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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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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定州州府就派人来报,说钦差兵部尚书张衍大人辰时会到军营,花无缺带着一队人候在营外,可过了辰时三刻,连匹马的影子都没见着。
“这位尚书大人好大的官威。”江小鱼悄悄地说。
花无缺目视前方,假装没听见。
“我知道尚书是正三品,你是多大官?”江小鱼问,“从二品?正三品?总不能比他低吧。”
“从三品。”花无缺目不斜视。
江小鱼:“……”
官大一级压死人。
将近午时,尚书的车马才姗姗来迟。
张衍分外谦和,像是知道自己理亏。一番官场上的客套寒暄后,花无缺招待张衍用膳。
膳食是花无缺算着时间叫人备下的,端上桌时还冒着热气。这是江小鱼入营以来见到的最丰盛的饭食。
花无缺礼贤下士,每日的饭食都与将士们相同,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多了份糕点。
张衍与花无缺一起用膳,江小鱼在一旁听了半晌,说的都是些军中事务。
江小鱼从十五岁开始为督军办事,没少见官家人的场面,按照经验,公事说完,就该说私事了。
“无缺将军,我和你爹娘啊,是旧识。今日见到你,想到你爹当年的模样,一晃眼都十几年过去了……”张衍微微仰头,似在追忆过往,看起来颇为动容。
花无缺:“张大人……”
张衍自顾自地说:“我还记得你出生那年,你娘和我夫人说,要定个娃娃亲,可惜你三岁那年来了个算命的老瞎子,说什么命带孤星,后来就作罢了。”
“张大人,都是些陈年旧事,还是先用膳吧。”花无缺依旧和颜悦色。
“对,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张衍打了个马虎眼,瞥见面前的空碗,随手递到江小鱼面前,“再添一碗。”
江小鱼还在愣神,花无缺提醒道:“去给张大人添饭。”
江小鱼接过碗,出门朝厨房去。
张衍笑了笑,像是随口说道:“世侄的这位侍从,看起来不像是我大梁的战士,倒像是哪家的公子。”
花无缺怔了一瞬,也陪笑道:“张大人说笑了,他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我看他老实才多提点他一些。”
“原来如此。”张衍作恍然大悟状,笑得和蔼,“世侄年纪虽轻,看人的眼光却是不错啊。”
花无缺:“张大人过誉了……”
江小鱼刚到伙房,随后跟进来张衍的两个仆人,是来添酒的。
江小鱼给他们指了酒桶的位置,添好饭转身出去,出门不过两步,便听得那两人议论的声音。
“方才听大人说将军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听我爹说,当年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老元帅气得把算命先生给杀了。”
“这么厉害?”
“一开始大家都不信,后来抚远将军出事,夫人病故,真假立现……”
江小鱼驻足听了会儿,心里突然生出股无名火。他压下情绪,不动声色地回去。
午膳后花无缺带着张衍在军营里巡视,张衍虽然看着宽容和蔼,但是做到尚书一衔的,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果然不出所料,张衍出了校场,就提出要巡查医所。
张衍道:“世侄,你做的很不错,可我怎么听说,最近你这军队里有些不太平,许多伤兵得了疯癫发狂的怪病。”
花无缺拱手,低眉顺眼的:“不敢瞒张大人,确有其事。”
张衍颇为担忧:“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已经在查了,还没有眉目。”花无缺看起来有些为难,“请张大人指教。”
江小鱼眉角一跳,花无缺虽待下宽和,但为人做事坚定果决,自有他的气性在。可如今在张衍面前如此俯首乖顺,让他觉得不适。
“唔。”张衍点点头,思量了会儿,说,“先带本官去看看。”
医所比寻常住所更整洁宽敞些,医官正在给伤重的士兵换药,伤势轻的,或在两两下棋,或在看些闲杂书本。
张衍叫小医官来问话,不过是些病者的伤情和用药等寻常事,又对伤员们嘘寒问暖一番,东拉西扯许久,并没有实事。
刚巧浣衣所的士兵送来晒干的纱布,这本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可那士兵走路不稳,撞到了柜子,东西叮呤咣啷掉了一地,守在外面的魏知恒和江小鱼闻声而来,正感到奇怪,那士兵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像是犯了癔症。
张衍没见过这种怪事,不解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花无缺反应过来,喊道:“张大人小心!”
话音刚落,那士兵突然拔出随身的短剑拼命挥砍,一边砍一边喊叫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江小鱼与站在屋内的花无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分晓。
近旁的伤员看惯了这情形,从善如流的退避到一边。另一侧的张衍却是吓得定在原地,半步也挪不动。
那发狂的士兵像是邪神附身,挥剑速度之快,众人一时无法近身。
“张大人快躲开!”花无缺顾忌着张衍,朝那边喊了一声,士兵听见他的声音,突然转了方向,大叫着“不要杀我!”,短剑竟向花无缺刺过来。
花无缺的右手抚上剑柄,就在出鞘的那一瞬,眼前人影闪过,又是电光火石间,士兵手上的短剑连带着张衍被割破的衣摆,一齐钉在了张衍身后的墙壁上。魏知恒出手一击,将发疯的士兵打晕了。
是江小鱼。
花无缺看着眼前人的背影,不禁出神。
张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片刻后显出或惧或怒的神色。
“放肆!许川,还不跪下!”花无缺立刻回神,心仍旧跳到很快。
江小鱼依言照做,魏知恒在旁看着,一头雾水。
花无缺厉声道:“未得传召擅自入内,行事鲁莽无状,惊扰了张大人,你可知错?”
江小鱼道攥着拳,咬牙道:“属下……知错。”
“无缺将军莫气。”张衍理了理衣袍,又恢复了从容的模样,“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可能受伤的就是你了。世侄,你有个好侍卫。”
花无缺听出弦外之音,低顺地道:“抱歉张大人,无缺御下不力,让您受惊了。”
张衍走近前,拍了哦他的肩:“无妨,事出有因,世侄莫要自责,只是背后的原因要尽快查清,下不为例。”
花无缺道:“是,无缺一定尽快查明。”
“不过你的侍卫行事确实有欠妥当,”张衍停了会儿,继续说,“就罚他两个月的军饷和三十军棍,小惩大诫。”
花无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很快恢复如常:“好,知恒,你去监督。”
事出有因,按理说江小鱼并无过错,虽然张衍是奉旨来的,但花无缺大可寻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不必如此俯首帖耳。与花无缺相识多年,魏知恒从未见过他如此反常,但碍于张衍的存在,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带着江小鱼去领罚了。
魏知恒刚走出医所,忽然琢磨就出一些门道。
花无缺是做戏给张衍看。
他指了两名经验老道,手上有分寸的士兵,一左一右地轮番打下去,后背的雪白单衣就被染红了,看起来触目惊心。
军队里掌刑的士兵,下手时都有技巧,外表看着严重,但也只是皮肉伤,伤不到实处。
张衍等人从伤兵所出来的时候,魏知恒使了个眼色,掌罚的士兵会意,棍子下去的声音更响亮了些。
江小鱼挺着腰板受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虽说是做戏,可到底是实打实的棍子挨下去,看着他背后半身的血迹,魏知恒忽而一阵肉疼。
等到三十棍打完,魏知恒揪着江小鱼汗湿的衣领把人捞走,估摸着花无缺应该还要见他,就把人丢进了将军殿,取了药箱给他上药。
江小鱼挡下他的动作,说:“我自己来吧。”
魏知恒听不明白:“你的伤在背上,你自己怎么来?”
“铜镜,水缸也行,要能看清的。”江小鱼端正地坐在软榻上,忽视他苍白的脸色,丝毫看不出是刚挨了三十军棍的。
魏知恒愣了一会儿,无视了他这奇怪的要求,不由分说地按着替他上药。
江小鱼没再拒绝,趴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他问:“张衍说的算命先生、孤星是什么意思?”
魏知恒被他问的一懵,也不知该不该与他细说,就随口糊弄着:“江湖术士信口开河,玩笑而已,听过便罢了。”
“可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我在伙房时,听到张衍的仆人在议论。”江小鱼明白他没说实话。
魏知恒拿药瓶的手顿住了,各种理由和借口在嘴边转了九转十八弯,又想到与其让他从旁人那里听来些有的没的,不如直接明说,再加上平日里花无缺对江小鱼的信任,魏知恒便也不再顾虑。
江小鱼不知道他的种种思量,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却听后面传来声音:“将军三岁的寿宴,有位侍郎大人赴宴时带了个盲眼算命的,神神叨叨,说将军命中孤辰星大耀,又诌了一通不好的话,说白了,就是克亲。”
江小鱼不免觉得好笑:“这么久前的事,竟也能拿来说吗?”
魏知恒道:“当时许多官员都在场,几乎整个汴京城都知道了。本来大家都是不信的,可是没过两年,抚远将军战死,夫人故去,流言又渐渐传开了。”
江小鱼好奇道:“我听说元帅一气之下将那算命先生杀了,可是真的?”
“流言已经传的这么离谱了吗……”魏知恒反应了一会儿,定了定神,从药箱里拿出另一瓶药粉,继续说,“肯定不能杀,否则不就坐实了那些流言。这些都是我爹告诉我的,当年他也在场,虽然这些不一定全真,但一定不会太假。”
江小鱼没有说话,魏知恒也不管他听没听见,自顾自道:“按理说这事早该翻篇了,直到前两年,皇上给无缺指了一门亲,正筹备婚事,那位小姐出游时不幸落水溺亡了。”说着,他叹了口气,“后来京城里又传起风言风语,无缺离开汴京,一头扎进这军营,一直到现在。”
听完魏知恒的絮絮叨叨,江小鱼不屑地哼笑一声:“无稽之谈。”
“还好无缺自己不在意,那些人爱说什么就说吧,我们只需要守好定州。”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间,张衍在军营里逛累了回客所休息,花无缺也得了空闲回来。
“在门口就听见你们的声音,说什么呢?”
江小鱼坐起身,道:“没什么,闲聊几句。”然后伸手去捞他的衣服。
魏知恒清了清嗓子,问:“张大人那边怎么样了?”
花无缺没有回答,只是看见江小鱼那件红了半边的衣衫,不禁皱了眉,随后找了件干净衣服递给他。
江小鱼不明所以。
魏知恒目瞪口呆:“你不是……”
他想说,你不是有洁癖吗?
花无缺立刻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魏知恒立刻噤了声。
他解释道:“虽说事出有因,可今日你受罚,我也有责任,就当是我的一点弥补。”
很正当的理由,可在魏知恒听来,有些欲盖弥彰。
江小鱼接过,低声道:“多谢。”
花无缺:“张衍已经注意到你了,你好好养伤,这几日就不要露面了。”
江小鱼道:“好。”
“张衍告诉我,最近军营里发生的事,已经传到京城了。”花无缺平静地说出这句犹如惊雷的话。
“这么快?”震惊之余,魏知恒已经会意,“是有人往京城传消息。”
花无缺道:“偏偏这个时候张衍奉旨来巡查军务,恐怕这次军营里的怪事,也与他有关。定州乃边境重地,一旦军中人心浮动,影响到大梁边防,你我都可能受牵连。”
“张衍……”魏知恒忖度片刻,突然道,“张衍的长女是二皇子妃!”
江小鱼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张衍是要帮他女婿。”
魏知恒摸着下巴,缓缓道:“皇后的大皇子早夭,其他的皇子年幼,现在能争夺那个位子的,只有淑妃的二皇子和贵妃娘娘的三皇子。”
当朝贵妃是花无缺的姑姑,老元帅的长女,三皇子之母。三皇子人品出众,又有显赫的外祖家,朝中支持三皇子为储的呼声很高;二皇子平庸,但为人圆滑,善于笼络人心,支持他的人也很多。
花无缺神色严肃地道:“张衍任兵部尚书多年,各地军中都有他的眼线。他借这次事端打压我,亦是打压三皇子的势力。”
“张衍是奉旨来的,孰是孰非全靠他一张嘴,这样下去,很可能会连累我们的家人。”魏知恒想到这点,牙根发酸。
“笨。”江小鱼听了半天,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说什么?”魏知恒满脸疑惑。
“我说你笨。”江小鱼道,“你们与其在这儿思前想后,不如派人盯紧张衍,早日查出真相。”
魏知恒怒了:“没良心的,你别忘了是谁帮你上的药!要不是你身上有伤,我非要揍你一顿不可!”他作势挥了挥拳头。
江小鱼挑衅道:“你可以试试。”
“你!”魏知恒气急。
“江小鱼说的有理,原先我在明敌在暗,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如今张衍进了军营,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花无缺笑道,“他什么都做不成。”
“我怎么觉得你偏心呢?”魏知恒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打量他。
花无缺拍拍他的肩,什么都没说。
江小鱼笑得讳莫如深:“还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江小鱼格外认真地胡说八道:“你让我杀了你,待我逃出之后,魏参将再上报朝廷,说一切都是我这个西越奸细做的。先主动告罪打张衍一个措手不及,渡过眼下的关头再慢慢查,我相信以魏参将的头脑,一定能找出真相。这样的话,不仅我完成了任务,也能保全你们的家人。”
魏知恒能肯定江小鱼是在讽刺他。
花无缺接他的话:“你这是公报私仇。”
江小鱼眉头一挑:“不敢。”
魏知恒看不下去了:“你们一个偏心,一个没心。”他丢下这句,怒得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