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22、职规

　　客厅里传来了常阿姨的声音，原来我妈和我爸一起回来了。

　　常阿姨道：“对面那家人吵起来了。”我妈道：“是吗？我早上还跟他吵了一架。”

　　常阿姨问：“你跟他吵了？”我妈道：“吵了，我还骂人了，你没听见吗？”常阿姨语速飞快地道：“没听清。这阵那个男的打娃儿，跟他妈俩个吵起来了，差点打一架。”我妈淡淡地道：“狗咬狗，等他们吵。”常阿姨道：“真是烦，不晓得还要跟他们一起住好久。”

　　我妈道：“我回来路过市场，卖肉的那个男的说，这家人屋头只有婆孙，其他人全部外出打工去了，房子是租的，只有企盼他们想通了早点搬。”常阿姨奇道：“哪家卖肉的，他怎么知道。”

　　我妈说：“就是那个眼镜。他们买了套房子，就是那边七楼，刚好在那家人楼上。”常阿姨道：“那喊他们去跟那家人打声招呼嘛，一天天的吵，吵得人每天都火冒三丈。”我妈摇头道：“不行，人家眼镜有几套房子，这边不经常来住。他说他们楼梯间遇到那家人说起过，但别个说以后注意不闹太大声，你还有啥子办法。”

　　常阿姨骂了两句，话头一转道：“哦，我们幺孙下午在你们家耍，还吃了你们蛋糕。”我妈笑道：“吃就吃嘛，她随时来耍都可以，反正屋头有人守门。”常阿姨道：“她要跟我住几个月，以后多半要经常往你们家跑，还有楼下那个姓曲的儿子。”我妈道：“哦，一起耍嘛，小孩子一起耍才好耍。”

　　看来语桐并没有出卖我，是个机灵的小鬼头。我等常阿姨走了才出卧室，我妈一见我便问道：“炊事员，饭煮好没得哇？”我说：“我是炊事员，那你是炊事长吗？”我妈道：“我是饲养员。”

　　我吃了个瘪，我爸却躲在一旁偷笑。我妈嫌弃地望了我一眼，对我爸说：“你明天出去培训，屋头就剩我跟她两个，怎么办哦。”说着又望了我一眼，道，“看到她才着急，眼睛都不想睁。”我爸道：“不想睁，那你就把眼睛闭到嘛。”我妈音量高了八度，委屈道：“关键是她还要刷存在感多嘛。”我爸又是一顿窃笑。我觉得我爸跟我妈结婚的一大好处，就是得到了一个行走的搞笑包。

　　我爸一大早就出门了，我起床的时候，我妈在镜子前梳头发，我说道：“妈你看你眼睛，像被人打过一样红彤彤的。”我妈怪声怪气的道：“一夜变老好丑喔。哎，被你都气老了。”然后她开始编曲唱歌：我睡不着，胸口闷，脑壳有点昏……

　　我妈说话常常不经大脑，全凭感觉。截至目前为止，她的白头发、打嗝、风湿、放屁全是被我气出来的。我反驳过几次后也作罢了，反正只要我还在家蹭吃蹭喝，道理就永远不在我这边。

　　我妈突然在客厅叫起来：“月影，过来。”我问道：“做什么？”我妈便没了响声，好像每个妈妈都喜欢使唤人又不讲清楚要让你干什么，我心里微微起了毛躁，过了好一会儿，我妈才又大叫道：“我喊你过来。”

　　我只好调整呼吸，尽量保持平心静气。走到客厅，我妈恍若隔世，一边在平板上玩游戏一边看电视，一句话也不吩咐我。我心平气和问道：“你叫我干嘛？”我妈止住笑容，下巴指了指电视，说：“看嘛，懒人。人家懒人都还要去相亲，我们屋头这个懒人，不工作还不相亲。”我扭头去看电视，原来是某台在播相亲节目，我妈的教诲在背后源源不断传来：“这个人也不工作，但人家好在还晓得结婚找口饭吃。要不然我也给你报个名去相亲算了。”

　　我没好气地道：“你要报名，就只有自己去，我不去。”我妈道：“你爸爸说我逼你，我就也不逼你找工作了。但你总要结婚嘛，你年纪不小了啊，再拖下去越来越难找。”我道：“你看电视里觉得有哪个男的合适我？”我妈叹道：“也是，最大的都才27岁，个个都比你小。哎，你说二十几岁的女子多好找对象，等到三十岁身边的人全结婚了，还怎么找嘛。”我妈“哦呦”一声，“这个女子才二十三岁就来相亲，大学刚毕业，工作还不稳定，不晓得着啥子急。”

　　二十三岁太早了，快到三十太晚了，合着人有市场的就那几年时间？

　　父母真是很奇怪，我觉得自己已经够大能独立思考的时候，他们说你还小，很多事长大了才会明白；我觉得自己还相当年轻不用亦步亦趋着急决定的时候，他们说你老大不小了，再不着急什么都晚了。我明明还没到三十岁，在我妈眼里好像就快入土了一样。

　　在我思绪空中游荡的间隙，我妈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她对我说：“你燕阿姨回来休假，我下午要陪她出门耍，你还记不记得，项春燕。”我听着名字觉得似曾相识，但肯定和我交际不深，为避免我妈说我昧良心，我回说：“好像有点印象。”我妈羡慕着说：“人家女子听话得很，啥子话都跟她妈妈说，还是四川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我干笑道：“呵呵，真是能干。”我妈却出其不意地道：“其实你比他们娃儿都聪明，就是不晓得是不是心态问题，高考考砸了。”

　　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她是想夸我还是损我，我姑且说道：“你也不用羡慕别人娃儿听话，听话的娃儿什么事情都需要爸妈操心，你烦不烦呢？再说，你在屋头看我哪都不顺眼，出了门不还是想法设法跟别人说我优点，别人父母也是一样，真实情况是啥样，也说不清，你何必自寻烦恼呢。”我妈嗔道：“你这个女子尽把人往坏处想，别个骗我搞啥子嘛，人家女子本来就听话，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打死不说。”我求饶道：“好好好，我不跟你说了。”

　　本以为孩子经可以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傍晚时分，我妈竟把那位燕阿姨一道带了回来。春燕阿姨一进屋就一连串地提问：“你们老公真的不在家，别我晚上睡得正香，你老公跑回来了。你家里收拾得才干净哦，你好久做一次卫生呢？天呐，花花草草真多，你这盆花是不是死咯？”

　　我一听，这是要在我家过夜的意思，我赶忙到客厅现身。我妈陪着她一边拾掇绿植，一边说着：“老胡他们学习要两天一夜，所以你明天晚上要继续睡就只有睡书房了，不过今天晚上你睡小胡那张床，小胡跟我睡。”

　　项春燕说：“你老公他们学习什么？”我妈道：“说的是重走长征路，他们还每个人穿了一套绿军装，每个人发了个为人民服务的小挎包。”项春燕新奇道：“诶，共产党员就是不一样诶，是比我们思想先进。”她一回头，正好看见我，愣了两秒，对我妈道：“这是你们女儿吧。”我妈吩咐我打招呼，我依言做完，她又才对我道：“阿姨今天晚上要占用你的卧室，你不会不情愿吧。”

　　她自以为是幽默风趣，我却很快产生了反感。她一张宽脸，豌豆大的小眼睛上架了副宽片眼镜，脑门也是又平又宽，像一块巨石的切割面，正一副长辈姿态侧目审视着我。我虽然心里不乐意，还是礼貌回道：“阿姨你能住舒服就好。”她呵呵笑了两声，问我：“现在在哪上班呀？”我道：“没有工作。”她“哦”了一声，也不显惊讶。

　　她自然不会惊讶，她跟我妈一下午的时间待在一起，她俩人数年未见，早已没了生活交集，忆完往昔后肯定聊过丈夫孩子，她不会不知道我现在没有在工作。想到此处，我已经大半知晓她要留宿我家的目的。半只耳朵听她说道：“你是怎么打算的呀？来跟阿姨说说，我跟你妈妈都想听听你的职业规划。”

　　我心道：“这人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完全不懂分寸感，我去面试都没有HR蠢到上来就问职业规划。尽管她踏进我家不过数分钟，但我已经敢说她是我遇见过最好为人师的长辈。”我妈嗅到我的不悦，连忙道：“项阿姨是做教育机构演讲培训的，四处演讲，厉害得很。”

　　对于我妈的恭维之词，她也却之不恭般欣然笑纳，说道：“阿姨服务过不少跟你同龄的人，你说说看，阿姨帮你参详参详。”

　　我笑道：“像我这种不做职业规划的，阿姨你们要怎么服务？”

　　她摇摇头，把我当成自我意识初显的叛逆青年，说道：“娃儿，听阿姨跟你说职业规划还是很重要的，通过职业规划很多人才清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才能事业成功。人生重大节点的每一步路该怎么走，都需要一项项规划部署清楚，按部就班去走。职场上走错一步路，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啊，社会是很残酷的，等到你追悔莫及想重来的时候，社会也不会给你机会了，这就是现实。”

　　我对这套说辞很是反感，也来不及细分其中的合理成份，就说：“那照您的观点，没有职业规划的人就没有人生目标了吗？”项阿姨断言道：“那是肯定的，没有职业规划的人都是没有追求的人，庸庸碌碌的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哪有什么人生目标。”我着实不敢苟同，道：“想赚钱就是有追求，安安稳稳不算人生目标？”

　　项阿姨道：“当然了，你看看哪个人不喜欢钱，那些喜欢过安稳日子都是又懒又没本事赚钱的。当家才知油米贵，你是因为你妈妈把你照顾得太好了，才不知道钱有多重要。”我正想反问她一句，我妈却抢道：“这个倒说不准，我也喜欢钱，但我就喜欢安稳日子，安安稳稳有啥子不好。”项阿姨道：“你这就叫没有追求。”我妈道：“我一个退休老婆婆，还要啥子追求，每天想着怎么耍就够了，国家每个月到时间就给我发钱，简简单单活就对了，只要不给国家添麻烦。”项阿姨责备道：“人家我在跟娃儿聊天，你插啥子嘴嘛。”

　　至此她俩合谋教育我的诡计已经昭然若揭了，不过我没心思拆穿两位女士，她俩的同盟已出现了原则上的分歧，用不着我再插上一脚。我说：“项阿姨，虽然我现在没有工作，但我也是工作过的，工作的时候一个人生活什么都是自己买，油米什么价格我不当家也是知道的。追求这东西是因人而异的，就像你喜欢为钱奔波的生活所以觉得我妈这样是没有追求，但这确实就是我妈的追求，只是你理解不了罢了，同理，我妈她也理解不了你们为什么要为钱卖命。”

　　没给她抢话的机会，我继续说道：“我思想比较顽固，你也不是很了解我，不如你先说服我妈让她有点追求，再来跟我聊职业规划。”

　　我妈赶忙道：“来，你跟我说。说说看你们演讲的内容。”项阿姨尴尬笑道：“给你说啥子嘛。”

　　我一时好奇心起，问道：“项阿姨，你们做演讲，最重要的是什么？”项阿姨骄傲地道：“自信。演讲人一定要自信，讲出来的东西才有人信。”我也不跟她假客气，说道：“我觉得不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真诚。要想让别人相信首先要你自己相信，不然的话，就是自欺欺人了。”

　　项阿姨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但她是个骄傲的人，输人不输气势，对我妈说道：“我觉得你可以带我们幺女去听听我们创始人的演讲。”我妈望着我道：“你去不去？项阿姨免费带你去。”我撇嘴一笑，我听我妈说过项阿姨是她同事，那就代表职业规划这一套理论都是她后来才接触到的，我故意气她道：“项阿姨，你的职业规划是一开始就规划好的吗？你和我妈妈不是同事吗？”

　　她不料我会如此直白，只道：“我虽然接触这行时间不长，但我真的受益匪浅。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好好把握机会。”我问：“阿姨你不是说职场上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吗，那你走错了都可以再次翻身，我们这些年轻人着什么急？”

　　我妈对项春燕道：“我是不是说她嘴巴狡得很嘛。”项阿姨笑道：“确实，我说不过她。”歇了歇，又说，“我看你们幺女这么有想法，你也不需要担心了。”我妈道：“我还是希望她像你们女子，性格开朗啥子都跟你说。”

　　项春燕喜悦笑道：“我们女儿那是个话痨，一天上了几趟厕所都要给我说。”我妈教育我道：“你听看看，听看看。”

　　我除了干笑也奉献不了其他演技，不然只有阴阳怪气说出心里话：您女儿是没有朋友吗？

　　项阿姨说到女儿兴致盎然：“她之前在一个大公司实习，然后上个月去上海上班了。”我妈奇道：“你不是说要留学吗？”项阿姨道：“今年差了一点点，她明年还要继续考。她说要减少我们负担，就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学。”我妈道：“哎哟，真是懂事。我们这个不晓得哪个时候才能这么懂事。”我恭顺着道：“像这么懂事的，妈妈你生不出来。”我妈瞪了我一眼。

　　项阿姨继续卖女儿：“她是在网上找的工作，别人问她会不会设计，她就说会。”我妈打断问道：“在哪个网上找的工作，给她说看看。”项阿姨含笑道：“这些他们年轻人都知道的吧。”我妈固执地道：“我是怕你们女子重点大学有内部消息渠道，才问一句。”虽然我妈是闹笑话般多此一问，但她倒是让我小小吃了一惊，竟然能考虑到信息分层不对等的问题。

　　项阿姨说得眉飞色舞：“别人问她会不会交互，她因为之前在那个大公司实习过，别人以为她会，她就说会一点点。笑死我了，最后就让她去上班了。”她问我，“你们年轻人都懂交互吧？”我道：“我没接触过。”项阿姨“哦”道：“我们女儿是学计算机专业的，所以我以为你们大学生都懂，那你们大学学不学计算机呢。”我道：“她是本职专业四年都学计算机，我们计算机只是上个把学期的通识课程，内容不同。”项阿姨仿佛恍然大悟道：“哦，是这样。不过她从来没出过远门，我们还是担心得遭不住。”

　　她又讲到女儿租房记，找了个公寓管理式合租房，结果看房的时候没了解清楚室友成份，女儿不想租了，对方也不退定金，只好吃了个哑巴亏损失了两千快。项阿姨道：“哎呀，她伤心得很，我就安慰她，说钱没关系，你人没事就好，谁叫室友其中一间是住了一对同性恋，你不租是对的，都怪中介没道德，唬弄你不跟你讲清楚。”我妈道：“是不是一人一间嘛？其实都是女生就好，不过吃一垫长一智，就当交学费了。”项阿姨道：“我也是这么说，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没我跟她爸在身边，她了解下社会的阴暗面也好。”

　　这样就是“了解社会阴暗面了”，我好奇朝我妈看去，我妈果然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说道：“你们还是该早点放手让孩子自己接触社会，我们这个，大学毕业自己去找的房子，我问她的时候，她家都搬完了。说起来，她回来之前也没让我们操过啥子心。”

　　我暗暗好笑，心道：“果然是比较出“真知”，我妈此时一定暗自庆幸，幸好我没那么听话，不然她也得像项阿姨一样，跑到老远去帮女儿租房子。这意外收获着实让我有些喜出望外，同时又觉得悲哀，我妈从项阿姨身上意识到自己养我省了多少功夫，但项阿姨或许认为那是她养女儿的乐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