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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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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大。
尤其是在临河的九桥。
最近刚被列入了旅游景区,四处都在修葺,狂风裹着碎石渣子,能糊人一脸的灰。
南川拉起衣领挂在鼻梁上,打了个大哈欠,一脚踩地撑住自行车,从口袋里拿出震动的手机。
-“您好?”
对面反应了半秒,紧接着传来一个敞亮的女声。
-“啊,南川吗?我是烧烤摊的琴姐!就是吴奶奶介绍的,说你手艺特别好,今天要来帮忙……”
南川听出她这电话打得有点紧张,便接过话茬。
-“嗯,琴姐,我到店门口了,正停车呢。”
-“哦,哦!你还开车来啦!大厨就是不一样哈!我们这儿恐怕不好停,你要不要开到桥洞……”
南川跨下自行车,提起车把往店门口的墙上一靠,听到说话声越来越近,便举着手机抬头一看。
琴姐刚走出来,看着不过四十岁,扎着麻花辫,正往浸满油渍的围裙上擦手。
她的视线停在那辆粉红单车上,顿了顿才拍手笑道:“你就是南川?”
“我的‘豪车’停在这里方便吗?”南川冲她笑了笑,挂断电话。
“方便方便,没人敢拿!”琴姐指了指墙上的门牌,上边写着[光荣之家],“我男人是当兵的呢!”
南川来之前就听吴奶奶说过了。
琴姐的丈夫是烈士,去年因抗洪救灾牺牲,留她一人抚养孩子,特别辛苦。
再加上最近九桥翻修,来了许多外地工人,吴奶奶实在不放心她一个女娃摆夜摊,便拜托南川过来看看。
“这夏天一到,晚上来吃饭的人就多了,”琴姐领他进厨房,“我这店小是小,但生意还不错,吴奶奶跟你谈过薪资没?”
吴奶奶也就是南川的房东,她老人家独身一辈子,无儿无女,常把南川和北辰当亲孙子照顾。
“嗯,0点到4点,两百一天。”南川点头说。
“那行,吴奶奶说你之前为了照顾弟弟一直没有固定工作,”琴姐给他找来一条围裙,“你要是做得习惯,就留在我这儿。”
“谢谢琴姐。”南川穿上围裙,开火颠了颠锅。
“那你先忙,我就在门口做烤串儿。”琴姐打了声招呼出去。
南川跟着抬头扫了一眼,室外摆着九张桌子,这会儿坐满了人,看着都没什么问题。
“总不能我一来就出事吧。”
南川隔着口袋摸了摸兜里的无事牌,然后往热锅里勾了一勺油。
厨房只有一个排气扇,火舌卷着油烟在屋里打滚,让人喘不上气儿。
南川炒完了订单上菜,便拿着簸箕出去找个马路牙子坐下摘菜,顺便透口气。
过会儿琴姐喊了菜名,他再回去开火。
就这样来来回回忙碌到凌晨两点,客人才陆续离开。
不知道是出汗量太大,还是睡眠不足,南川有点头晕,他找了个空位坐下,眼睛一阵发酸,正要仰头打个哈欠,结果嘴巴张到一半就愣住了。
迎面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帅哥。
目测有一米七。
虽然矮了一点,但是肩宽腿长,肌肉匀称,一看就很适合跳舞。
他走到对面坐下,从挎包里拿出了一本《音乐》书。
这是什么!
南川双眼锃光一亮,瞬间来了精神。
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他不禁有些激动,几次想搭话,却碍于某个童年阴影,一碰见好看的人就特别紧张,语言系统有点紊乱。
他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吃了吗?”
“……”帅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迟疑地点了点头,“吃了,您吃了吗?”
他的声音清脆透亮,还有种男孩子变声前的轻细。
他好特别,他好适合当爱豆!
尽管心里有惊涛骇浪在翻滚,面上却滴水不漏,南川稳重地找了个话题:“嗯,那、那你喜欢唱歌吗?”
帅哥瞥了眼被自己压在肘下的课本,摇了摇头:“我妈说唱歌没前途。”
“你自己呢?你喜欢吗?”南川在他脸上找出了一丝犹豫,立马抓住机会道,“我们可以先加个微信,之后……”
“我没有微信,我妈不让我玩儿。”帅哥打断道。
南川的手机卡在裤兜里了,他正弯腰去拽,闻言略有些奇怪地看向他,随即只见帅哥腕子一抖,亮出了他的装备。
“但是我有儿童电话手表!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哟!”帅哥高兴道。
南川:“……”
南川如遭雷劈地定在原地。
正巧此时琴姐走了过来,她看见帅哥也有些惊讶,唤他道:“儿砸,你怎么又来了?明天不上课吗?”
“妈!我怕你一个人不安全!”帅哥蹦起来跳了过去。
南川这才缓缓垂下目光,在那本《音乐》书上面瞥见了另外三个小黑字:六年级。
南川:“……”
“妈妈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请了人来帮忙,喏,你吴奶奶介绍的。”老板娘指了指南川。
“这个哥哥不行,他太瘦了,还没我高呢!”帅哥说。
南川一口气刚缓过来,又被“不行”、“没我高”两句话给砸得直不起腰。
他在心里挣扎了一下,想着自己好歹有一米七三,四舍五入一米八(大雾)。
但是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他们怎么又来了?”帅哥突然发现了什么,情绪十分抵触。
“哎呀,妈妈做生意的,人家来吃饭是好事啊,”老板娘笑得有些勉强,“你快回家睡觉吧。”
母子两人互不相让地争吵了几句。
南川循迹转头看向右边的三桌人,坐的几乎都是九桥的建筑工。
他们脚边堆放着黄色安全帽,打着赤膊,正踩在凳子上划拳吹瓶子。
看着都挺正常。
倒是最边上独坐一桌的那个女生。
光线有些明灭不定地照在她小巧的脸上,只能看清一个流畅的轮廓。
她扎着高马尾,身穿烂背心,每次吃东西的时候都会像猫科动物一样撕甩拉扯,而她面前已经堆了十几个空盘。
南川在干饭这件事上,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手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不一般。
“好了好了,你别在这儿捣乱!南川,你帮我看着他,别让他到处乱跑。”老板娘说完,拿起账单去找人结账。
“好的。”南川留意了一下账单上的数字,眉心拧出一条细褶,拉住了小孩。
老板娘走近其中一桌,跟一个看似是工头的人说笑几句,然后递出了账单,短暂的沉默后,那边吼了几嗓子。
“怎么可能——”
“你他妈逗我呢!撸个串儿能吃五千多——”
随后三桌人齐刷刷地看向那个女生。
“草尼玛!你还吃!”
“工头说请客又没说请你,你硬要跟来的,你的钱你自己付!”
“欸,别打人啊!”
“妈!!”小帅哥想过去却被拦住了。
南川把自己稀碎的手机交给他,郑重道:“帮我拿一下,站在这儿别动。”
“不,还是我去吧,”小帅哥不忍心地握住了他的胳膊,“桥上风大,我怕你被吹倒了。”
他说得那么认真,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南川动了动嘴巴,有点想骂人。
但旁边越吵越凶,他没空耽搁,厉声喝他道:“别动!”
然后转身跑进人群里,把试图劝架的老板娘捞了出来。
“哎唷,不能打,不能打啊!怎么打女孩子啊!”老板娘花容失色地踉跄两步,尖叫道,“再打报警了!”
四周乱成一团,那工头正在气头上,听到“报警”两个字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一眼横过来,暴怒道:“你敢——老子把你一起揍了——”
这一看就是喝高了,嘴里没个数,抬脚还把桌子踹翻了。
随着噼里啪啦水溅油锅似的动静炸.开,再加上酒.精助燃,这炎炎夏日的燥热瞬间翻了三倍。
他们眼里充满了血气。
“你个臭表.子,老子要不是看你是个寡妇,可怜你,我能天天带兄弟过来吃饭?你他妈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老子,还报警?你报一个试试!”
老板娘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躲到南川背后,连忙抱住旁边快要吓哭的儿子。
“哟,找了个小白脸,”工头龇牙咧嘴地扬起下巴,嫌弃笑道,“瘦得跟他妈只猴儿一样。”
空气里有血汗味掺杂着酒臭。
南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气息,通过普鲁斯特效应刺激着他的大脑,使他指尖发颤。
不是害怕。
是兴奋。
那些被他埋藏在大山深处的野性和暴戾,让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蓄势待发。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过架了。
因为这里不是深山,打人是要赔钱的。
南川缓缓呼出一口气,偶然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而刚才被打的女生竟然坐下继续撸串儿了!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抹了把鼻血,又往嘴里塞了个茄子。
“……”
南川震惊。
“啧,吓得不敢说话了?”工头哂笑一声,招呼手下的工友,“走走走,真他妈扫兴。”
“钱……”老板娘面色惨白地追了两步,又咬牙停下,回头对儿子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算了。”
南川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旁边的小孩已经冲出去了。
九桥的河水上回荡着小孩怒不可遏的咆哮:“谁都不准欺负我妈——打死你们——”
“他妈的。”工头朝地上暗啐一口,劈手夺过工友肩上的扁担竿子,看也不看就往后边猛劲一挥。
砰。
是硬物撞击骨肉的闷响。
南川一把将小孩拽开,举起左手挡在脸侧接了一棍。
工头这一挥用了十足的力道,竿子在他手下咔嚓一声裂出好几条细缝,然而他面前这人吭都没吭一声。
“你知道这是谁的孩子吗?”南川笑着往外挡开竿子,疼痛刺得他眼皮一跳,抬眸的瞬间,柔和的眉眼绷出了锋利的弧度,“你就敢打——”
工头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南川像匹狼一样纵身跃前,攥住工头的手臂,迅速敏捷地给了他一个过肩摔。
“!”工头背部砸地,眼珠子倏地的瞪大,痛得呼不出声。
众人傻眼:“……”
南川一脚踩在他肩上,让小孩捂住耳朵,然后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气沉丹田地喷了句脏话:“他妈的,给钱!!!”
“给,给可以,那个人的,让他自个儿出!另算!”
南川顺着工头手指的方向望去,遥遥对上了那个女生的视线,只见她挪了挪屁股,握住最后一把烤串,脚不沾地地跑了!
“站住!”南川放开工头,警告他们老实付钱,不然等他回来大杀四方,然后卯足了劲儿追上去。
九桥的河风带着腥气,不如山里的清冽。
南川当年在村里蝉联了四届“跑山”的冠军,平时追个小偷流氓基本上是手到擒来。
但是今天这个人。
他直接怀疑她是长跑运动员。
“你站住!”连续两天没有休息,南川有些喘不上气,停在路灯边,双手撑住膝盖,喘得跟破风箱似的。
那女生也跑不动了,在前一个路灯停下,缓缓转身盯住南川:“你别追我,我吃撑了,跑起来想吐。”
他一开口,不是想象中女孩子的轻声细语,而是宛若古琴一弦般醇厚低沉的男声。
南川略显错愕地抬头,先是看见了一双破洞迷彩胶鞋,而后是一截露在短裤外的瘦劲小腿,再上到一马平川的烂背心。
最后停在了那张极具攻击性的脸上。
细长的剑眉与眼睛距离极近,眼窝深,鼻梁挺拔,薄唇被辣得鲜红。
他有喉结。
这压根就不是女生!
这一刻,南川脑子里已经没有“他妈的,给钱”几个字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等等,你是不是……”南川既激动又紧张,酝酿了半天,结果刚上前一步,那人就撒丫子跑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烤串!
“……是不是裤子拉链没拉。”剩下半句话消散在了凌乱的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 普鲁斯特效应是指只要闻到曾经闻过的味道,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