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与龙》蜀夕

7、第七章 龙与名字

　　龙抱着塔尔玛飞向了密林深处。
　　森林里敏锐的动物们一听见龙煽动翅膀的声音，纷纷逃窜开来，搅动树林哗哗作响。
　　龙在高空收起翅膀，将塔尔玛护在怀中，直直地落下去。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塔尔玛紧紧抱住了龙的脖子。
　　他们坠入树丛，以不可思议的平稳落地。然后龙对女仆说：“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塔尔玛睁眼，看见顶着满头树叶的龙，伸手帮他摘去头上的叶子。
　　她早就知道龙的头发是柔软的，和人类的头发没有分别。想到这里，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塔尔玛小声说。
　　“地上有很多树枝、石头还有虫子。”龙说，“你会受伤的。”
　　“我不会的。”塔尔玛反驳，“而且你还要打猎。”
　　龙打猎并不需要胳膊，他用魔法就足够了。奔袭逃窜的野猪和鹿远远地被他的风刃贯穿，野兔和獾这样的小型动物也没能逃过。
　　这哪叫打猎。塔尔玛心想。就算是抓住自家圈养的母鸡都要比龙打猎来得费劲，龙要是哪一天想要杀死她，比杀死一只兔子还要简单得多。
　　她还是要求龙把她放下来。龙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小心翼翼地将塔尔玛放在地上，并要求一定要牵着她的手走。
　　龙不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于一个没有出嫁的人类少女来说很不礼貌，他握着塔尔玛的手，那只手对龙而言太过柔软且弱小，没有鳞片，没有利爪，甚至连毛皮也没有，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就是脆弱的骨头。
　　但只有这样的手才会做饭，会灵巧地翻开书页，会拿着扫帚在城堡里打扫，会给他擦干净后背的鳞片。这样一想，塔尔玛的手可比那些野兽们的爪子有用多了。
　　塔尔玛的脚踩在森林堆满了层层腐朽落叶的土地上，她抬起头，顶上是密不见日的树丛。塔尔玛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森林，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王都附近的树林。后来她成了公主的侍女，就连皇宫也很少出过了。
　　在罕见人迹的潮湿的密林深处，菌类和浆果旺盛地生长着。熟透的果子落在地上腐烂发酵，散发着微醺的酒味。塔尔玛踮起脚，试图去摘挂在树梢的树莓。龙放开她的手，轻松地跃起，摘下了藏在树丛里最饱满的那一串。
　　因龙的动作，树叶落了塔尔玛满头。
　　“喏，给你。”龙说。
　　已经晒成深黑色的树莓有着饱胀的甜意，塔尔玛尝了几颗，将剩下的都给了龙，后者一口塞进嘴里，接着呸呸地吐出许多树梗。
　　他的嘴唇都被染成了紫红色。
　　“下次来，我们可以采些果子和蘑菇回去。”塔尔玛说。
　　“为什么这次不行？”龙问。
　　“因为这次没有带篮子。”塔尔玛给他比划出篮子的形状。
　　这在龙眼里并不算问题：“我可以把整棵树都带回去。”
　　“让它长在这里吧。”塔尔玛说，“等到我们今后再来，还能摘到果子。”
　　龙喜欢“今后”这个词。除了塔尔玛，从来没谁和他约定过今后。他愉快地说：“那就今后再来。”
　　回去的时候龙恢复了庞大的身姿，塔尔玛伏在他的背上。龙张开鳞片，将她固定在那儿，也为她挡住风。
　　如果真的回不去了……塔尔玛将脸藏在龙的鳞片后，闷闷想……如果真的回不去了，那会怎样呢？

　　回去后，龙将猎物剥皮放血，塔尔玛将野猪肉和鹿肉拼在一起，裹上香料，放在炉架上烤着吃。
　　饱餐一顿——也不算太饱——后，龙在他堆积成山的宝物里翻找起来。
　　日常面对着龙规模宏伟的宝库，塔尔玛对于金光闪闪的东西已经变得审美疲劳。金子与宝石像石头似的堆积在那儿，给人以廉价的错觉。
　　在龙的城堡里，塔尔玛用远道而来的丝绸当抹布，拿炼金师的坩埚炖肉，用骑士的利刃切骨头，把昂贵的礼服当做女仆制服。她回去后一定会对货物的价值产生严重的偏差，如果她还有机会回去的话。
　　龙总算找到了一件可以用来当篮子的东西——一只紫水晶的沐手盆。从晶莹的色泽来看，它恐怕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用来当做草编篮的替代品。
　　塔尔玛不由得想：这些宝物真的是龙积攒掠夺而来的吗？虽然龙天性喜欢金灿灿的物品，但眼前的这头龙似乎从未对金子或者其他宝物表现过特别的喜爱。他似乎分不清贵重与低廉，稀有与常见。
　　她从没听龙谈起过其他人或者龙，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好像龙天生就是独自生活在城堡里的生物。甚至是名字，她还不知道龙的名字。
　　塔尔玛与龙相处了不短的时日，有那么一些时刻，她觉得她已经十分了解龙了，但有时，她又觉得她对龙其实一无所知。
　　毕竟，龙的寿命那么漫长，力量又那么强大，一个小小的人类，凭什么去理解龙呢？
　　但塔尔玛还是决定试一试。如果她再也无法回家了，这样会让她在城堡里的余生没那么难过。万一——仅仅是万一——她得到了龙的信任，让龙同意送她回去，那更是再好不过。
　　于是塔尔玛开口道：“喂。”
　　龙朝她看过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塔尔玛一鼓作气地说。
　　龙抱着那只紫水晶的碗愣住了。
　　第一次有人询问龙的名字。
　　龙曾经有一个名字，他记得他曾有一个名字，只是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人曾用名字来称呼他了。
　　过了很久，龙才颓丧地说：“我忘记了。”
　　龙的寿命太过漫长，忘记一些事物也是在所难免的，而且是名字——无论谁都有名字，有的甚至有好几个，这说明名字不是多么重要的事物。
　　但龙仍然觉得异常沮丧，甚至自己都不明白这沮丧从何而来。
　　垂头丧气的龙让塔尔玛想起被暴雨淋得湿透的狗，她担心自己问了个坏问题。
　　龙陷入了失落之中。
　　塔尔玛试图让他振作起来：“只是……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龙点点头，显而易见地不快乐。
　　“那上一次别人叫你名字，是什么时候呢？”塔尔玛问。
　　什么时候……龙摇了摇头。

　　不过好在龙的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一天，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今天去哪，去狩猎还是去集市？”一大早，龙兴致勃勃地问。
　　塔尔玛选集市，在有人类的地方她被发现并被解救的可能性更大。
　　集市上的人都还记得他们两个，在这个不大的小镇上，出现了什么外来者总是很显眼的。
　　镇上的人认为他们是有钱的主顾，兴许是哪个城堡里私下跑出来游玩的贵族，都纷纷与他们友好地打招呼。
　　“他们冲我招手干什么？”龙问塔尔玛。
　　“是在跟你问好。”
　　问好听起来是个好词，于是龙也高兴地冲居民们招手。
　　这一天下来，塔尔玛发现，靠在集市上传递消息去王宫是不可能的。他们对于龙的种种无知之举显得异常体谅——在他们眼里，不食人间疾苦的贵族本就是如此无知的——因此一点也没有起疑。
　　龙一路经过面包店、铁匠铺、种子店、药材店，他最喜欢的还是杂货铺，因为店里的大多数货物他都没有见过。
　　“那是火折子，可以用来点火。”杂货铺老板夸大其词地说，“那是用最好的松木，在火油里浸上整整半个月，才能做出来的。现在只卖二十五个铜币，到哪去找这样划算的好事。”
　　塔尔玛看那就只是普通的火折子。
　　龙放在鼻子边嗅了嗅，不满地说：“这不是松木。”
　　“可能是松木，也可能是别的……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总之，在野外，可是能救命的宝物。”被拆穿的杂货铺老板依旧没有停下努力的推销。
　　“我才用不上。”龙说。
　　他当然用不上，他可是一头龙。喷火是他的种族技能。
　　最后，龙又来到了酒馆。
　　酒馆老板喜出望外，上次龙来到这里，喝掉了整整一桶葡萄酒，并且一点帐也没赊，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客人了。
　　酒馆里的其他人也记得龙，他们围坐过来，七嘴八舌，问起上次没来得及问的事。
　　“你叫什么？”
　　第一个问题就让塔尔玛紧张起来。
　　龙平常地说：“我不记得了。”
　　大家觉得他在开玩笑，配合地笑起来。龙在笑声中有点困惑，但人类总是让他困惑的。
　　“你住在哪呢？”又有人问道，是酒馆里的舞娘。
　　“在山上的城堡里。”龙说。
　　“所以，你是贵族吗？”另外的人问。
　　“我不是。”龙摇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下去，得到了来自龙七零八落的回答。
　　虽然龙自称不是贵族，但大家都觉得他一定是，住在城堡里的不是贵族还能是什么人？但贵族总是防备心理很重，所以龙才不愿意透露名字。
　　“你在城堡里都吃什么？城堡有多大？城堡里是不是到处都是财宝？”
　　得到的回答都让众人愈发印证自己的猜想。
　　“有几个仆人照顾你？”
　　“只有她一个女仆。”龙指着塔尔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