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殇》莞梁

8、陟海（七）

　　“九月？”我借着月光望向她，只见她的眼睛肿的像两只桃子，手里紧紧地捏着一个香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忍着痛向她走去：“你去看四月练剑了？”
　　九月抬起头望着我，眼眶红红的：“小十三，七月给四月送了香囊。”
　　“啊”我挠挠头：“可能七月也恰好趁着格桑花开做了几个香囊吧，没关系的，她的香囊肯定没有你的好看。”
　　“小十三。”九月低下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了：“可是……”
　　“可是什么？到底怎么了？”
　　“小十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他香囊吗？”
　　“因为香囊好看？”
　　“因为，因为我爱他…”九月说罢垂下了头，好像因说出了什么隐藏已久的不可告人的事情而羞愧。
　　“啥？”我愣住了，睁大眼睛望着她，呆若木鸡。
　　“爱？送谁香囊就是爱谁吗？”我努力想找出几句话来：“可是你不是也送我了一个吗？”
　　九月含泪而笑：“那是因为我也爱你呀，可是，我对你，对大家的爱与对四月是不同的。”说罢她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不，”我按住她的肩膀，脱口而出：“我长大了，九月，我已经是大人了。”
　　我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二月的脸。
　　他也曾与我说过等我长大了我就会知道一切。可如今我不再是从前小小的十三月了，一月也不在了，他却依旧没有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九月，我懂。”我抱住她：“我长大了。”
　　其实我并不懂。我只是不想再错过什么。
　　其实一直以来九月对四月的偏心是有目共睹的，但好像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九月总是尽自己所能帮助四月，一心一意地想着四月，我也早就感受出来了，在她心中，四月永远是第一，小十三最多只能排第二。
　　可是在大家眼里，她只是一个格外愿意对四月好的人罢了。
　　四月总是没心没肺没个正形儿的，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他对九月好，我知道，可是我也未见他对别人不好。即使他总是嘲笑我，可关键时刻他也总是挡在我前面的人之一。
　　七月送给四月香囊，又代表了什么呢？也代表爱吗？还是只有在九月看来是这样？
　　我不懂，我一直以为谁对谁好都是自愿的，天生的，甚至是应该的。可时至今日九月在我面前落泪，我才发现我错了。
　　九月把头埋在我的颈间，眼泪打湿了我的衣裳：“小十三，我与四月从小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小时候，他们总笑我是他的小影子。那个时候，我整天跟在他后面，他一回头，眼中便只有我。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九月柔软的秀发。她曾经无数次对我这样做。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甚至怕说错话会让她更伤心。
　　“小时候的我，腼腆害羞不敢说话，每天畏畏缩缩，生怕做错一件事。是四月告诉我，要开朗，要爱笑，要勇敢。虽然我现在依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样子，可我已经尽力了。”
　　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我轻轻地拍拍她：“九月，你一直很好，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四月曾经问过我，问我向不向往外面的生活。我怎么会不向往呢，这里的人，谁不想逃出去呢？于是我点了点头。四月笑了，他说，那我们拼了命逃出去好不好，逃离溟南殿，逃离陟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逃离陟海的言语。
　　以往大家虽然整天埋怨，却从未有人提起过要逃出去。毕竟这件事，听起来比登天还难。
　　“可是我摇了摇头。我终究不是四月想要看见的那个勇敢的九月，我只是个胆小懦弱的人。想要逃出去，就必定有牺牲。我怕那个人会是四月。小十三，依四月的脾气，他一定会去做那个牺牲的人的，或者是，那些牺牲的人之中的一个。我承认我自私，我不想让四月成为铺路石，我想要他活着。小十三，我向来不争不抢，只想大家能够平平安安的的活下去，可这不是四月想要的。”九月苦笑着：“我能明显的看到他眸子黯淡了下去，他笑着说，好，好，可是很快便起身走了。从那以后，他便很少与我说话了。我也不再是他的影子。小十三，我终究不是四月想要的那个九月。”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直以来，九月在我心中虽不算什么英雄好汉，但也是十分勇敢的。她的这番话掏心掏肺，可能在她看来，是向我揭露了自己不好的一面的。
　　可我并未觉得。
　　九月是怎么想的，我大概是明白的。正如她所说，我不曾见她争过，抢过，不曾见她与谁争吵，亦不曾见她埋怨过什么。我听二月说过，九月来这里时，已是奄奄一息，差一点就要咽气了。殿主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只是袖手旁观。是大家拼尽全力，凭着一月仅有的一点医术救活了她。
　　在她看来，活着便是幸运，便值得感恩。她说她爱四月，可我更觉得她爱我们每一个人。她不舍得任何一个人伤心难过，不舍得任何一个人受伤。
　　她只想活着，更想心爱的人活着，或许这根本没有错。
　　“我想着，趁着格桑花开，我要给他做一个香囊。他说过格桑花寓意着幸福，我想把幸福送给他。”九月的手指划过香囊上的每一道花纹：“我知道他是要做些什么的，我也知道他已是对我失望了的。我自知帮不上什么忙，更怕自己的出现会惹他生气厌烦，便想着就让这香囊代替我陪着他吧。
　　我知道他与二月是在那里练剑的，我偷偷溜过去，只想把香囊留下，不想让他看见我。可我看到七月笑着递给他一个香囊，他笑着接过。那一刻我的梦醒了。我曾可笑的认为，我对他来说是与他人不一样的，所以他会因我失望，因我难过，可如今我才发现，没有了九月，还会有其他人，我从来都不是那个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是我第一次听九月说这么多话，字字扎心。
　　如今我恍然大悟为何在格桑花海里九月会藏起她的香囊，为何会紧张又冷漠，而四月却一副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
　　九月何曾真正的冷漠？她不过是藏起了那个深爱着九月的自己罢了。
　　四月的不知晓，大概也又一次刺痛了九月的心吧。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与九月因此事而伤心烦恼，或许正如他们所说的吧，我以为我还小，我只是小十三，我只要天真烂漫就够了。
　　可是在这炼狱，不长大比长大更奢侈。
　　我抱住九月：“不，你就是那个不可替代的，九月，你是我心中不可替代的。”我替她擦掉眼泪：“九月，在我看来，四月对你从不是失望的，他是对自己失望。”
　　九月仰起脸望着我，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
　　“今晚我也去了后园，在竹林里碰到了四月。今晚的他与平日很不一样，不再那么欠揍，而是字字阴郁沉稳。”我将九月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他问我，小九怎么样了，小九可有说什么。九月，他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九月默不作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最重要的是，我并未见他随身带有什么香囊。九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没有收下七月的香囊。”
　　九月猛地抬起头，含泪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我捏捏她的手，以往她常常这样做的：“从前我一直以为四月永远是个欠揍的没脑子的人，”
　　九月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的，一月曾跟我说过，四月远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吊儿郎当，他其实极有抱负有担当的，是能成大事的人。当时我是不信的，其实想想，一月的话不无道理。”
　　九月喃喃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其实他与二月是相似的，他们都是将一腹心事藏起，只不过一个用玩闹掩饰，一个将苦痛咽进肚子里罢了。”
　　“九月，我猜，四月今晚是知道你去过了的。”
　　“嗯？”
　　“我猜的。”我嘿嘿一笑：“我可是十三月哎，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猜这件事对我来说可是易如反掌。”
　　九月终于破涕而笑：“二月教你的这些话可不是让你这样用的。”
　　九月总是很容易被逗笑，也是很容易安慰的。看着她的心情好转些了，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心里仍是沉甸甸的。
　　我因躲着二月而走进竹林，四月又因何事而赏无谓的月？
　　我想他是知道九月看到了这一切的。
　　如果说此时我确定了九月是爱四月的，那我想，四月也是爱九月的。
　　只不过，他有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他不得不远离九月。我大概知道了那件事是什么，我也知道与他共同计划的人是二月。
　　逃离陟海，这件我从没敢想过的事，如今却有人正在酝酿。
　　可是我们会面对什么呢？
　　遍体鳞伤，血流成河，生离死别，我愈发不敢想象。
　　如今的生活虽然很惨，但总归只会有些皮肉之苦，而不会有死亡。
　　一月的死是我们心里永远的痛。逃离陟海，便意味着我们的生活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平静。
　　如果成功了，皆大欢喜，我们便可以自由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可如果失败了，会发生什么？我不敢设想。
　　如果我是九月，我会愿意让四月区赴死吗。
　　我不知道。
　　原来每个人都在挣扎，每个人都有深埋的心事，原来人真的可以在一瞬间长大。
　　月亮已经西沉，黎明的曙光也渐渐揭开了夜幕的轻纱，我迟迟没有入睡，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伤痛还是沉重的心事。
　　九月也是没有睡着的，我听得见她翻来覆去的声音。
　　我翻了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十三，”九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其实我很羡慕你的。”
　　“嗯？”我扭过头去望着她：“为何？”
　　“因为有人爱你。”九月微微一笑。
　　“啊？”我摸不着头脑：“因为你送我了香囊？”
　　九月噗嗤一声笑了：“果然小十三还是小十三。”
　　我不解地眨眨眼，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去后园碰见了四月，难道九月以为我也去给四月送香囊了？
　　我可没有啊！谁要爱四月那家伙！
　　“我可没有送四月香囊啊，四月也没有送我香囊，他可不爱我，我更不爱他。”我赶紧撇清关系，九月咯咯笑起来。
　　我不知她为何而笑，但看到她不再一副伤心的样子，我总归是开心的。
　　她笑，我也便跟着笑。
　　“我可没有说是四月。小十三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现在反倒糊涂起来了？”
　　“可是确实没有人给我送香囊啊。”我挠挠头：“而且看起来爱别人不是件好事，那被别人爱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我可不要。”
　　“不是只有送香囊才是爱啊。”九月从床上爬起来：“谁真正对你好谁才是爱你的。”
　　“那九月你最爱我了。”我嘿嘿一笑：还有二月，二月也对我好，二月也是爱我的。”
　　九月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望向窗外，天已经朦朦亮了，大家也陆续地起来了。
　　“你们俩一晚没睡啊，真厉害。”五月揉着惺忪的眼睛走过来，她努力睁开眼：“不困啊？”
　　本来我倒不困的，她这一说，睡意反而不断地袭来。
　　“你不困吗，九月？”我揉着眼睛问。
　　九月摇了摇头。
　　“果然，你才是最厉害的。”我打了个哈欠：“九月，我先睡一小会儿，待会殿主安排的差事下来了，赶紧喊我起来哦。”说罢，我便直挺挺地躺到了被窝里。
　　这一晚经历的事可够我脑子消化一阵了，我得赶紧休息休息好打起精神来。
　　九月拿我没办法，只好连声答应。
　　半梦半醒中，我听到五月对九月说：“她总是这么懒，早晚有一天会吃亏的。也就二月总是惯着她，什么事都帮她。她要是没有二月，可有的是好果子吃。”
　　九月轻轻一笑：“可是谁让她有二月呢。”
　　五月的声调有些阴阳怪气，我听得别别扭扭地的，想要跳起来跟她理论，可是我的身体已经早先一步进入梦乡了，实在是无法动弹。
　　什么嘛，分明就是嫉妒二月对我好！
　　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的脑子也越来越不清醒，便轻轻地闭上了眼，进入了梦乡。
　　可这又不是一个美梦。
　　一闭眼，我的眼前便出现了一月满是血迹的脸。他倒在殿主面前，紧紧地闭着眼睛，泪水夹杂着血水不断地流下。
　　二月的脸色如死灰一般，他轻轻地抱住浑身颤抖的我。
　　他让我跟他拉勾，让我答应他我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肯。
　　我说你这是要跟我告别吗，你也要去吗，你不许去，你也要好好地活着，你不要去。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我不去，以后我会代替一月保护你，保护你们，等你们长大。
　　我哭了，他替我擦掉眼泪：“不要哭，小十三。”
　　我伸出手与他拉勾，他也伸出了手。
　　我看到了那条在他小臂上的伤疤，那伤疤一直在那里，也永远都会在那里。
　　可下一秒，梦境变了，不再是过去的记忆。
　　我看见二月一步步离我远去。我看不清他要去哪，但我却隐约感觉到他一旦离去，便再也无法回来。
　　我拼命的喊他，可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忍住眼泪，我知道，二月是不想看到我哭的。
　　我说，求求你，求求你，你快回来吧，你不要离开我。
　　可他依然毅然决然地向远方走去。
　　他在一扇隐蔽的破旧的门前停下，回头对我笑了笑，便推门而入。
　　“不要——”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却突然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
　　我记得那扇门。我知道那是哪里。
　　我的心跳得飞快，久久不能平静。
　　二月说，他会保护我们，等我们长大。如今我们长大了，他难道也要像一月一样离开吗。
　　我飞速地回想着过去的事，我知道，那扇门后是藏着什么秘密的，而且是事关重大的秘密。
　　大概是时候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