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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十,桃红(全) ...

  •   十,桃红
      北撤之行,于当年孩童懵懂仅六岁的玉芝而言,在一汪苦痛的记忆之中,还夹缠飘带过一阵粉色的桃红。
      那是春天,冰雪悄溶,深寒终过去了,一群逃离的男孩姑娘,溪水边卷足嬉闹,玉芝的一双赤足浸在潺潺河水之中,终得了一丝暖,她回头朝福巧笑,指着水面道:“妈!看花啊!”
      春阳正好,福巧抬眼眺望,河对面满扑扑的一林桃树,花开绚烂,染嫩了蔚蓝的天空,再看女儿玉芝,皴红的小脸,小小的风霜,映在绿河红花前笑的满面灿烂,心头一声叹,面上却也笑,说:“真漂亮,等过了河,大姐就能摘着桃花了!”
      玉芝道:“不摘!留着长桃吃!”
      说是这般,到了河对岸的桃林,一帮子爱美的姑娘们仍摘了桃花下来,别在鬓头,哼着小调子舞蹈,男孩们爬树,撵飞了小鸟,一帮子女人撩了河水,寻了柴火了燃起炊烟,春季野地的菜荠嫩根扒拉着,就又是一顿。如此一幕天宁春好,花香饭浓,主妇笑忙,孩童欢唱,咋看之下,倒是这逃离的小半年间难得的惬意安宁。
      如今一路北行,前头队伍辟路打仗,后边的各路家属聚在一处,也成了队伍,单福巧跟着的这队,由少成多,也有了几百多人,半年来跟着队伍,颠簸前进,夜露风餐,若遇着有沿庄百姓的,给一檐瓦遮冷,便做些活计,换些口粮,再行上路,沿途有些伯伯奶奶心疼部队孩子,硬塞了肉饼鸡蛋,福巧心知不好,但见着玉芝一脸瘦相,咽着唾沫星子忐望自己,又心下不忍,俯身多谢了,记下地址,望得又朝一日回还,却也是心头惘然,不知那是何年何月。

      远处,玉芝头上挽了一圈带花的桃枝笑嘻嘻跑来,福巧一笑对扇着火的凤衣道:“到底是孩子,野地里也能寻出些乐子来!”
      又叫一声:“小心点跑,仔细脚底扎着!”
      玉芝自离家便光着一双脚,第一只鞋,说是家门口落的,第二只,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早先连天夜赶,脚底心一联排的血泡鼓着,疼的大姑娘直哭,如今倒已磨成了硬茧子,石头地里跑着也不觉得硌脚,福巧自己也是,出门的那双鞋早已走的穿烂,再看一路而来的大娘嫂子,小子丫头,皆是褴褛衣衫,没几个不打赤脚,难怪一位军属嫂子自嘲笑言:“看我们这一队人,要再拄根棍子,不晓得的,还当是江南的乞丐帮举家北移,再一看仔细,还都是一群女花子!”

      玉芝这乐颠颠跑来,是想用新编的桃环引逗妹妹,安淮小小的人被这粉嘟嘟香喷喷的新鲜玩意逗的咯咯的,伸手去抢,竟眼明手快一把紧抓住了,玉芝抓着花环的另一头下意识就后退几步,竟将安淮带着走起来,这是小人头一回踏步在实地上,虚晃几步竟步步稳妥,旁边一位嫂子笑看着一拍手,道:“哎吆,三姐会走了!下回见着爸爸,爸爸可得高兴了!”
      福巧也高兴起来,与大姑娘引逗着安淮越加前行,后边的凤衣静看着,又被一撩小小的炊烟迷了眼,抬手一揉间,忽看见了一朵桃瓣,粉粉幽幽,旋转着悄落,一头栽进了点燃着的炊火,身形俱灭。
      凤衣一怔,忽就抬眼叫:“夏生!回来!”
      糊着鼻涕的夏生本正乐呵呵跟在大姑身边看妹妹走路,不解的一回头,正对上母亲沉水一样的眼睛,慢走过来,被母亲猛一拉坐下,凤衣帕子一擤儿子的大鼻豁嘴,道:“你就不能太平些,就不能像哥哥好好待着,家里人都在这里,你跑那远的做啥?”

      晚间凤衣溪水旁洗帕子,星光泪一样闪烁,挂在天头,又掉在水中。
      凤衣望着水中自己的影,恍惚流动着,就像浸在这泪中央。溪边散落着白日里孩童耍玩的桃枝,花蕊微小,近鼻沁香,拾起一朵指头上捏转着静看,凤衣侧头,缓缓将花箍在了鬓边。她自小不爱带花,觉得俗气,只有一朵绒花,还是从前福巧送的,玫红跳跃的颜色,也只带过一次,头日新妇给奶奶伯娘敬茶的时候,新妇髻上一朵,恰到好处的喜庆,奶奶夸她:“看看,这一打扮,真仙女一样!”
      凤衣羞笑道:“奶奶取笑了,这花是早先大巧送的,说是给我做了媳妇带!我本舍不得,想着真是缘分,今个才带起来!”
      章家奶奶笑道:“怎说不是呢,你和我老章家,真是天生的一家子,怎打也不断的缘份!”
      如今凤衣望向河水中的自己,还年轻的面孔,多了一朵花,仍是影踪模糊,无根萍草般水面浮游,花又被摘下,抛了,随着风向而去。
      凤衣怔看着那远去波涛,远到不见边,于自己的身处,心头是一阵茫然,她想着前几日,家属终难得进了部队相见。她是没男人的,只得跟着福巧,却也只能远远跟着,她看见云长,端着杆齐腰长枪,满脸胡渣,瘦了,和那么多大兵坐在一处,人堆里都分不出了,才一站起来,却让她的心猛然深揪,气息皆疼,瞬间泪珠子就要掉出来,却硬摒住了,因为福巧的眼泪已先落了,先她一步而去,她却退了一步,像退出了这个世界,和沿路风景摇曳着无名的孤草融在了一处,连呼吸卑微未闻,因为她知道,那些团圆,根本就与她无关,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资格。
      凤衣觉得,自己与那些飘远落花,根本是一样的,离了根基,方向便由风而定,根本不由自主。她想起章家,章家自己心血满扑的酒坊,章家奶奶似是疼爱的眼睛。曾经,她孑然一生,确是诚心抵靠章家,将自己的下半辈子,自己的命抵了,只望换得一处靠赖,只盼离了那看不见未来的浮游,脚能踏地,眼能见天。可是,满副真心倾出的如今,她却身处此时此地,无一处栖身,想不出去处,望不到来处。她转目望向那林中星星篝火,半入夜间,仍有小儿梦啼,睡曲哼唱,这一林子的女人,与其说逃离,不如说跟随,自己的男人在前,即使天为床地为被,一袭明月心底里燃了灯,仍能望得见第二日的天光。除了尴尬如她。她孤儿寡妇,身无傍靠,离了章家,还能有未来么?即使明日天光明亮,于她又有何干?轮得到吗?配得上么?凤衣哀想之间不由得一丝恨意顿起,当日章家奶奶促她远离家园,真是怕她母子身遭不测?还是,根本当她是祸,早早撵离,免却章家一门沾染呢?

      凤衣悄冷溪边哀苦愁怨之际,靠着桃树怀抱安淮眯瞪着的福巧正梦见二姑娘玉婷,是日有所思亲妈心头挂记透了的,又梦见姑娘哭,要妈抱,却寻不着她,哭到耳朵根子血红,徘徊梦见的福巧一阵心焦挣疼,老话里说,孩子想妈,耳朵会红,红到根处便是恶疾,救不了了。
      福巧急的要哭起来,却像被按着身子动却不得,正百般无奈,忽然就见着奶奶,只是背影,端着身子将玉婷抱起来,微佝的脊背,将玉婷好好的搁在肩头走,玉婷似是累了,终不哭闹,挨着老太太,半淌着泪珠睡了,倒也踏实了。
      福巧长吁口气,终放下心来,倒醒了。眼见周遭篝火微燃,映的半夜天间的满枝坠曳竟变了颜色,血样的艳红,小风清暖,送进鼻际的清香倒带着冷沁,诧异的感触让福巧一阵微怔,心头一阵恍然,却说不出所以然。

      这个草长莺飞的春夜,灵犀一般,无论是思是怨,是梦是真,福巧与凤衣都不约而同想起了章家奶奶九藤。人的想念真是件奇妙的事,脑海里留停的只是自己念想最深的那一张面孔,其他的,时间,空间,距离,生死,已知,未知,仿佛,就都不存在了。
      此时,隔离两个女人千里之外的故乡小沟庄,同一天下间,也纷繁夺目绽满了一路桃色,颜色却深,刺目一般异样殷红。这一异象在很多年后被庄子里的老人们说起,还是唏嘘痛叹:“那一年啊,死了太多的人,血浸了泥,冤屈入了树根,才染透了这来年花色!”多少有些玄乎迷信的成分,但不变的事实是,那一年的淮安,的确历经了一场劫难,一汪血海,次年枉死的新塚纷立,苔湿如泪,掩映在满片桃色血红的异象里,就像座座永不会消失的证据,与存留活着的人,一同哭控。

      那还是1946年秋,肃风飒瑟,立于还乡团队伍之前的季运昌裹一裘军袍,跨一匹军马,心不在焉打量着这昔日的故乡,还是老样子,却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同。
      季运昌不知道,是这地块变了,还是他自己,早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此番怀乡团归,是父亲季耀祖好不容易从岳父处为他谋来的,他倒是不甘愿的,上海的惰气日子过惯了,他已经习惯了每日空暖屋子里坐着,耳听着西洋的留声小曲,烟枪点上,一把催人的迷人香烟似麻醉般,到了下午,寻几个牌搭子,搓几把,输赢是无谓的,是为打发这被窝子里待着一般绵软的生活,不知何时,他已变成和他母亲六姨奶奶一样的人,或者说,他妥协了。
      妻子魏安娇每日早出晚归,话都说不上了,他也习惯了。他早知道妻子和她表哥的事,绿帽子高戴早就不是秘密,也无谓了,就是有谓又如何呢,如今能得这一隅安享,本就是仰仗岳家,更何况妻子搁在心头的那位,根本就是抬手一枪子要了他的命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人物,惹得起么?
      其实闭起眼睛不想,季运昌是颇满意自己的近况,活着,不就是混混日子,这个世道,好吃好喝好惬意,已是难得的神仙日子,想那些烦事,操那个闲心干什么?只是父亲季耀祖不这样想。季耀祖南边这几年,一下子苍老了,那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沧桑,本是称霸一方的人物,如今在人家地盘,不过一个土包子对待,处处仰人鼻息,眼色谨慎,心头里的那一股子气郁,已是越加流于表面。这番上头结盟崩断,得知能还乡故地,旧地重拾,让季老爷子一把兴奋,刹那满充了老马回枪的一腔气势,大惊大喜,待要回转时却一记大病有心无力了,亲家那求来军衔军衣,给独养儿子披挂了,千叮万嘱着季运昌需重拾山河,再创季家昔日辉煌。季运昌望着父亲那一双渴求黄浊眼,知道是推却不了的——季耀祖终老了,老了却还是跋扈,只是这跋扈已带上任性孩童索要欢喜玩偶的执拗情绪,不问原因,只要结果。让季运昌不由怔想,父亲曾拥有过的那个时代,是不是已经过去了?还是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和岁月递进相对抗衡?那么自己呢?作为季家独生子的他,被季耀祖寄以千期厚望的人,他这一生,到底能拥有些什么?或者说,曾拥有过些什么,到他老了,还能一腔执拗,命一般深深攥紧,久久不放。

      相比起季运昌的心有旁焉,相随而来的白立坤倒是精神抖擞,一扬马鞭子踢踏一阵圈跑,溅起一阵溪花,又啪的一记空枪,痛快喊道:“回来啦!”
      要说白立坤,几年间也是人世几番,本是捏玩世间的纨绔少爷,家破人亡一股狠劲上山做匪,鬼子在时伏低做狗,解放时(注)一转屁股从了伪军,保了小命逃离,沪上寻得姨夫靠得表哥小心伺候附应,终盼得今朝扬眉吐气耀武扬威回转故里,此时几年间里酸甜苦辣、曲怨埋恨都在这一枪子掌控,一大喉喝的痛吼中释放了,却还是不够的,白立坤火辣辣的眼盯望着不远处袅袅炊烟,村居安宁的小沟庄,咬牙切齿一捏马鞭道:“回来了,有的是时间,我们新仇旧恨,慢慢来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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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十,桃红(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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