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19、日记2

　　吃完午饭我回到房间里，因为要顾忌我爸妈，所以我只能翻开天光的日记。

　　3月1日

　　无聊的日子，时间的流逝都会显得特别清晰。

　　我又辞职了，这样说仿佛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一般，但其实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我差不多是数着钱在过日子。上个月的春节可以说是过得最平常的，但某种意义上我挺感谢这种平常。

　　找工作，对于这一年的我来说，好难啊。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了，或许也是从来没有这么难过。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所有的意念只有一条：我需要份工作。

　　我时常在想，这个地方或许真的在赶我走。好笑吧，我把自己找不到工作的原因归结于这个城市与我八字不合。但清醒的时候我也知道，很大程度上这是我逃避问题的借口。

　　我突然就想起了刚毕业时去阿里巴巴面试，那次失败的经历，让我想通了一些事。个人的经历、遭遇，并不会对这个世界有多大的改变，就像马云当初被数家企业拒之门外后，今天他的公司也会用他当初被拒绝的理由去决绝很多人。

　　人需要改变。

　　9月11日

　　我们都不懂得要感谢生命，每一个鲜活的个体都是自然的馈赠。生命的诞生并没有背负任何使命，若要说有，可能是享受每一天。

　　只是现实环境里，“享受”是有权限的。普通人为了以后，穷人为了下一代，只有富人拥有这权利。可是我并不欣赏他们中的大多数，他们的享受往往是自然的对立面。被文明推进的人类骄傲于自身的伟大，可偏偏是进化不完全的动物、植物……与大自然相处更为融洽。

　　9月11日

　　人，生而为人，不应该为自己而活吗？为什么这样就是自私、不懂事？如果我必须做别人的复制品，那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拥有意志？

　　那些自诩是关心你的人永远也不愿意去知道，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话，只是解气般随口一说的话，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每当此时，“我就去死了好了”这种可怕的想法就会自然而然地冒出来，自己也会一惊。不是因为我厌倦了生活，而是想要给关心我的他们以解脱。

　　人的承受能力是可怕的，放弃活着往往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可是既然我能选择为别人而死，为什么就无法选择为别人而活？

　　难道我的人生只有死亡不是自私的……

　　12月

　　早上起来，我问我妈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擦擦我的伤口，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很疼。可是她却一直纠结，我这个伤不是表弟给我弄的，是我自作自受。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永远都是我的错，永远都是。

　　……

　　她开始用扫把打我，我回了几句嘴，她再打。我不是小时候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了，跟她对打了起来，怪只怪我力量不够，她把我推到楼梯上四处碰……原本擦伤的地方多出一道口子，渗出了血。

　　每次对打前，我对她仍有一丝敬畏之情，但是她对我却没有爱。她的打骂不是教育，不是爱之深责之切，而是发泄、是报复。

　　这世界上的情，没有与生俱来，没有顺理成章。感情是心灵的适合，感情是诚恳的堆砌。“母爱是无条件的。”这句话，在我身上好像违背了常理。

　　表弟总说父母离异给他造成了伤害，可是他不知道，任何东西都不是绝对的，他妈会叫他宝贝，他妈不会咒他死。

　　长到这么大，我妈似乎一直看我很不顺眼，记忆里她对我说过的话，大多是抱怨、是责骂、甚至是诅咒。

　　我一直羡慕那些孩子，无论遇到什么事，父母总会鼓励他们，在身旁全力支持。

　　我，也只有羡慕了。那些刺耳的话，就算我拼尽全力，也牢牢刻在我心里。

　　有些时候，我也很佩服自己，可以在不被人赞许、鼓励的环境里，成长到现在。所以，人们才会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可靠的，那便是你自己。

　　我知道，她一开始就讨厌我，因为她没想过自己居然会生女儿。我的出生，否定了她生儿子的能力。

　　3月17

　　我的眼泪在她眼里不过是鳄鱼的眼泪

　　读爱的教育时，书里说父爱和母爱是有区别的：母爱是没有理由的，父爱是有条件的。

　　这至少在我的例子里是不成立的

　　母爱是有条件的

　　甚至是可以消费的

　　用钱才能买到的。

　　克制

　　是我这半生最显著的词

　　可是我流过最多的泪，是来源于此

　　虽然我泪点低，但真正为自己而哭的理由就这么一两个。

　　叛逆、冷血不是基因里带有的，很多时候是避免自己受伤的保护伞。

　　两颗心最远的距离，是思想的距离。很多人究其一生最想得到的不过是别人一出生就拥有的东西——母爱。

　　得到再多的世界，也终究是一个不被亲生母亲待见的孩子。

　　我可以争吵，我可以不屑，我可以丢弃，我可以无所谓

　　但是，

　　我仍然拥有哭泣的权利。

　　4月7日

　　现在，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我都提笔也不想写了。

　　不开心，这个否定形式的词好奇妙。仅仅是否定了“开心”这一种心境，而不夹带其他。

　　用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太适合不过了。不伤心、不愤慨、不委屈、不怨念，仅仅是不开心。

　　到此刻，我终于抵达了这一步，不渴望亲情了。

　　今次的吵架，连眼泪都不再有了。为什么，我想大概是不想让自己觉得自己可怜。

　　如果你是个陌生人，别说养我到长大成人，就是给了我一口饭吃，我也感恩戴德。但如果你作为母亲，让我每次一口饭，都要歌唱你的恩情，我做不到，我宁愿被你饿死。

　　别企图让孩子来承担你养孩路上的不顺心，你该问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什么都没考虑清楚就生了孩子。

　　要是一开始你就明确告诉我，我的出生是受了你的恩惠，而不是假借爱的名义，那我会按照陌生人的标准去报答你。

　　8月14日

　　挨打其实一点不痛

　　还手时还有一阵爽快

　　她肯定也一样

　　找到了发泄手段

　　所以打头还不过瘾

　　直接捶了一拳我肚子

　　还自己哭得声咽气堵，在难过什么？

　　大概是委屈，为什么别人的孩子不是自己的

　　她爱孩子吗？

　　爱的

　　她爱光鲜亮丽的孩子

　　8月20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孝顺……

　　我不想再看了，因为我哭得眼睛发酸，但更难受的是鼻涕不止，我趴在床上，一边擤鼻涕一边问：“天光，你说为什么人哭的时候要流鼻涕？”我听见了两道关门声，我知道现在家里只有两个人。

　　天光温声道：“或许是鼻子不想让你哭太久了。”我哑然失笑道：“原来鼻子是个好五官。”天光也笑道：“确实是好的。”

　　我说道：“天光你说沟通是什么？”

　　天光想了会儿，说：“你之前说，沟通是换位思考。”

　　我道：“我现在觉得沟通就是吵架。你觉不觉得吵架和沟通是一样的，越说越不明白。吵架和沟通是双生子，只是长得不像罢了。”

　　天光道：“无效的沟通确实是吵架，但有些时候能沟通还是比什么都不说来得好。”我笑道：“确实。不吵我也不知道，原来她心里那么恨我。”

　　天光愁眉苦脸慢悠悠想说些什么话，却被窗外一道小喇叭声捷足先登，喇叭里唱着：“收头发，收长头发，专收长头发，高价回收旧手机……”

　　我扭头朝窗外望去，正好看见书桌边的红钞票，我陡然想起来那是曲小智送给我的礼物。我伸手取了来，打开一看，是一幅色彩斑斓的蜡笔画。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曲小智画得真好，头是正方形，鼻子是圆，眼睛是等边三角，我一眼就看出来他画的是我。菱形的身体，直角三角形的双腿，整幅画都是几何图形，虽然形状都不匹配，但却能看出神韵，我心中暗暗赞叹：曲小智是个天才。在他画中我手上牵了根绳，绳子尾端立着一只通体绯红的青蛙，青蛙上方写着三个字：姐姐，笑。

　　我突然就不想哭了，我觉得眼前充满了温馨。我只是不经意的举手之劳，他却一直记着。大家在背地里都嘲笑过他低能儿活着可怜，但我觉得弱智没有什么不好，他比聪明人更能感知善意。

　　我惨然笑道：社会不认可，亲人不认可，又有什么关系，有一个陌生人对你笑就够了。”天光道：“嗯，人还是积极点好。”我道：“可我是个悲观的积极主义者。”天光道：“悲观比乐观更有力量，乐观会使人麻痹。”

　　我俩四目相对，悒悒不乐地笑着，不料，竟然破天荒听见了手机震动声。“呜嗡嗡呜嗡嗡”叫得我一颗心砰砰直跳，我又期待又害怕，目光对上手机屏幕上的号码归属地，我已九分猜到是招聘电话，我强作镇定接了起来。

　　天光目不转睛注视着我，渐渐露出欣然之色，我知道她是在为我高兴。确实是一家公司的人事来电，询问我的求职意向。我笑道：“对不起，我不打算在同行业继续工作，嗯，我已经有其他求职安排了。不过谢谢你的来电。”

　　天光愀然改容，遗憾着道：“你拒绝了。”我放下手机，摇头呵呵笑道：“悲观果然更有力量。明明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却还在挑三拣四。”天光眼里的愁绪悄渐散去，她应该是在我身上看见了自己，她轻笑叹道：“一旦不再委曲求全，永远不再委曲求全……”

　　天光有个好处，就是她永远不需问，就能明白你的行为机制。她说：“遇到困难，旁人都会劝你学会妥协，只有自己清楚妥协会不会有好结果。”

　　我道：“原来是这样！”天光呆愣愣地看着我，我道，“天光，原来我们是因为自己不愿意妥协，才都劝别人要妥协。我不愿承担空窗期的经济开销，所以赖在家里；我妈不愿承担我在家给她带来的负面影响，所以逼我出去。我们都是自私的人。”说着说着，我眼泪又掉下来：“天光，我不想委屈自己，我该怎么办？”我望着天光，却不知道我渴求她回答我什么。

　　天光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怅然若失般说：“你听外面……即便我狼狈至此，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卖头发。”我茫然看着她，天光悲不自胜地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饿死的都是读书人。”

　　我百感交集，我妈说我读书读到找不到工作，原来有道理。

　　我说：“天光你要听歌吗？”我打开播放软件，把一只耳机递给天光：“这首歌很神奇，明明只是首情歌，我却每次听了都会大哭。我们把许美静和Eason的版本都听一遍，天光你陪我一起哭好不好。”

　　“红眼睛幽幽的看着这孤城，如同苦笑挤出的高兴。全城为我花光狠劲，浮华盛世作分手布景。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霓虹熄了世界渐冷清。烟花会谢，笙歌会停，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词曲缠绵蕴藉、哀怨凄苦，眼见就是带着恨意的一生，可是却哀而不伤、念而不执，处处都是欣然不悔。

　　四行清泪从天光眼里缓缓淌出，两行自内眦，两行从外眦，我端目凝视，觉得此刻的她不可方物。你见过坚定的泪水吗，那是世上最柔弱的武器，胜过一切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