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业的那三年》林四多

18、沟通

　　隔日起来，我眼神涣散，头脑昏沉，我妈一看见我，就问：“你睡得好不好意思啊？”

　　她每次说这话，我太阳穴都会突突直跳。其时八点，我每日都是这个时间起床的，是早是迟，全看她的心情。强忍住心头燥火，我去到厕所。我妈也追到厕所，她隔着门道：“全部人都上班去了，我不晓得你哪有脸睡，你是不是戴了张脸壳子活人哦？”

　　我火气根本抑制不住地上冲，今天周日，代表“全部人”的我爸，都尚睡在床上看小说，我不知道她是又上哪受了什么刺激，一早心情就这么差。我走到厨房端饭，她又说道：“你好不好意思吃？你躺床上睡，老辈子的给你煮饭。是我我就没得脸吃。”

　　我立时就想说一句“是你煮了我才吃的，其实你可以不煮。”顶回去，但那样无疑是拱火，让她火气发作得更理直气壮。我看她乌云蔽日的神情，心下慌乱丛生。我知道再多一刻，她必定要发作。

　　我三下两刨把饭吃完，准备洗完碗回屋去，结果刚一起身，就被一把拽着重新拉回到椅子上。脚趾头不幸在茶几腿上磕了下，我“啊”的叫了声。我妈冷斥道：“我在跟你说话！……我问你好久出门？”我站起来，说：“不晓得。”我知道这样不耐的语气必定会惹恼她，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走出几步，果然我妈跟上来，大步抢在我前面挡住去路。

　　屋里光线并不明亮，她脸上罩着地狱的颜色，质问我：“你说，你好久出门。”我盯着她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看，她眼神像是在看十恶不赦的仇人，全是鄙夷和怨毒。我咬着唇回道：“我不晓得。”我不想跟她吵，绕过她往厨房走。

　　她突然从后面抓住我衣领，我重心不稳被拉着向后退了两步，手里的碗也摔到地上，碎成几瓣。我不管不顾朝前走，她拉着我衣领往后拽，衣服越收越紧，我并不觉得脖子勒痛，一心想往前走。忽地听见“嘶”的一声，知道是衣服被扯出一道口子，我妈这才终于松开手。

　　我径直朝厕所走去，拿起扫帚簸箕，我妈上来一把抢过，喝道：“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哪天走？”
　　她目眦尽裂，两颗猩红的眼珠子来来回回在我双眼间扫过。

　　我突然就想笑，她明明想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却从来不听我说过什么。我给不出她想听的答案，我只想回卧室。

　　厕所的窄门只够一个人进出，我就硬挤，我往前一步，她就推我一下，我再往前，她再推，等到第三次，她再也控制不住，一掌将我推撞到门上。她双手握住我两肩移到墙砖上，用力地撞，我只觉得背上一片清凉，后脑勺撞在瓷砖上也一点不疼，就是五内如焚，血气全部堵在胸口，身体像要爆炸一般，难受到了极点。

　　“说话！”晴天霹雳的一声叫，我耳朵里终于不再只有嗡嗡声，听她说道：“你在屋头关哑了！”见我仍是不吭声，她气得一下又一下拧我嘴巴，“说话，说话！你读那么多书，读得话都说不来了嘛。你天天坐在你房间头读书，有人给你发钱嘛。这么喜欢读书，你怎么没考起清华北大！我花钱给你读书，读了二十几年你劳全一个工作都找不到？外面的路都给你堵死了嘛，非要滚回来在屋头杵起。一个人怎么活成这样，死皮赖！”

　　我眼泪如泉水般往外涌，说不出的痛楚委屈堆积在心头。我一个人在外面受过天大的委屈也没这样哭过，被生你的人骂，真的寸心如割，噬骨般难受。

　　也许我妈吼累了，她声音低了下来，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你在外头跟人吵了架？还是上司骂了你……做错了事，就该骂，哪个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本事那么大不喜欢被人骂，你就自己去当老板嘛，当了老板你就想骂哪个骂哪个，你又没得那个本事，被骂就该受到，骂也是为你好，你不可能被骂了就一直不工作了……还是你失恋了，回来散心？回来散心也该散够了，再散下去心都收不回来了。人懒不得啊，人懒久了，就什么都不想干，你是不是因为懒……”我不想听她胡说八道，叫道：“没有，没有。”她高声道：“没有你就出门去啊！”

　　她说：“你阿姨问我：你是不是失恋了，不想待在浙江。我说你不可能，不可能失个恋就跑回来。既然没失恋，你上班上得好好的，你回来搞啥子嘛！你为啥不出门，外面是有虱子要蛰你，还是狗要咬你？”她停下来，固执地等我回答。我实在不想看她的眼神，一看就像有针刺，我说：“我会出门的。”她怒气不减道：“出门出门，关键是你哪阵出去嘛！我不管，你今天给我定个时间，时间一到你找没找到工作都给我搬出去。你要工作也好，不工作也好，你自己租房子，别在我眼前晃，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她逼我说，我只有道：“我说不出你想听的话。”

　　她气急：“你说个话怎么会这么困难！”她支着食指，戳在我脑门上，把我戳得抵到了墙上，咬牙切齿说：“我要早知道你是个混账，我就该把你饿死再生一个！随便生个什么也生不出你这种玩意儿。”我忽然抬起头来跟她对视，我不知道我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她愣愣地看着我，脸上浮现出悲戚之色，自怜哀叹起来：“我都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别人谈孩子，我都叫别说，因为我说不出口，因为我也不晓得你在搞啥子、想搞个啥子。别人那些娃儿，啥子都跟父母说，你就啥子都不说。我们连你一个月赚好多钱都不晓得……不要太高要求了，我不希望你赚好多钱，我只希望你能给自己混口稀饭钱。要我给你口饭吃，我也不是供不起，但是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啊！我还是希望你飞黄腾达……你啥子都不说，我每天就猜，每天从早上一起床就是猜猜猜。你在屋头，只要你在屋头，整得我们脑子一天不得安宁。”说着她自己哭了出来，望了我一眼，她自己走了。

　　我关上厕所门，呆立在墙边，嘶声裂肺地哭了出来。我是她在外人面前的难以启齿，原来在她眼里我如此不堪，眼睛里全是水雾，口里喘气声越来越猛，我只好咬住袖口不让声音泄露出来，我觉得自己的哭声好刺耳。不是爱情结晶的孩子，只是一件工具，一旦丧失了使用价值，就再也没有置锥之地，活着不过是件碍眼的物件。她是我妈，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我，这不亚于从源头否定了我。眼泪决堤了般簌簌往下坠，但咬着牙总算是让抽噎声顿了下来，隐隐约约开始听见外面的对话声。

　　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就是放烟花那天，我们儿子在楼顶跟你们女儿一起玩，他把自己的青蛙弄丢了，回来手里却拿着这只红青蛙，我们问他是哪里来的，他只说是姐姐给的。所以跟好几个邻居打听完才知道是你们女儿给他的，本想来还给你们，结果又遇上前些天你们都不在家。”应该是我爸的声音说道：“对，我们前段时间出去了。”

　　我已经听出来说话的是曲小智的妈妈，那阿姨道：“我就说怎么来敲门都没人应声。这钱请帮我还给你们女儿。”我爸道：“我们女儿都给他了，就不需要还了吧。”那阿姨恳切道：“那哪行，五块十块还可以，这么大张票子，要还的。”她又道：“儿子，你给姐姐做的礼物呢，快拿给叔叔。”只听曲小智欢快的道：“给姐姐，给姐姐。”听我爸连连夸了曲小智几句，又听那阿姨道：“麻烦了，哦，麻烦再帮我跟你们女儿说声谢谢啊。”我爸招呼着：“不麻烦不麻烦，你们慢走啊，有空来玩。”

　　我洗了把凉水脸，整理好口鼻，走回客厅。我妈坐在沙发上拿□□垂着肩，看见我走出来，瞪了我一眼。我爸把一张折叠好的白纸和一张红钞票递给我，道：“楼下曲小智的妈妈给你的。”我接过，转身往卧室走。

　　我妈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你说她交不起生活费嘛，她在外头对别人又大方得很。”我回头，瞪了她一眼。

　　我爸叹声道：“你哪来那么多话，少说点要不要得。”我妈吼道：“就是怪我以前说少了，才惯得她脾气稀奇古怪。你当人爹的，还是要负点责认，莫一天到晚光是我在操心，你还是操点心，管下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讥讽道：“你说她是傻的她又是一个堂堂本科生，你说她不傻她又分钱不赚。人家那个弱智一个月工资还要领个几百块钱，你说她是不是连个弱智都不如。”

　　我爸叹道：“哎，我说你一天是气疯了，什么话都乱说。”我妈哼道：“我早就被她气疯了，你该庆幸我还没被气死，小的一个，老的一个，我早晚被你们俩个气死。”我爸道：“你真是永远都找得到话说。”

　　我回到房间，伏在书桌上，我书桌前贴墙安了一面大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摸着脸，手也像什么也没摸着。我爸的声音传上来：“她不说，我怎么问嘛？”我妈道：“她跟我没法沟通，莫非跟你也没法沟通嘛，完了，一个屋头统共三个人，她跟哪个都没办法沟通嘛，读这么多书到底读了了个啥？”我爸道：“你有没有听过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妈道：“我没有文化，她就出去跟有文化的沟通嘛，得屋头把我守到做啥子……莫一天就拿到手机看那个小说，你看小说赚得到钱嘛？你还是去跟她交流一下，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活在自己世界里，不想跟人沟通，脾气就得改，她那个脾气不改跟哪个都没法沟通，早晚吃大亏，莫到时候怪是我跟你没教好……”

　　她向来喜欢活泼开朗的孩子，抱怨我不跟她沟通。可沟通是什么？沟通的75%是无声的。她说是我读书读到迂腐所以连跟她沟通都不会，其实原因不是我读了太多书，而是我读了太多书她却一本书也不读。代沟不是年龄跨度、时代鸿沟，代沟是思想差异，因为就算我穿越回去跟二十几岁的她也是无法沟通的。

　　我拿出日记本，写字是我的情绪治愈途径，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里面只记录着我想忘记的事。我一直写，写到我爸喊我吃饭。问我吃饭的时候有屈辱感吗？我想是有的，毕竟父母的白饭只供应到十八岁，现在这口饭是他们施舍给我的。我突然明白了亲情是什么，亲情是债权关系。父母、子女一生都在互相索债。人确实是高级动物，其他动物父母还要教授孩子生存技能，人类的父母只要让孩子饱衣暖食就达到了基础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