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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九,戏(全) ...

  •   九,戏
      当年小泥猴子突兀出现一声喊跑,福巧心头头一个不安闪现的便是丈夫云长的安危,慌道:“你今个不是去县上,是不县上出事了?”
      胡定新道:“嫂子莫慌!我见着季队长了,他已跟着县里的部队先撤了,让你们也快避避!”
      福巧道:“撤?为什么要撤?”
      胡定新恨嗨一声,道:“还不是那边言而无信,和我们上头这一谈崩(注),竟拉着军队打过来了!听说这回解放时跑去外界的地主老财都跟着回来了,队长临走说,他很想回来接你们,但军令难为,那帮吃血喝肉惯的一回来,部队里对付过他们的人若找寻不着,定会拿还留在家里的军属报仇开刀!让你们快走!庄子里的几位嫂子已先头里走了!我来你家几趟都不见人!可急坏我了!”
      福巧抿嘴沉恂一秒,一扯袖套,叫道:“好!那赶紧走!”

      外间的雨已斜大了,湿漉粘腻紧贴鬓角,胡定新一面被子裹着安淮,福巧拉着玉芝,跑到半道遇见了一柄布伞正寻过来的陈姑娘。
      陈姑娘道:“福巧!我正要去你家!”
      福巧道:“早几日他爸还捎信说应不会打起来的,怎变得这么快?”
      陈姑娘吁口气,说:“争权夺利,苦的却是下边的同胞百姓,这太平日子才过了几天?”
      胡定新说:“陈主任一块走么?”
      陈姑娘点头,接过安淮背着,与福巧同撑一伞,厚阔的伞架子,倒把几个大人孩子一并盖牢,掩了风雨。福巧认出这黑色大伞是温先生的,城里带来的,与乡下的油纸伞构造很不相同,第一次开撑曾引得乡邻一阵围观,福巧问:“温主任走吗?”
      陈姑娘湿睫微抬,眼望着雨气深迷小学校的方向,说:“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完,他说办妥了就会赶上我们。”又道,“快走吧!”

      临到村口,胡定新忽然一个猫腰,躲在土垛子后面,低声喊:“有兵!”
      福巧一惊,果见村口已站着几个黄衣士兵来回徘徊,一根横木斜伸,本也是抬脚就能跨过去的障碍,却在几个大兵斜跨的铁黑枪杆子下俨然摇身一变成了拦路虎!
      福巧几个才想退避,无奈几个大人孩子目标众大,已被那几个初来合庄封锁的大兵望见,那头已拽枪叫喊着:“什么人啊?过来过来!”
      两个女人无奈,只能挪着步子挨将过去,陈姑娘喃道:“想不到来这么快!”随即低声对隐躲着的胡定新道:“你听好,待会无论怎样,你都老实待着,待他们不留神从山上岔出去,另寻了路走!”又深加一句,“这是命令!”
      小泥猴子一汪湿眼望着一步迈出的两个女人,恨不能一把冲出将她们牢牢拽住,挡身其前,却听得陈姑娘最末一句,终牙根一咬,腿脚微抖着强摒止住,只拳头紧攥,青筋摒现。

      “妈?”玉芝不安看向福巧,因为每迈一步,母亲拉着自己的手都愈加牢紧。
      “大姐,不怕啊。”福巧口中应着,心里却玻璃擂鼓般,生怕下一秒迎接自己和两个女儿的,便是一场山雨终激碰的破碎!

      多年后玉芝领带几个弟妹的时候,经常会把福巧当年枪杆子顶头皆能神色自若,化险为夷的这段往事膜拜一般挂在嘴边,活灵活现道:“那个大兵,啪的就把枪口对上了妈的脑袋,那黑洞洞啊,我立马就想到庄子里的人说过,只要一枪子,人脑袋就会呯的碎成个烂西瓜!我生怕妈的脑袋烂了,吓得要哭,谁知妈比我哭的还快,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喊道:‘你问我男人在哪?是不是当兵的?我还要问你们呢!告诉你,我男人就是当兵去了,就是跟着你们这帮穿黄褂子的跑了,说是会寄钱回来,多少日子了我是连个屁都没见着啊!留下我一个守活寡不算,还上有老娘下有这帮小的,张张嘴都指着我啊!这下雨风天,家里锅都揭不开了还得我腆着脸回来去娘家赊借,受白眼不算爷娘还当我是贼藏着捂着不给由着自己姑娘饿死啊!我是活不了了啊!不如长官你就一枪嘣了我,也比我这般受罪,今日不知明日的好啊!’”
      当日福巧耍赖咧哭,虽是信口胡诌,但哭到最后,竟是真的凄惨,毕竟一个女子独守空屋举日艰难的岁月她确是亲身历经,哭到深处,那往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的沉埋委屈层层迸发而出,一眼瞧来,倒真是小媳妇娇肩重负,满汪苦水,叫人心生恻怜。
      就这般还真有一个青年守兵生了恻隐之心,搪了执枪守兵的手,说:“老哥,算了吧,这女人也不容易,放她过去得了!”
      枪杆子从福巧身上移开,年纪大些的守兵神色也有些沉郁,挥手道:“哭哭啼啼!即不是这的,要走快走!别碍着长官办事!”
      福巧陈姑娘皆大松一口气,正想相携离去,忽然一直立于一旁的一个守兵喊道:“慢着!”
      两个女人才撤的心弦即又绷紧,眼部斜视,余光却绷见着这踱步而来从上至下狐疑打量她们的壮年守兵,这守兵眼灼灼一声哼道:“呵!险些一马虎眼还真叫你们过了!贫困人家?撑的这伞倒是难得的好东西,得是城里西装洋服坐小汽车的老爷太太才攀的上下雨天后头人伺候用的,寻常人家怕是见都没见过,你们若真是山里村妇,怎会有这样的东西!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声喝激的福巧心头一凛,眼见着另两个守兵已是一脸警觉,直觉感到挨着自己陈姑娘的手臂也是瞬抖微僵,一时间想不出对策,只得拎过伞似惊讶般转看,干笑暂应道:“我,还真不晓得这块挡雨这么金贵,要早晓得,真该当了去!长官既然识货,要不,我便宜些给您?也不要多,您赏我一家老小吃几顿饱的就成啊……”
      福巧眼色忐忑望着这壮年守兵的反应,心下盘算编纂着这伞的来由,是说捡来的还是人送的好呢?正由想着,忽然身边的陈姑娘一拍身子瘫身就嚎起来:“孩他爸呀!你睁眼看看啊!我活得苦啊!,婆婆容不下,如今娘家待着,日日像个老妈子看弟媳妇脸色不算,现在当着我的面!她更要把你接轿子的信物给卖了!我不是个人啊!连你留给我唯一的东西都守不住啊!”
      陈姑娘自于福巧相识,从未有过如此怨妇赖泼,福巧当下一记诧惊,既就灵犀了然,顺藤接瓜切齿道:“你哭什么喊什么苦!嫁出去这多年也没见你给过娘家什么好,如今城里少奶奶当不成了,就带着小的腆脸赖回娘家蹭吃蹭喝,多少日子了农事不做分文不给,要来借粮跑头一个的倒是你!你就是贪我这个弟媳好欺负!今个我可跟你打开天窗说明了了!你早就是泼出去的水,姓了旁人姓!你若安生,我就还认你是大姑给你一碗饭,你若折腾把我逼急了!我不光卖你的东西,连你我都能给卖了你信不信!”
      陈姑娘啼哭慌叫道:“我的个妈啊!你这个歹毒心肠的恶女人!你是早存了心要把我卖了啊!我和你拼了我!”腾伸出手一把扑将到福巧身上,冲着脸颊狠狠一拉!
      福巧见陈姑娘扑来已是心有料备,然而一划拉间的骤然嘶疼还是让她立即烫泪泉涌,眼见着陈姑娘又一爪子伸来,慌忙闪躲在壮年守兵的身后,喊哭道:“你这泼妇!我不嫌你赖在我家供你吃喝,你倒倒打一耙!长官啊,你可要给我做主!你看看她这凶相,当着长官您的面她都敢泼我污水发疯打我,还不定憋着多少坏水想着把我往死里整!”又一哀朝天悲鸣:“好人做不得啊!我这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当家的啊,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进到你家好吃好穿一天没有,每天做死做活,还被你这姐姐明里暗里捅冷刀子,我是活不了了啊!”
      如此鸡飞狗跳,女人跳足孩子哀哭,叫几个男人不堪烦扰,被女人唾沫夹杂其中的壮年守兵一脸厌气抽身而出,年纪大些的守兵大吼一声:“闹够了没?当自个家里呢?最烦女人哭!满脸晦气!”
      一声男人暴吼,两个女人即惊的摒口嘘声,压着小声抽泣,福巧捺一眼壮年守兵,小心一句道:“那长官,这伞,你还要不?”
      壮年守兵头一侧一挥手道:“去去去!”
      年纪大些的守兵一端枪杆子怒道:“想钱想疯了真是嫌命长了!还敢问我们要钱?东西给我留下人给我滚蛋!惹恼了爷爷一枪崩了你们!”
      枪口对着脑袋一抖瑟,两个女人脸有痛失心有不甘但只能无奈顺应,陈姑娘憋哭着胸口起伏,万分不舍瞧着福巧一把丢了那伞,十足悲戚满面忿恨却还是终跟着“弟媳”抬脚离去,耳朵里听着雨帘里身后守兵们的嘀咕:“这真值钱?”
      “不懂了吧,这是洋货!得卖给城里识货的,看着还九成新,应能赚些!……”
      陈姑娘听着就略侧了下头,想再看那伞一眼,却知道是不能回头的。

      福巧吁一口气,看了陈姑娘一眼,陈姑娘也正看着她,眼见着彼此都是糊泪肿脸,皆轻微一笑,陈姑娘道:“可疼?”
      福巧的面上一道还是微刺,心下却总算松敞,道:“可过关了!”
      玉芝已被抱起来,一双和母亲相似的眼睛也哭肿着,方才那一番打闹,小姑娘是真吓着伤了心的。陈姑娘拍拍女孩子紧攥着母亲襟头的小手,道:“大姐不怕,我们没事了啊。”
      玉芝抿嘴点头,忽就一把搂紧福巧,俯在肩头,福巧也紧搂一下女儿,道:“乖。”

      村里村外几步之遥这一遭,两个女人熬翻了心力唱念做打,戏台子上抹了另一张面孔舞了一番般,却是一刻歇不得,脚下生烟往福巧的娘家小沟庄赶,去接二丫头玉婷。
      天暗雨稀了,眼见到了小沟庄口的那条溪河,忽见前面隐约挨走着几个人,陈姑娘忙一把拉着福巧树后隐了,待来人走近,才发现竟是白凤衣几个小沟庄里的军属。
      “凤衣!”福巧惊喜唤道。
      白凤衣见到福巧,也是一惊,低声叫:“福巧?我还当你跟队伍走了!”
      一个军属嫂子道:“福巧怎来了?庄子里进了大兵,等着抓人呢!我们跑的快,还有些来不及的跑的,也不知怎么样了!”
      陈姑娘道:“和合庄一样。应是前头探路的一批,看样子,大部队很快就会下来。此地不宜久留,得快走!”
      福巧急道:“那我家二姐怎办?不行,我得进去接她出来!”
      凤衣道:“你别急,奶奶会保二姐妥当!你若现在进去,若被抓着,反而得不偿失!”
      军属嫂子道:“就是!可去不得!这回说是抓不着部队里的男人,就将家里女人抓去,要叫他们受挟分心,打不了仗!你这队长老婆,这一去要叫抓着,可不正称了他们的心?谁也不晓得二姐在老章家,小小一个丫头,老太太护着,晾他们寻不着!”
      这本是劝慰福巧的一番话,倒叫男人已死还夹在逃离队伍中的白凤衣听者有意了,眼睫轻瞥一记军属嫂子,对福巧道:“是啊。你是重要人物,可千万犯险不得。我倒是不该撇下奶奶伯母出来的,可白日里福全去县上接福庆,说是见着了白立坤了,竟骑了大马披了黄皮了!” 福巧一听插恨道:“那姓白的狗东西?”
      凤衣点头喏道:“奶奶说他与你大哥有仇,怕这回回来饶不过来讨旧账,不放心夏生大牛,硬叫我带着出来躲一阵,我是千万舍不得家里的,倘若我在,也能帮着照料二姐不是?”
      福巧道:“那狗东西豺狼心肠,奶奶叫你出来倒是对了!”又问,“福庆怎样?福全接他回来了?”
      凤衣道:“回来了,他们一班同学都跟着队伍走了,福庆本也要跟去,是福全死活拉回来!”
      福巧道:“奶奶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兵慌马乱怎舍得让他离了身边?”
      一句叹说叫凤衣牙唇一抖,心里怔想逾浓,淡笑一应:“是啊。”
      又望一眼周遭,深夜湿浓,邻身的河水夹风袭冷,一腔夜色吞没了明光中水的清透,墨洗了般黑沉,层层卷波,声如哀哭,让凤衣觉得浑身冷栗,幸一直牵在手中的大牛手心是温暖的,让她的掌心也始终带着人气。垂目一深叹间,凤衣福巧与一帮子领孩子夹包裹的女人压着夜色,顺着小沟庄这条逾冬之间的溪水终一抬举步,往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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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九,戏(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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