你今天要不是不打,就是孬种,是贱皮子,是狗杂种!”

      “你自己听听看你骂的是啥子,你哪配当人妈,我真的是替你丢人。”

      “丢人,我生了你们这些杂种才丢人!全部都是吸血鬼,是阴沟里的蛆,废物乌龟,求本事没得,让我享不到福。打你,老子就恨打你打少了。”

      肥头男闷声道:“闭嘴,莫说了。一句话都莫跟我说了。”

      “你要不怕天打雷劈,你就打!还要打我,我死了你都没得那个能耐,我死了烧成灰你都不敢打我,我死了变成鬼都要打你,打你这个不孝种!”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敲在了不锈钢护栏上,紧接着,老太婆胆颤的哭声一道一道地传来。我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不敢打你,我不敢打你,我不敢打你……”肥头男嘴里疯狂地喊着,闷声低吼,反复只有这一句。

      每一道抽打,都毫不留情,频率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他似乎没有要停止的念头,好像可以永无止境下去。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从这鞭笞声中得到了复仇般的快感。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不要再打她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声嘶力竭地吼着,想要终止这出悲剧。肥头男却不想停。

      窗外有数道开窗的声音冒出来,我也跳下床去看。对面楼有十几户人家正在探头看戏,互相询问着剧情,甚至有人被吸引着,大半个身子已经伸出了窗外。

      女人竭力劝阻道:“别打了,她受不了的。别人听见了要报警。”

      肥头男才终于停了下来,说:“老子早就想打她了,哪个要报警就让他报,警察来了正好,就把她抓起来,免得她一天到晚发疯,迟早把几个娃儿打死。”

      老太婆明显被打愣住了,已然没有了声响。女人仍旧劝道:“她是你妈妈,你说什么都不该打她。”肥头男义愤填膺,立马朝女人吼道:“那是你没看见她是怎么打我的!她可怜,不,她一点都不可怜。我才可怜……”他忽然威胁道,“你要是还敢再替她说一句,我连你一起打。”

      我听见了我妈关窗户的声音。

      昨天她打完我后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我给我爸做的晚饭,她提前煮了她一个人的,自己在房间里吃了。等我爸出门上班后,我和天光一道出了门。一人买了一个面包吃,接着去了“缮性坊”。

      刚到店里,就瞧见一个中年妇女从里面出来,不作正目送她离开。我忙问是谁,不作说:“她是黄毛的妈妈。”我道:“她要来接黄毛走?”不作否道:“不是,她说她来是有事要找我大哥,但她不愿意透露是什么事,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哦了一声,又问黄毛在哪,不作说他偷偷跑去找麒麟了。

      我和天光进到店里,看见几个熟人也坐在那里。

      小满说:“我理想中的未来是社区为最小社会单位,而不是以家庭。新生的孩子都归社区抚养。父母可以选择是否要抚养,孩子也可以选择是否被父母抚养,或是由自己挑选想要的成员,来组建家庭。集体抚养,集体赡养。人可以随自我意志去选择要如何生活。个人的道德评价不会牵连其他家人,个人的成就不会成就其他家人,谁都可以是外人,谁都可以是亲人。”

      戴晋栾摇头说:“那血缘、基因怎么解决?”

      小满说:“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不是可以改变基因序列吗,医学进步后应该什么都能做到。反正医学会一直发展下去。”

      阮白羽努努嘴,说:“这样是不是太无情无义,自己的亲人都不要,做人一点约束都没有。”

      小满说:“不会,感情不是无缘无故就有的。愿意和谁亲近才可能发展出感情,不是有血缘就有爱。其实像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早就谈论过以社区作为生活单位。”

      戴晋栾说:“西方和我们还是有很多区别,我们现在的社区只是一种行政管理制度,不一样的。大家传宗接代的观念改变不了,如果不是这一点血缘关系,根本没人愿意生孩子。”

      小满说:“我就愿意。”

      我绕过他们去看静女婆婆。看天光发呆,我问她想什么。

      天光说:“我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帮助受家庭虐待的孩子。一方面是他们的身心健康问题,一方面是出了事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向谁求救。其实设置求助通道并不难,关键是后续就会衍生出一系列更大的问题。小孩没有生存能力,必须要依附于虐待他的家人才能生活,这让事情变得很棘手,基于这一点,现行的处理方式就变成了敷衍了事的口头教育。听了她刚刚的话,我就在想,她的设想会不会也能成为一种方法?譬如,由社区代为抚养,强制父母给抚养费。”

      “没有什么不可以哦。”

      听声就知道是静女婆婆,她躺在太岁椅上,说:“孩子不是父母的私有物品,虽然血缘关系断不了,但是社会关系还是可以断的。”

      我笑道:“婆婆说得对。”我蹲下来,抱着她的手臂,“婆婆,麒麟不在,你这些天过得好吗?”

      她温柔地点了点头,说:“月儿,婆婆要做身体检查,你陪我去。”

      我道:“好,麒麟过两天也回来了。”

      婆婆说:“我和敏之已经约好了,今天就做,你陪我去?”

      我说:“为什么?麒麟专程回来陪你检查身体,你不等他吗?”

      婆婆说:“我身体好得很,检不检查都一样。他这次回来只待两天,再回来就要等几个月以后了,我不想他太辛苦,想让他在家好好休息。月儿,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自然不能推辞。敏之说静女婆婆身体很好,都是些老毛病,其他没有大碍。只是血糖稍微有点高,要注意控制糖分摄入。我都一一记下,好日后汇报给麒麟。

      晚上我说我留下来陪她睡觉,她却不许,说:“今天晚上不行,你得回家去,以后哪天来陪我都可以。”我不解其意,她缓了缓又说,“让她陪我。”

      因此,天光留了下来,我独自回了家。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才明白婆婆的用意。她大概看出我脸色不对,跟天光问过话。所以把天光留在她那里,为了给我减轻些困扰。我妈依然闭门不出,我爸也不管,每天有饭就吃,没饭也不出声。我进进出出也没有人询问。

      第二天我就去静女婆婆那睡觉,反正在家也不受欢迎,加上麒麟快回来了,我得见他一面。

      晚上我和天光就睡在婆婆房间的沙发床上。天光第一次开口给我讲了她的家事。除开日记,我第一次听她讲家里的事。

      天光说她不是离家出走,她是被人从家里赶出来的。

      “那天……其实我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事了。不过不管是因为什么事,归根到底,也是因为我不该不工作赖在家里。我不能对任何事情发表看法,就算是点评一句电视节目难看,也会被数落:你行怎么没让你去。我不想和她争执不休,就不说话。可还是定力不够,没法假装成聋子。

      她总是把网上一些人的胡说八道当作真理,企图借此来教育我。人都有分辨是非之心,我的尤其强烈,所以忍不住又纠正了她一句。也是怪我总是记不住,不赚钱的人是没有评价资格的,你说的话没有价值,如果有价值,为什么你说的话赚不到钱?不像人家,只要能赚到钱,胡说八道的就会有人信。

      她情绪十分亢奋,认为我否定了她看过的信息,就是否定她。我也很激动,和她吵闹了好久。忽然间,她说那是她的家,在她家里她想说什么,什么就是对的,我要不认那就出去。我片刻也没犹豫,告诉她对的就是对的,错的永远都是错的。于是她打开大门,把我推了出去。

      我在门口盯着房门看了三秒,然后跑上了天台。我想从楼顶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我做不到。

      没有人来找我,到了晚上我就下楼,走出了小区大门,在公园的蘑菇玩具里睡了一晚。幸好手机一直揣在兜里,还不至于分文没有。

      到了那种地步,我已经不会伤心了。头跟脖子像是已经分离开,气都堵到嗓子眼里,眼泪却一滴都流不出来。

      我不怪她,因为我连自己也不怪。这是我的命,也是她的命。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但是一想到我在她心目中的样子,对不起就一点都不重要了。我在她眼里是个代步工具,有责任带她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不能失灵,假如需要她自己步行,她可以丝毫没有心疼地把我丢掉。

      我曾经也想过,如果我是她,遇到了这样的女儿,我会怎么办?假设的答案其实不具备现实参考意义,因为我会不自觉地理解自己的苦衷。但是,也不是完全就没有意义,至少我敢肯定,不管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孩子,我不会将他当作我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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