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同》魇客

52、番外：秘密（二）

　　想到那个无论如何也打不通的电话，西同突然就不想动了：糟糕的天气，忙乱的情境，狼狈的自己……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真TM见鬼！”
　　头脑一热，她发泄似地将手中的碎渣一股脑全扔了出去。可刚一出手，大脑回路立刻接通：她居然将历史悠久地位超然连元首见到都只有低头鞠躬顶礼膜拜的份的真·初代英雄纪念碑当做了发泄用的垃圾桶。虽然不用担心合金墙会损坏，但是这样的行为，还有这一地的碎片垃圾，万一被监控看到了那就……

　　果然倒霉事成三出现。

　　西同忽然就觉得无比挫败。跪趴在地上，努力借着纪念碑顶的灯光，将地上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收回。
　　一片两片……
　　——雨天真的很冷啊……
　　三片四片……
　　——破学校去死去死，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受罪？
　　五片六片……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一定会……

　　“这里。”

　　也许是她真的太难受了，也许是已经太久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因此刚听到时，西同头也没抬一下。

　　“这里。”
　　来人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冷如自苍穹坠落的第一滴水，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显然不是。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在这样的雨夜里，似一朵蓦然绽放的幽昙，美好得像一则让人屏息的梦境，连掌心里的碎片也好看了起来，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
　　——就好像星星一样。

　　西同已经淋得发木，愣愣地从那手里接过碎片，甚至忘记了道谢。她抬眼盯着那手的主人，想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
　　“我见过你。”

　　何止是见过，他们以后会是朝夕相处的同伴——虽然还没有正式见面，但她已经尽力搜集了他们所有人的资料。
　　“很荣幸你认得我，西同学员。”眼前的人仿佛只要站在那里，光线就会不自觉地向他靠拢，尤其是他的头发，在雨中像是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西同想自己大概已经淋昏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揉眼，却手腕一紧。

　　“你不想要眼睛了么？”
　　看到那艺术品一般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西同的第一反应是甩手抽回——太难看了，对比之下，她的手又是血又是泥，简直像个污染源。

　　他皱眉看她。
　　西同回神过来，明白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当下讪讪：“实在抱歉，西斯同学，我的手太脏了……”
　　“确实。”西斯点头，声音不见起伏。

　　没料到对方如此不客气，西同心下一紧，郁积更甚。
　　金发青年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向树林出口处走去。
　　“我……我不是故意迟到的……”西同低头追上，“我只是……”
　　“我不需要解释，只看结果。”
　　一句话堵死西同刚到嘴边的抱歉。她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立刻低头紧紧咬住唇，生怕自己再开口会流露出更多软弱的情绪。

　　西斯腿长兼之走得又急，没几步便发现新成员落在了后面，当下止步看她，眉头依旧紧皱。
　　西同可以感到他目光中的不耐，但道歉的话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了。胸中的郁气升腾为怒气，她猛然站定，梗着脖子仰脸看他。
　　先前刚见面时那一点“与有荣焉”的心情，如今已半点不剩，刚刚遗忘的灰暗心理又开始如水草蔓生：什么同伴互助绅士递伞之类的幻想果然都应该碎成渣渣……

　　一时气氛有些冷凝。

　　“走。”最后还是西斯给出一句指令。
　　西同不语亦不动。

　　“你在生气？”
　　“不是。”她扭头，想要避过他的目光，却不防面前一暗。
　　她愕然抬眼。西斯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又走到了她的侧面，脚步之轻，简直如同穿梭在阴影间的猫。

　　他就这样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气息比身后的纪念碑更冷。因为背着光的缘故，他的身形在她身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西同分明能感受到，这个人是用一种的审视目光在看她，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般俯视着她。
　　——像看蝼蚁一样。
　　西同转过身，不自在地退了一步，却依旧无法摆脱那阴影。

　　“你很讨厌我？”
　　“她站定后仰头，抿了抿唇，露出一个自认为礼貌的笑来：“怎么会呢？刚才我只是有些累了，所以想歇一会儿……”
　　“你讨厌我，不，是我们所有人。”
　　语气确凿，肯定到让她觉得，如果再否认，就简直虚伪得可笑。
　　她垂首，选择沉默。
　　“为什么？”他追问。

　　西同很想继续保持沉默，可是面前这人问话的架势，分明是不得到一个答案誓不罢休。

　　——为什么呢？
　　她低头思索片刻，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不，是无从回答：太多的答案拥挤着叫嚣着冲到了唇边。真的太多了，多到她不知该如何选择，从何说起……
　　“不想说？”他突然又走近一步，惊得她抬起了头，目光直直撞上他的眼，却发现里面是一片了然。
　　她想自己或许泄露了太多的情绪，想要掩饰却已太迟。

　　“那么我来说吧。”他吐字清晰，不容模糊。
　　“……”
　　“你怨恨自己的出身。”
　　“不是！”
　　“你一直埋怨这个社会的不公平。你身在穹天，即将晋升一等公民，完成‘远征’九号项目后便可获得正式身份。可这样的光明前景并不能让你感到安全或是满足。在这个地方，无论如何努力，你都只能感到深深的自卑。而这样的自卑正是来自你内心的渴望……”
　　“你渴望着出人头地，与众不同，爬得比谁都要高，这样的目光，”他点头，“我见得实在太多。许多出身热岛的普通公民都像你这样，一边鄙弃着精英的人生，一边却又无可抑制地想要得到它。就像一只突兀地落进了孔雀窝里的土鸡，你是如此向往眼前那些光鲜亮丽的羽毛，可是无论怎么装点，怎么努力，现实总是这么残酷，你改变不了你的出身。”他顿了顿，略略侧过了脸，“抱歉，我说得或许有些过分，但你知道这是实话。”
　　他弯起的唇如大理石上刻出的痕迹，冰凉而又坚硬。

　　——操控一切，掌握一切，比谁都高贵，也比谁都残酷。仿佛是个高高在上的神祇。
　　他就是这样的人。

　　“将所有欺负过自己的人一脚一脚地踩回去，弱小的人总会有这样的狂想。你也是吗？”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势抛出最后一个问题，然后静待她的回答，犹如宣判前的缄默。

　　西同突然变得无比平静，怒极前的平静。她想自己必须马上说些什么，不然或许下一秒，她就会忍不住扑上去砸烂那张完美的脸。啊，她知道自己其实做不到，以她目前的战斗力，不带拳套的话，根本无法突破对方的防护罩。可是……
　　“砰——”身体还是先于言语做出了反应，西同翻身跃起，一拳砸在他的防护罩上，却立刻被狠狠弹开，向后摔去。撑地的手掌立即高高肿起一片，可她已经麻木，些微的疼痛反而有利于她冷静思考。

　　“你说完了吧？”她问，却没有给他时间回答，“那让我自己来说。”
　　“我很想否认你的观点，但我目前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证实你的话……是的，我的确想要成为精英，成为贵族。我拼尽一切努力，想要成为一等公民，我努力地向上爬，想要获取更高一等的身份，因为我以为那样，我就可以过得更幸福……不是你理解的那种高高在上操控他人命运的幸福。”
　　“你去过穹天以外的地方吗？去过？那你去过五号热岛吗？那是我的故乡，没有名字，只有编号。那里所有的景色都是灰色的，空气中永远充斥着让人厌恶的酸气……和穹天完全不一样，这里的雨，”她深吸一口气，“总是很干净。”
　　“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穹天，是和我爸爸一起参加他朋友的婚礼。那时小，我以为这里就是天堂般的存在，只要以后能住在这里，我就可以和我的家人朋友一起过得幸福美满，可是我错了。”
　　“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我的家人朋友根本不能和我一起搬过来，只能探亲……好吧，就算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觉得我至少还能和他们分享我的喜怒哀乐，只要这样就够了……可是真的够吗？就好比现在，我只是想要一个能为我送把伞的朋友！”

　　曾经总有人会在这样的雨夜，只要一个电话便从家中赶来，不辞寒夜深重为她送一把伞，来时怨言满满，却笑容温暖。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没错，”她点头笑笑，“我是在怨恨的，却不是怨恨自己的出身，我从不觉得出身热岛是件值得羞愧的事。我所怨恨的，不过是凭什么你们可以这样自以为是？”
　　——以及为何我还是不够坚强。

　　最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冲他仰了仰下巴，做出挑衅的姿势。雨点打在他的防护罩上，立刻变成一层极淡的雾气，以至于他的五官都显得氤氲，如同天穹之上端坐于王座中的神明，面容掩藏与光明之后，沉默地评估着世人。

　　“那么你后悔了吗？”
　　“绝不。”即使她曾经有那么一闪而过的念头，也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人面前示弱。
　　“哦？”
　　“我还没有走到最后，中途退缩只会让我鄙视自己。”
　　“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原本是不想说的，因为那是她埋藏于心中的秘密，在连连受挫后，便小心掩藏的秘密。但或许是面前的人盯着她的神色太过认真，又或许是来到穹天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像这样好好说过话了，所以他一问，她便脱口答了。
　　“我会比谁都努力，比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要努力，然后……绝对要过得比他们都幸福。”

　　话音刚落，她看到面前的人笑了。不同于先前的冷笑，而是一个真正的笑容。
　　——云破月出。
　　这是她于此刻唯一想到的词。原本混乱难堪的雨夜，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新宁静而又悠远。

　　“这还算有点精英的样子么？”他点头，似是肯定了她的答案。
　　“啊？”
　　“虽然表述逻辑有些混乱，观点驳斥也不够充分，但是，”他顿了顿，“精神可嘉。当然，这也是你进入‘远征’项目的原因之一，精神值很高，虽然不能算极出色，但贵在稳定性绝佳……”
　　“啊，我还以为……”是走狗屎运了。
　　“实力决定一切。”
　　这是在称赞她吗？望着面前人认真的眼神，西同很不争气地脸红了。

　　西斯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后退一步，微掬一躬：“那么，请允许我正式介绍自己，西斯·弗朗特，现为帝国学院高级生，“远征”九号项目队长，很高兴认识你，西同学员。”
　　金发青年的微笑恰到好处，礼仪风范无可挑剔。当他将手递过来时，虽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偏偏透着一分常人难及的优雅与矜贵。

　　西同讷讷地伸过手去握了握，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也意识到，之前的那番话，大概是这个人的有意引导，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出气。的确，这一个月来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如果不发泄出来，迟早要成内伤。

　　“那个……谢谢。”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道谢，随即又想起一个问题，“啊还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岚夜追踪了你的信号，但突然联络不上。”
　　“什么意思？”
　　西斯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纪念碑上：“这一带是信号屏蔽区域，我猜你应该在这里。不过没想到你这么笨，居然摔坏了自己的微电指环，好在运气不坏，没走远。”
　　“呵呵……是你们来得早。”西同讪笑，
　　“不客气。”西斯点头，旋即收起了笑容，“西同学员。”
　　“啊？”

　　西斯皱眉：“礼仪不合格，以后回答指令记得先说‘是’。”
　　“……是。”
　　“回去吧。”
　　“不用开会了么？”
　　“先回答‘是’；第二，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
　　“哦、不，是。”
　　“到底是不是？”
　　“……”
　　“果然还差得很远。”

　　看她低头，西斯叹了一口气，极轻极轻，若非西同一直竖着耳朵，恐怕就要忽略过去。
　　“先拿着吧。”他弯腰，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什么东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西同看着手里的东西有些发呆：一块手帕，还有他的手环。
　　“不用了吧……”
　　“借你的。”他一语道破她的心思，堵住了她拒绝的话，“初级防护罩权限已开放，能量足够支撑到你回家。”
　　“那，谢谢。”即使这般，她依旧觉得有些窘迫不安。
　　金发青年颔首，声音微肃：“最后送你几句话，出身的差距虽然存在，却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无论你是因为什么想要加入这支队伍，首先需要改变的永远是你的心态，不然……”
　　不然什么？
　　西同疑惑，但他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就此住口，转身离去。因为没有了防护罩，他整个人片刻就被浇了个湿透，没有刚才的半分清爽利落。

　　——嗯，精英淋湿了以后，看起来也和普通人差不多么……
　　西同望着那挺拔如初的身影默默念叨着，目送着他，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张起的防护罩外，雨点有节奏地落着，如同程序运行时的轻响。
　　她心中一片轻松，觉得天好似放晴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