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殇》莞梁

7、陟海（六）

　　夜幕低垂，连月色都有些黯淡了，九月还是没有回来，我便决定去后园找她。
　　去后园的路我简直熟到不能再熟了，可由于拖着这不灵便的遍体鳞伤到身子，我却走的磕磕绊绊。
　　我摸摸索索来到后园，努力张望着九月的身影，却只看到了正在练剑的二月。
　　他的衣带随着微风飘拂，衣裳也早已被汗水浸湿，月光勾勒出他的侧脸，如雕刻一般精美。他练剑一直是很认真很一丝不苟的，只是今日的他好像格外憋了一股劲似的，我从未见他如此拼命如此凶狠，挥剑的声音响彻后园，他每一剑都好像要把人的胸膛刺穿。
　　我转过头来不去看他。
　　其实我也知道我是理亏的，只是因为做梦做到从前的事，便如此伤情敏感，属实是让人笑话。只因他不留在我身边陪我，我便生气不满，亦是让人鄙夷。
　　可能是从前的事，包括一月的死，二月的转变，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使我这么多年了依旧没缓过来。
　　可我不得不承认的是，二月有事瞒着我了，而且瞒了很久。我只是有时候不是很聪明，但我又不是傻子，即便是傻子估计也能感觉出来的。
　　在这溟南殿除了殿主的吩咐的差事，还有什么事能够牵动他如此多的思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是有的。
　　但总而言之，我觉得我是不该继续生他的无谓的气了，可是我心底又确实是有些小脾气的，有小脾气我便不想让他知道我来了。
　　于是我叹口气，绕开他往竹林里去了，可九月也不在这儿，倒是隐约看到了一个在黑暗中赏月的四月。
　　“你怎么在这？”我们异口同声互相嫌弃地说。
　　“刚挨了五十鞭子，这么快就能到处乱跑了，看来还是挨少了。”果然，这家伙一张口就让人想揍他。九月不在这里，本可以借机报仇雪恨的，只可惜竹林里太黑，我实在拿不准下手的位置。
　　“与你无关！”我狠狠地说：“幸亏我有九月给我的’防鞭垫‘，还有二月给我的好多灵药，不然连走都走不得，还不知要如何被你笑话呢。”
　　“又是与我无关，好啊，与二月有关你怎么不去找二月啊，他今天从你那里回来以后便一言不发，只知道发了疯似的练剑。”四月抬起手又给了我一记爆栗。
　　听完他的话，我倒是没有心思跟他计较要不要还手。二月今晚的样子我也是见到了的，我知道他不是在怨我，而是在怨自己，他总是这样的。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二月总是把我照顾的无微不至，我却总是做些让他伤心的事。
　　四月见我不说话，戏谑地问道：“怎么，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才没有。”我撇撇嘴：“倒是你，二月在练剑，你倒好，跑到这里来偷懒。”
　　“我可没偷懒，就是，不想练。”
　　“有区别吗……”我白他一眼，可惜夜太黑，他看不见。
　　“对了，看到九月了吗？”我总算是想起了正事，九月还没找到呢。
　　四月没有说话。
　　“喂，我问你呢。”我不耐烦地叉着腰。
　　“没有。”四月的声音突然不欠揍了，而是变的沉重起来。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俩人今天一直就怪怪的。
　　“小九病了吗？”
　　“没有，她好着呢。”
　　“嗯……”四月扬起头望着月亮，我很少见四月如此正经的模样，实在有些不习惯。
　　“赏这竹林里的月色，倒不如去后园空空旷旷地看个痛快。”我建议道。
　　“你为何到这里来？”没想到他却没有理睬我的建议，而是转过头来问我。
　　我被他问得一愣。我自然是不能告诉他我是为了躲二月的。
　　“后园里看月亮太亮了，我不喜欢。”说罢我便后悔了，这前后矛盾的话也亏着我能说出来。
　　我正担心四月要取笑我时，他却说：“我也是。”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理由竟然也有人信，且不说前后有多矛盾，后园里的月亮它能有多亮啊，一听就很假哎。
　　我疑惑地望着四月，心想这是不是殿主派人假扮的啊，怎么这么不对劲。
　　四月依旧仰着头，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亮亮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问我：“小九今天可有说什么？”
　　“她说的话可多了，你说哪一句啊？”我挠挠头。
　　四月却笑了，他笑得很轻，仿佛是在嘲笑自己：“是啊，她又能说什么呢。”
　　“啊？”我彻底被搞懵了：“你别是病了吧，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啊。”
　　“时候不早了，小十三，快回去吧，我猜九月应该回去了。”四月起身：“正好，我也好去喊二月这个不知死活的人回去歇息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入夜色里。
　　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远了。我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四月走出了竹林，二月就在不远处，我躲在一棵最大的竹子后面，看着四月走到二月身边。
　　“回去吧。”四月对着二月的背影喊道。
　　二月愣了愣，停下了手中的剑，回头望着四月，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明明二月还什么都没说，四月就微微点了点头。二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剑收了起来。
　　“我看她好得很呢。挨了五十鞭子还能走这么远的，也就只有小十三了。”四月笑着摇摇头。
　　二月也终于笑了。
　　原来二月一直在等着我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我若是不来，难道他难道要耍一晚上剑把自己累死啊。
　　还有四月，今晚的四月好像与平常不太一样，少了几分欠揍，多了几分忧郁沉稳，倒是有点像二月了。
　　我靠在竹边，抱着双膝望着他们。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二月手臂上的疤痕。
　　那疤痕大约有四五寸长，几乎占据了他整个小臂，触目惊心。
　　我记得那疤痕是如何来的。
　　就在他要杀我的那天，在他带我去后园的途中，我们却意外的遇到了殿主。
　　殿主很少亲自来小黑屋的，平日的差事他大部分是让灵卫通过文书的形式传达给我们，偶尔有谁犯了大错，或者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差事要交代要检查的，他才会露面。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殿主，黄金的面具并不让人觉得好看，只是显得狰狞可怖。
　　殿主唤我的名字，我刚要向前，却被二月一把拉到身后。
　　“不要过去。”他的眸子再一次变得冰冷，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对我，而是对殿主。
　　我的手腕被他紧紧地扼住，我有些吃痛，便想挣脱。
　　二月回过头：“你待在原地不许动，敢过去，我就杀了你。”
　　我不禁一身冷汗。
　　这人可真奇怪，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又变得这么可怕了。
　　可是我看得出，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他依旧是眉头紧皱，目光却不再是那么凶狠，而是多了一份担忧。
　　殿主隔着面具望着我们，半晌，他抬起手，勾勾手指，再次示意我过去。
　　二月一把按住了我。
　　其实不用他阻拦，我也是不会过去的。我早已看到殿主身后摩拳擦掌的灵卫了。如果说前后都是死，死在二月手里总归要比死在那些满脸横肉一脸凶狠的灵卫手底下好。
　　殿主显然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冲击，我听到他的喉咙中隐隐约约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我知道下一秒他就要发怒了。
　　果然，殿主怒吼一声，一群灵卫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
　　我吓的浑身打颤，下意识地缩到二月身后，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裳。
　　恐惧支配了我的头脑，以至于我竟然忘了，我拽着的这个人，也是要杀我的人。
　　二月的背影僵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自觉地躲到他身后。但很快，他便挺直了身子，用他瘦削的身板挡在我的面前。
　　灵卫们扑过来，他们都随身配着剑，他们的剑闪着寒光。
　　二月拔出了短剑。
　　这把短剑可是比灵卫们的剑好看多了，虽然短些，但丝毫不输气势，看起来也更加有力。不过这把短剑有一个特殊之处，别的剑剑身处处锋利，而它却一侧锋利一侧钝笨。
　　一月说过，锋利的一侧，是用来斩杀该杀之人，而钝的一侧，是提醒自己三思而后行。
　　我看见二月跳起来用短剑在一个灵卫身上轻轻一划，便有鲜血喷涌而出，那灵卫立刻跌倒在地，捂着胸口呻吟。
　　这短剑竟有这般锋利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只是轻轻的一划竟然就可使人皮开肉绽，可这把剑曾紧紧地抵在我的脖子上。
　　如今我才反应过来，他抵在我脖子上的，是钝的一侧。我霎时间明白，原来二月可能真的从未想过要真正杀了我。
　　仅在我思索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三个灵卫倒在了地上，而代价是，二月身受重伤，浑身是血。
　　二月毕竟只是一个不曾习武的凡人，他能撑到现在，全靠那把短剑。殿主显然已经是愤怒到极点，他大手一挥，又有无数灵卫冲了过来。
　　二月又努力站起来，想要继续拼命，我却一把抓住了他。
　　“你为什么要救我？”
　　是啊，他为什么要救我，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对我一脸嫌弃，可能还在琢磨着如何给我点颜色看看，可现在为何要拼了命地保护我？
　　殿主又为何对我这么反感以至于要下如此狠手？他只是撞见我们从小路来到后园，又没有其他什么事情。
　　而且他的目标很明确，是我，不是二月。
　　二月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了一丝血色。他望着我，皱皱眉：“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十三月，想活下去，就待在我身后，而且，擦干你的眼泪。你又哭了一次。”
　　我没有意识到我哭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大概是担心二月如果死了，我就真的要落到殿主手下了吧。
　　可我看着二月嘴角的鲜血，心却不住地抽搐。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他擦掉了嘴角的鲜血。
　　二月的眼睛兀地一下睁大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我看到他的眼角有点点泪光。
　　其实我也不知我为何要替他擦掉鲜血，我只是一下子没忍住。
　　二月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十三月，谢谢你的信任，所以，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灵卫们便将我们包围了。
　　一把剑刺了过来，二月不假思索地用他的手臂挡在了我面前。
　　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我的视线。二月的手臂几乎要被活活劈开，血肉模糊。
　　可他没有倒下，依旧是咬着牙，挡在我身前。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我又哭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二月。
　　我哭着拉住了他，望着他的伤口却无能为力。
　　“没事。”他只扔给我这样一句话。
　　怎么可能没事啊，那是多么深的伤口啊。
　　可是灵卫们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
　　正当我绝望时，我听到了一月的声音。
　　一月从小黑屋的方向跑过来，一下子跪在殿主面前。他不停地在说着什么，殿主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只能拼尽全力地喊道：“一月，救救二月，救救二月。”
　　奇怪的是，殿主虽然好似丝毫没有听进去一月的话，可是他却喊停了灵卫，让他们退下。
　　二月此时已经接近昏迷。他身上的伤几乎遍布了他整个身体，手臂又不停地在流血。
　　我的手冰凉无比，我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
　　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曾带给了我无数的恐惧，但他并未伤害我，甚至不惜拼了命地保护我，只因我信任他。
　　二月他不能死。
　　灵卫们已经走了，只剩下一月还跪在殿主面前。
　　我突然记起我见过一月给他人包扎过伤口，我用尽力气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凭着模糊的记忆，学着一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
　　二月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打量个透。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哭着说道。
　　“我死了，不是少了个人要杀你吗？”四月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可那笑容依旧掩盖不住痛苦的面容。
　　“你不会杀我的。”
　　二月又笑了。他一笑，身上的伤便更痛，痛的他不停的咳嗽，鲜血顺着他的嘴角不住地流下。
　　“你别说话了！”我又气又急，眼泪哗哗直流。
　　“别哭，我死不了的。”他淡淡地说。
　　什么死不了，耍了两下剑还真以为自己是英雄好汉呢。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殿主便放我们走了。
　　我和一月搀扶着二月，一月拿走了他的短剑。
　　殿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活下来了，可是二月的手臂上永远地留下了一道疤。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那日殿主为何要对我们痛下狠手，更不知一月说了什么竟让殿主放我们走了。那日回到小黑屋以后，一月和二月都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提起这件事，我也便无法追问。九月说，活下来就好，在这里，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我相信她的话。
　　一月尽心尽力地为二月疗伤，他虽救了我们，我却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相信他了。
　　就如二月所说，他是一个好人，但一个能轻易劝退殿主的人，绝不简单。
　　从那以后，二月便再也没有对我冷眼相待。
　　我曾问过他，从何处看出我对他的信任。
　　他说：“那日你不自觉地躲到了我的身后，抓住了我的衣角，还因为我的受伤而紧张，我便知道，你是相信我的。小十三，你的信任，其实对我很重要。”
　　我口是心非地撅撅嘴：“我只是怕死而已。你死了，谁保护我呀。”
　　二月没有反驳我，而是眼角含笑地点点头。
　　一开始我不理解，为何我信任他，他便愿意舍命相救。后来我明白了，对于二月来说，他深藏心底的事情太多，他背负的事情也太多。他来到陟海的时候，远比我小得多，他从小便从一月那里明白，他要守护所有人，亦要防范任何人。那时的他习惯性地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敢太过接近。九月虽赠予了他‘真心’，可他与他人之间，依旧有一堵无形的墙。
　　时至今日，我仍不知是否该感谢那日的一切，毕竟它给了我一个真实的，温柔的，卸下冷酷面具的二月，也造就了一个嘴硬，爱闯祸，却有人保护，有人帮忙收拾残局的十三月。
　　九月说的对，二月从不是一个坏人，他很好，只不过过重的防范心让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我依旧不明白的是，他为何偏偏对我如此提防。我问起二月的时候，他总是笑而不语。
　　如今我回想起当年，只觉得全是谜团。
　　但那毕竟是过去了。
　　…………
　　我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二月和四月早已离开了，空荡的后园只剩下了我和月亮面面相觑。
　　我已经想好了，明日我便去找二月，不会再躲着他了。毕竟，他是对我最好的人。也是第一个不顾自己的生命而救我的人。
　　想完这些，我感觉整个人轻松了很多。我望了望月亮：“再见咯月亮，我要回去了。”
　　我猛地起身，却忘记了自己如今是个快要“半身不遂”的人，狠狠的吃了痛。
　　我努努嘴，哼，死殿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看我十三月是如何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来补偿我在你手下挨的这些鞭子！
　　还好小黑屋距后园不是很远，在疼到晕倒之前我成功的到达了目的地。
　　四月说的对，九月果然回来了。
　　可是借着月光，我看到她正缩在墙角不停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