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24、闲聊

　　她说完推着我肩，带着语桐一齐往卧室走，常阿姨在背后声音不绝如线，道：“我不信。”娟姐姐临近门前，回头不紧不慢回了声：“不信你就问他好了。”话音未落，房门已经上好了锁。

　　我此时脑里翻江倒海，早已有些后悔跑到这里来避难。家属院是我上小学后才盖好的，我和娟姐姐也是那时候才开始有交集，虽然小时候也经常在一起玩，但毕竟学业越来越忙，她又长我几岁，之后就沦为了点头之交。此时突然共处一室，娟姐姐正经历了人生大事，佘语桐又哭个不停，我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我寻思先让孩子止哭较为妥当，于是我走到佘语桐跟前，正想开口，却看见她泪痕早就擦干净了，哪里需要人哄，满脸都是开心。

　　娟姐姐嘿嘿笑道：“你也被她骗了。”

　　我看她俩狼狈为奸，早已心中明了的样子，后知后觉地道：“原来你是假哭……现在的小孩太人精了。”

　　佘语桐却道：“是阿姨你们大人太蠢了，看不出来小孩是真哭还是假哭。”

　　她下午一直叫我姐姐，现在突然又叫我阿姨，我心里暗叹：这小丫头太精明了，讨好我时就叫姐姐，现在要讨好她姑姑就叫我阿姨。我笑道：“不然你真哭一个，让我对比一下。”佘语桐摇头叹道：“我现在又不想哭怎么能真哭呢？”我被说得有口难辩。

　　娟姐姐笑道：“是不是觉得现在的小孩子比我们早熟多了。”我点头道：“我们小时候在大人面前腔都不敢开，哪像她们现在不仅头头是道，还能忽悠。”娟姐姐凑近我耳朵边道：“不过，我觉得还是我们小时候比较可爱，规规矩矩，简简单单。现在的小孩简直是防不胜防，唯我独尊，没有规矩。”

　　我不禁窃窃笑起来，语桐看我俩说悄悄话，嘟起小嘴很是不悦。娟姐姐哄她道：“语桐，十点了回自己房间睡觉好不好，等学校放假了姑姑带你去买新衣服。”小丫头瞬间嘻嘻笑道：“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走。”

　　佘语桐欢欣雀跃地跑了，娟姐姐的电话也同时响了起来，她似乎一早料到会有人打来，屏幕也不看就接通了电话。我便一边玩自己手机，一边侧耳倾听。

　　只听见她说道：“对不起，我妈实在是太烦人了，一直逼问我跟你离婚的理由，我逼不得已才编了这个谎话。嗯，你不介意最好了。不过你在我妈那形象大跌，倒省了她以后不停打电话烦到你。哦，你喜欢接她电话就接吧，反正也不会影响我……她连这个都跟你说了，你要想做冤大头你就借钱给佘文宇，我自己的房贷我自己知道还。我没生气，我这不就是口气差了点吗。我已经在接触了，没准我能带个好消息回去……我休年假还能解决个问题不是很好，好了好了我有分寸，你早点睡吧，嗯，拜拜。”

　　戴晋栾说女人分手后要么形同陌路，要么与你为敌，但娟姐姐和她前夫似乎这两种关系都不是。听娟姐姐的语气，看她谈话时松弛的神态，我反倒觉得他们比一般夫妻沟通都要舒适。果然，放下电话她就问我：“现在你是不是也想问离婚原因了？”

　　我缓缓问道：“你会怪我八卦吗？”娟姐姐笑道：“要怪也是怪我给你造成了疑问。”

　　她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到蒲团上，说：“算一算从大学到现在，我跟他在一起也快有十五年了，竟然都有十五年了。他长相算是老实稳重型吧，长得不帅但也不难看。”她停下来，似乎在等我反应，我便问道：“那他应该是长辈很喜欢的类型。”

　　娟姐姐道：“我妈确实挺喜欢他的。她说我是个马大哈，有个稳重细心的人来照顾比较放心。”我道：“看得出来常阿姨很喜欢，不然你也不用编谎话搪塞她。”

　　娟姐姐笑道：“他也确实挺好的，没有不良嗜好，很注意自己形象管理。平时喜欢玩玩乐器，写写音乐，他不是一个无趣的人。也会陪我逛街，陪我一起听佛经。我跟他算是趣味相投，不会像有些夫妻除了吵架没有话可讲。他对我事事包容、样样迁就，从不跟我发火，连生气的样貌也不会摆给我看。他是一个情绪把控能力极强的人，在外面从不轻易显露情绪。但人怎么会没有情绪呢？在家里，在自己老婆面前也丝毫不显露一分情绪，这样真的正常吗？”

　　我听她语调渐升，说道：“你是希望他能跟你吵架，可以跟你宣泄情绪。”

　　她点头道：“我希望他在我面前可以卸下武装，我希望他可以对我有点诉求。而不是越来越像一尊活菩萨，没有七情六欲。他视频会议我把家里网断了，他不生气；他工作到半夜，我把卧室房门锁了，他也不生气；我砸烂他用了十年的吉他，他还是不生气，我看不到他的情绪，这让我觉得很恐怖。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不能牵动他的情绪起伏，不能给他提供情绪价值，那我对他来说跟外人有什么区别？这段婚姻，又到底还有什么维系的意义？”

　　我轻声叹道：“这样看其实说出轨也没有错，你们俩都出轨了，你们对这段关系的诉求已经不在同一条轨道上了。”娟姐姐一怔，苦笑道：“是啊，对呀。”

　　我问：“这些话，你有跟他提过吗？”她道：“月儿你信不信，有些话不说一定比说了要好？”也对，成年人一直被要求把工作和生活分清楚，工作是讲事件，生活是讲情绪。而情绪这种东西，一旦不能共鸣就会加深分歧，就像我和我妈一样。

　　娟姐姐正襟危坐，双目微阖，像尊菩萨，她说：“我也纠结过许多次，也试图说服自己，虽然他对我无欲无求，但我不愿意做的他也是放任自流，从不加干涉。我毕了业不愿回家，他就陪着我在上海买房；我说想出国玩，他就存钱陪我去玩；我说想丁克，他就说服他妈不让我承受长辈压力。其实，从方方面面来讲，他都是婚姻伴侣的最优选择，可是我就是无法达到自洽，我找不到自己对于他的意义，就说服不了我自己。”

　　她侧目睨了我一眼，自我解嘲地道：“只是到后来根本无需我纠结了，因为我们根本像失去了联系。我们可以几周时间都不交流，也丝毫不关心对方在做什么，可能连佘文宇知道他的事都比我知道的多。就这种关系，离不离区别都不大了。所以趁着离婚还容易，大家也还算年轻，好聚好散彼此都不耽误。”

　　我唏嘘不已，幽幽地道：“是爱情变淡了吗？”娟姐姐失笑道：“其实我一直都不清楚我跟他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我道：“那你们结婚是因为什么？”

　　娟姐姐道：“可能是因为时间到了吧。我们在一起时间不短了，不结婚好像不负责任。”

　　我却觉得她描述得过于结果否定过程，我说：“刚刚听你们讲电话，我觉得你们相处得很和谐。”娟姐姐却道：“他待谁都这样，谦和有礼，所以做朋友倒是很和谐。”

　　我问：“那你觉得可惜吗？”

　　她呵呵轻笑了两声，道：“离了婚很自在，倒是如果当初没有跟他结婚，我可能反倒会觉得很可惜。”我觉得她对待这段婚姻的态度很像局外人，便又问：“你爱他吗？”

　　娟姐姐背对着我，低声说道：“我想要爱他。”我道：“这是靠努力可以做到的事吗？”娟姐姐道：“是啊，这不是靠努力能做到的事。”她忽而问道，“你有爱过的人吗？”

　　我不料她会突然问这个，微微一怔，才道：“我没有谈过恋爱。”娟姐姐小吃一惊，道：“那喜欢过男生吗？”我还是摇头，道：“所以我曾经还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不过现在我能确定我是异性恋，但就是很难去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在工作场合也能遇到有好感的人，但自己很快就会得出结论，对于那人的感觉只会停留在稀薄的好感阶段，绝对不可能有进阶发展。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自己就能预测对一个人的喜欢会停止在哪个阶段。”

　　娟姐姐道：“我懂。年纪大了就是动心可以，动情就难。跟这个人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基本上看两眼就知道了。”我道：“可是我又期待着可以遇见那个能让我情绪快过理智的人。”娟姐姐道：“你确定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我道：“我有这样的朋友，但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变质。”娟姐姐偷笑道：“你爱他吗？”

　　我道：“你说爱是什么？”娟姐姐略一沉吟，道：“爱是对未来的生活有期待。”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肯定是爱他的，但我们超越了男女之情。”娟姐姐笑道：“怪不得你很难喜欢上别人，你都有了一份超越男女的感情，别人还怎么比得上呢？真要交了男朋友还不吃干醋。”

　　我昂然道：“要是那种人，我也不稀罕。”娟姐姐道：“不过婚还是可以结的。虽然我是离婚人士，但我觉得婚姻体验还是相当有趣的，有机会你可以试一下。”我疑道：“结婚不一定需要爱情，但没有爱情的话我怎么能肯定跟这个结婚会有趣呢？”

　　娟姐姐道：“有没有趣还不简单，试一次就知道了。不然离婚制度是用来干嘛的呢？这就跟打游戏一样，只要还有一条命，就可以再玩一次。”

　　我道：“你是过来人，照你说婚姻的本质是什么？”娟姐姐毫不犹豫，立即回道：“婚姻是私人责任制度。你可以把它当作两个股东成立的有限责任制公司，前期是资产投入，中期是责任分工，后期是效益共享。孩子是子公司，可有可无。离婚是退股散伙，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觉得颇有意思，问道：“那杀人的呢？”娟姐姐道：“这个就要看目的了，目的不同性质不同，例如可以是利益强侵，也可以是及时止损，理由千奇百怪，但总归逃不过自私自利。不过婚姻本身还是有趣的。”

　　我觉得她说的在理。俗话说婚姻是需要经营的，经营得当则坦坦荡荡，经营不善则惨淡收场，可不是跟家公司一样。我道：“这个我明白，不能用人性的险恶来给婚姻定性，婚姻的目的是保护私有财产避免外人侵犯，是人在婚姻里的不同诉求，才让婚姻呈现出多种样貌。”娟姐姐道：“重点是认识到婚姻的责任是有限的。”我问：“怎么个有限法？”娟姐姐道：“对彼此的生活负有责任，但对彼此的情感却没有。”

　　我问：“那你以后还会结婚吗？”娟姐姐道：“不知道。不过反正我已经结过婚了，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道：“催婚的问题？”娟姐姐道：“是啊，你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吗？”

　　我道：“我现阶段倒真没有这个问题，因为我没有工作，没人会给我介绍对象。”娟姐姐道：“不过不用担心，等你在家时间再久一点，就会有人给你介绍了。”我道：“为什么会有人热衷于给人拉姻缘呢？”娟姐姐道：“你自己私底下不会给朋友配对吗？”我道：“不会。我觉得这是最损阴德的事。”娟姐姐不解，问道：“为什么呢？”我道：“因为如果别人婚姻美满不一定关你的事，但要是别人婚姻不幸就一定关你的事。人家会想你怎么会觉得我跟那种人适合做夫妻呢，一气愤指不定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娟姐姐笑道：“听你这么说，我竟然觉得很有道理。”我意犹未尽地道：“会遵从别人意见做决定的人，失败后多半也会先从别人身上找原因。所以我觉得爱给人做媒的人，都是嫌自己还不够缺德。”

　　娟姐姐摇头笑笑，问我：“你有计划吗？还要不要出去找工作。”我道：“我现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一想到工作，大脑就自动闭合拒绝思考。”娟姐姐道：“那你待在家对着你爸妈，不辛苦吗？”我道：“对着我妈是真的辛苦，她一受刺激就会找我麻烦，不过我除了待在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娟姐姐道：“为什么不出去自己租套房子呢，我一想到跟我妈共处一室就觉得头皮发麻。”

　　我忽然挑眼看她，问道：“你让我来跟你一起睡，其实是因为你不想常阿姨来打扰你，对吧？”娟姐姐奸笑道：“那不然呢？你看常阿姨有多偏执，我说实话她不信，偏偏要我说假话她才信。你说我要是不拉着你陪我睡，我这一晚上为了让常阿姨开心，得死多少脑细胞？所以我觉得，有机会你还是搬出去得好。”

　　我道：“我也想啊，可是要花钱。”娟姐姐道：“用得着多少钱？租套房两三千，生活不用开太好吃吃喝喝两千也够了吧，一个月也花不了五千块，比你在家对着你妈妈轻松多了吧。”我心中哀叹，有钱人把一个月五千块的花销叫做轻轻松松，转念一想，她一个月基本花销就是三万，五千块确实是如同九牛一毛。我只有道：“我要是觉得轻松，早就出门去了。”

　　娟姐姐巧妙地转移话题道：“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个阶段，陷入工作无意义的思考中去，只是你的情况发生得比较早。”我知道如果一个议题使人产生了负担，人都会自然而然规避风险，避免再谈。于是我就顺着她的话题，和她聊到了半夜。

　　早上也很早就醒了，因为对面的肥头男要早起念经，这回我倒是亲身证实了，原来除了我家，别人家也是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娟姐姐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回事？”我便把对面那户人家的“光辉伟绩”通通给她叙述了一遍。娟姐姐“啧”了声，道：“要是在上海，周围人早打市长热线了。可这是个小地方，确实投诉无门。看来我得想个办法，不然这几天我都没法睡觉了。”

　　她自顾自说着，我也没听进去，因为我正看着手机屏幕呆呆出神，娟姐姐碰碰我手臂，问道：“你怎么了？”见我未作反应，她便侧头凑近我手机看，却仍是一脸茫然，突然听见我道：“娟姐姐我要回家去看看。”

　　她一愣，旋即抓住我手臂阻拦道：“你先跟我说说看发生什么事了，说不定我能帮上忙。”我念头一转，她是做互联网产品运营的，说不定还真能帮上忙，便说道：“我朋友被人拍视频放到网上，现在被好多人讨论。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他店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