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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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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过两只小鬼,说了两句。曲小智兀自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倒是语桐头点到一半,仰头问道:“那我叫了以后,你可以跟我拍张照吗?”麒麟头一缩,问:“用什么拍?”语桐笑道:“我手机呀。”麒麟颔首问道:“你几年级?”语桐道:“二年级。我一年级就有手机了,不然怎么写作业呢。”麒麟道:“好,我跟你拍。”语桐乐呵呵道:“要说话算数哦。”麒麟点头,突然吩咐道:“快叫快叫。”
语桐反应极快,听见麒麟声音一下子哇哇大叫起来,曲小智愣了几秒,也跟风叫起来。两人你追我赶,声音竟是一声比一声响。对面的俩小孩听不见肥头男口中所念,呆呆的不声不响。
肥头男闻声侧头看来,眼光却只逗留片刻,就扭过头继续接着念,倒是大出所料。可他声音一起,两小鬼就跟着叫,他声音顿歇,两小鬼也乖巧停下来,活脱脱两只扭不干、甩不掉的小妖精,经此数番,肥头男也不再转头看来。我早晨见识过他无脸无皮的能耐,心里不禁忐忑起来,心想他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果不其然,他是越挫越勇型对手,任你攻势再强,他是遇强则强,大嗓门威力堪比平地惊雷,关键是他拥有傲视一切无人匹敌的超长尾音,还有逼死强迫症的断句习惯。两小鬼被他独特的破坏力搞得心痒难耐,头脑愈发昏胀,声音变得越来越弱,语桐更是捂着耳朵在抵抗。肥头男吃到胜利甜头,戒尺啪啪一阵拍打,发威朝俩小孩吼道:“大声点,再大声,大声!”
佘语桐和曲小智已经快声嘶力竭了,两栋楼只听得见肥头男和两小孩的念经声。麒麟忽然道:“月儿,拿音响。”我虽尚未明白他用意,但听他声音,我就知道他有了新办法,我大步小跑把小音响抱来。两小鬼也是一肚子不甘,七嘴八舌叫着,等不及麒麟教办法。
只见麒麟把手机连接上小音响,将音量调至顶端,鬼笑一声,按下播放键。鬼哭狼嚎的叫声随着音响口瞬时响彻两栋楼,仿佛都能看见声音曲线鬼打墙一般在两堵墙间撞来撞去。鬼叫全是肥头男的声音,麒麟在谁也没发觉的时候,已经录好音,编上曲,鬼畜音效配上肥头男的招魂长音,堪称人间冥曲。曲小智兴奋得跟着旋律舞动起来,语桐也扭来扭去,我直觉得心情舒畅。
肥头男他有脸跟小孩子声音较量,也着实没脸跟自己声音比拼,很快,他赶着俩孩子进屋,消失在我们视现里。不过他读《论语》也不是没收获,至少他看着脾气暴躁,却并未跟我们骂架,也算没白读。
一战胜利,我们都畅快不已,欢天喜地品尝胜利果实。天光却说:“不知道他会不会迁怒他人。”天光挂虑小孩,我倒是没想到过这点,笑容缓缓僵住。麒麟笑道:“我只管替月儿报一觉之仇,其他的事我可管不着。”
天光也不说话,帮忙把小音响抱了回去。
阳台只剩下我和麒麟两个,我问麒麟:“你今天来,是天光叫你来的吧?”麒麟斜睨我一眼,过了半晌,才道:“今天反应这么快。”
我道:“今天是你每个月的财务审核日,没事你不会跑来看我。”麒麟兀自点头。我问:“天光怎么通知你的?”麒麟道:“她有手机,你不知道?”我还真的不知道,我又问道:“她为什么会通知你?”麒麟笑道:“我是你的百难消嘛。”我急道:“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麒麟看我穷追不舍,吁了口长气,妥协道:“我和她定了协议,这是我同意不干涉她和你相处的条件,她答应我你遇到任何麻烦,她一定会通知我。”说是出其不意,可又是情理之中,我呆住了,一时无法言语。
麒麟轻笑道:“你知道的,我对她持保留态度。尽管你信任她,我也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她。”我心里一暖,对他充满感激。看他隐隐约约吃醋的样子,我站上刚刚语桐站过的小凳,伸长胳膊搂住麒麟的肩,一边拍一边道:“无论我会交多少朋友,无论我有多信任别人,麒麟永远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麒麟噗嗤一笑,牵动着我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我一个摇晃,紧紧拽住他衣服,他虚扶在我身前的手臂一收,止不住笑道:“十公分也怕摔?”我扬头道:“我是怕你心疼。”
听我玩笑,麒麟玩心大起,左手顺势死死固定住我搭在他肩上的右手,就径直朝前大步跨出去,我“哎呦”一声叫,身体直撑撑就跟着朝前倾斜,眼见就快脚离凳了,我本能一跃,左手勾住他脖子,整个人附到麒麟背上,我就这样被他背回到了客厅。
麒麟刚把我放下,手机就响起来,麒麟到一旁接电话,我就去看两只小鬼。语桐要自拍,曲小智也要拍,语桐手机举起来,还没开始找角度,曲小智早已笑容摆好了,语桐不让曲小智一同入镜,曲小智却硬是要趁镜头,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麒麟回头对我道:“我得走了。”我点头:“嗯,忙你的。”麒麟对我说:“如果在家待不住了,就来找我。”转过去叫曲小智:“喂小子,又直又曲那小子,快,走了,回家。”
曲小智还没动,佘语桐却跳起来,蹦跶到麒麟身边,道:“哥哥,你答应我拍照的。”麒麟坐在换鞋凳上,一边穿鞋一边道:“坐上来。”佘语桐麻溜坐上凳子,麒麟端起手机,咔嚓一下就拍好了。
曲小智也坐上去,往镜头里凑,麒麟抓着曲小智后颈一提,就将他立在地板上,曲小智不依作势要抢语桐手机,麒麟肃然道:“妈妈叫你几点回家。”曲小智立马端起手表看了一眼,着急忙慌就去开门,麒麟跟在曲小智身后进了电梯。
送走麒麟,我想着去收拾茶几上的餐盘,一看茶几上整洁干净,就猜到一定是天光已经收拾过了。
我坐到语桐身边,问她:“你不回家吗?”语桐道:“我要把照片发给姑姑。”我的问题被她忽视了,只好顺着她问:“发给姑姑做什么?”语桐嘻嘻笑道:“姑姑最喜欢帅哥了。”我一怔,笑道:“姑姑不是有老公吗?”语桐道:“姑姑说了,有好看的哥哥就给她看,姑姑会给我奖励的。”
我虽听得云里雾里,但只当是童言无忌,也不想细问,一心想着我妈快回来了,得赶紧让这小鬼回家,不然可能暴露天光,便道:“哥哥们都回家吃饭了,你要不要回去吃饭?”
语桐发完一堆表情,才抬头看我,说:“姐姐你吃醋了吗?”莫名其妙的怪问题,我失笑道:“吃谁的醋?”语桐眯着眼睛笑道:“我爸爸说,如果我跟男同学说话的时候,有女同学跟我生气,那那个女同学一定是喜欢那个男同学。姐姐你是因为我跟那个哥哥拍照,所以讨厌我吗?”我道:“你为什么说我讨厌你?”
语桐小嘴一嘟,说:“你不喜欢我待在你家。”我好笑又好气,半天才道:“我没有吃醋,也没有生气。我叫你回家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是因为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要是你愿意待在这里,也可以,但你要自己一个人在客厅玩。”语桐眉头紧拧,小心翼翼望着我,说:“你刚刚没生气,但现在生气了对不对?”我无可奈何摇摇头:“没错,我是有点生气。”语桐小手拍拍我肩膀,语气庄重地道:“我不会怪你,你去做事吧不用管我,我一直都是自己跟自己玩的,我玩够了就会回去。”看着她宽慰我的神色,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我可怜,还是她更可怜。
我留了语桐一个人在客厅,给她切了个橙子吃。回到卧室,我问天光:“天光,你相信男女很好很好,却不是爱情吗?”我着实好奇,怎么连一个二年级小孩也被教育,在异性面前,同性都是竞争关系。天光说:“相信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是啊。”
我跟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到床上,侧目瞥着天光,天光见状眉开眼笑,道:“我觉得你和他就是爱情。”
我一个侧身扎进被窝里,将整张脸都埋进去,声音微不可见的传出来:“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难道除了我爸、我爷爷、我外公、家里的长辈亲戚,外面的男同事,我就不可以跟世界上其他男人交往了吗?只要想交往就是想和他谈恋爱?我觉得这种认知很荒谬。”
天光摇头笑道:“两个人谈恋爱可以叫恋情,结婚可以叫姻缘可以叫协议,可都不能叫爱情。亲情、友情、爱情三者中,前两者都是有界限的。有血缘就可以叫亲情,亲情可以是热的,可以是冷的。有交情就可以叫友情,友情可以是生的,也可以是熟的。但爱情是没有边界的,它在哪里都可能产生,亲情里可以有,友情里可以有,陌生人可以有,动物可以有,对这件衣服可以有,对这张床也可以有,现实生活中可以有,幻想世界里也可以有……因为爱是一种最深层宽广的感情,是一种最复杂的情绪,它囊括一切,不会那么狭隘。所以我相信你们不是恋人,但你们之间是爱情。”
我慢悠悠地道:“天光,我现在看你,觉得你身上冒着圣光耶。”天光向来面子薄,轻而易举就脸红,我呵呵笑道:“就是说嘛,明明‘我爱你’三个字对谁都可以讲,却又要那么狭隘地定义爱情。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我交友关系这么窄,原来是因为我断绝了和一半的人交朋友的机会。上学的时候被父母教育要和男同学保持距离,工作后又被人言教育要和男人保持距离,错过好多交流机会,真是可惜,我们从来就没被正确教育过该和不想成为恋人关系的异性如何处理关系。”
天光道:“是的,我们的情感教育是教育盆地……人们常用食色,性也,来指代男女关系。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很多小说,喜欢用对一个人有极致的生理欲望,来证明爱有多真。后来听一个教授讲食色性也,他说其实说食色性也,人是这样,动物也是这样,所以食色是动物性,并不能用来区分人性。我才恍悟到爱和灵魂才是人这种生物独有的,我觉得人的爱情应该是灵魂的东西。灵魂虚无缥缈摸不着看不见,所以爱情显得很玄乎,而很多控诉爱情不如面包有用的人,他们得到过的只不过是他们以为的爱情,其实对爱情本身,他们一无所知,才会觉得爱情的效用不抵一餐温饱。”
我道:“是啊,爱情不能当饭吃,但人不是只靠米活着。像你说的,人是可以和动物有区分的。我尊重每个人自己的抉择取舍,但我不认同有人把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后果,推脱给爱情。”
天光会心笑着,骤然间一道木板重击声笔直传进耳来,我跟天光已经快惯性惊吓了,不禁对望两两苦笑。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手摊开,双手摊开,摊平,摊直,数!”啪啪啪……四周全安静下来,只等着这一方独奏。
刺耳的抽打声中混着哭声,万分惊恐地数着数:“1,2,3,4,5……”男人道:“错一次打十下,不打到肉头不晓得错。你退后,你过来,手摊好,大声数!”于是,另一个瑟瑟发抖的孩童声开始数道:“1,2,3,4,5……”数到10,男人大赦天下般道:“我今天不收拾你,你进去。”又狠戾朝另一个叫道,“你过来,过来!裤子脱了,脱了!”
“错,错,错。你妈是猪投胎的吗,生了你这么个蠢猪!不准躲开,不准哭,不准哭……哭,哭,哭,哭一下加罚二十下,我看你个小乌龟是想把我这把板子打烂,打烂,打烂……我看我板子在你肉上打不打得烂……”年轻力壮的男人下手远远比瘦小干瘪的老太婆凶狠,抽打的频率也跟前几次相差甚远,只有哭声还是一样。
那一次次的抽打,不仅传进了耳里,更像是一鞭一鞭抽打在了心上,我可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可我阻止不了良心的自我谴责。看着天光愁山闷海的自责模样,我叹息道:“天光你知道的,不管麒麟先前有没有激怒那只肥头男,他始终是会打那两个孩子的。”
天光道:“我知道,今天不打,明天也会打。我是在想,他的做法其实是对的,至少是有效的,他让他声音停了下来。”我道:“那你还在难过的是什么?”天光道:“我在难过为什么我还是没找到可以帮助他的方法。”
天光说:“马丁·路德·金说:‘历史将记取的社会转变的最大悲剧不是坏人的喧嚣,而是好人的沉默。’这话给了我很多思考。”我道:“我听过一句类似的名言,邪恶获胜的唯一必要条件,就是好人的无所作为。”
天官点点头,说道:“我近来读了一本书,叫《房间里的大象》,是本讲沉默的书。书里说,沉默有时是出于善意和礼貌,但更多的时候是源于怯懦,人们害怕权利、害怕高压、害怕失去机会,害怕损失既得利益,从而用沉默搭建起了自我保护的高墙,可是房间里的大象不会消失,那些明明触目惊心存在,却被明目张胆地忽略甚至否定的事实或者感受,它们不会消失。半夜里有夫妻在房里打架,没有人会出声;下午有人在家里唱卡拉OK,没有人会出声;楼下的废品回收站全天敲打重金属,也没有人会出声……四周的住户多半都会跟家人抱怨几句,但很少有人会出声。
大家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合谋性的沉默,坏人是肇事者,而好人是无声的啦啦队。我们很难联合起来反抗,却极容易联合起来沉默,他为什么敢敞开门户殴打孩子,是因为有大家的沉默给他助胆。没有人敢违背他,没有人敢惩罚他,权力带来的支配感让打人的快感成倍增加,要是这时有人去打扰他,他会暴跳如雷。”
我道:“天光,要不要我们给他放首歌听听。”天光一怔,又退缩道:“不行,要是你妈妈回来了怎么办?”我盯着她眼睛,道:“你忘了,我妈早上就跟他结下梁子了,她要回来了才好,正好帮她出一口恶气。”天光犹豫着,笑道:“好。”
我赶紧下床,连接上音响,刚要按下播放键,就听见抽打声停了下来。我和天光四眼急急望去,看见肥头男挥着长木板朝着门檐一顿猛抽,客厅里老太婆的声音传了出来:“你打他搞啥,你把他血都要打出来嘛,人家又没惹你。”
肥头男轻蔑笑道:“我是在教他做人的道理,我不打他,进学校老师都要打他,屁股瓣瓣给他打烂,叫他上课不专心。”老太婆吼道:“满身都是印子,你看嘛。又不是你的娃儿,你打他搞啥子,等他爸妈回来了看不收拾你。”听完,男人只鼻孔里哼出两声。
小男孩有婆婆护着便愈加委屈,抽噎着叫道:“妈妈,妈妈。”老太婆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立马撒手推开他,举起手掌朝他湿漉漉的脸上拍去,大叫:“你喊哪个?”
小孩吓了一跳,赶忙道:“婆婆,婆婆。”肥头男在一旁奸笑起来,老太婆的声音随后传了过来:“记到!你那个死妈不得管你,管你的是婆婆,记清楚没得?”
肥头男看笑话般道:“是不是这个小乌龟该打嘛,老子硬是看不惯他。”
老太婆道:“想打就给我忍到,我一天把你拿来打起耍,你哭不哭?”
肥头男突然厉声嘶吼,叫道:“打起耍,你打我的还少啊,还少啊?老子给你记得清清楚楚,从小到大你打了我好多回。我犯了啥子错,你要打我?”老太婆固执地道:“该打!不打不成人,黄荆棍下出好人。哦,犯了错就该打!”肥头男激动地叫道:“我犯了啥子错,来,你说看看,你说看看我到底犯了啥子错……哪个小娃儿不犯错嘛,人家犯了错爸妈说两句就算了,有几个像你这样自己生的娃儿往死处整?你良心不会痛嘛?”
老太婆道:“哦,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想怎么打怎么打……”顿了顿,老太婆继续说道:“你用这种眼神把我看到想做啥子,你想打我啊?来嘛,来,来打我。”肥头男连连摆手,不耐烦地厌恶道:“莫说了,莫说了,莫说了,我喊你莫说了!”穿云裂石的一声吼,我和天光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也吓得不轻。肥头男声音又痛又恶,咬牙切齿地道:“把嘴巴闭到。”
我问天光:“你说他会打他妈妈吗?”
天光说:“我不知道。虽然虎豹不食子,但人恶甚鸟兽,父不慈不怪子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