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月殇》莞梁

6、陟海（五）

　　二月离开后不久，我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进入梦乡的前一刻，我看见九月正拿着两个香囊端详着，一脸满意与喜悦。
　　我也笑了，我喜欢看到这样开心的九月，而不是为了我而担心的九月。
　　我醒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下了，微微的鼾声在夜空中游荡，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如碎银一般。
　　我抬起手揉揉太阳穴，却发现不知何时我的伤口都已被包扎好了。
　　我摸索着想要坐起来，突然在床头摸到了什么。
　　是九月的香囊。
　　我记得它，鹅黄色令人心安，精巧的刺绣让人惊叹，还有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心生欢喜。
　　原来这个香囊是给我的啊。我望着它，嘴角不禁上扬。
　　我瞥了一眼九月的床铺，她不在。我又环顾四周，却依旧不见九月的身影。
　　我正疑惑着，突然灵光一现。另一个香囊该是给四月的吧，她大概是去找四月了。
　　几乎每天深夜，四月和二月都会趁灵卫们不注意，在小黑屋外的园子里练剑。我不理解他们为何要不顾死活地练习剑术，但我和九月经常偷偷溜出去看他们练习，就单从观赏性上来说，还是很养眼的。实际用途当然也是有的，每次二月救我与水火之中的时候，我都特别感激他坚持不懈的努力。
　　一想到二月，我的头又隐隐约约地发痛，思绪便又禁不住回到过去。
　　一月还在的时候，一直是我们的头儿。
　　他很厉害，功夫了得，而且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他有一把精美无比的雕刻着华丽的花纹的短剑，那时我经常看到他在夜里练剑，刀光剑影，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对我很好，可能是因为我是这里最小的吧，他总是很照顾我的，也总是会给我讲许许多多有趣的事。他一点都不像是溟南殿的人，他更像是殿主那样能够去到外面世界的人，他所知道的，了解的，远比我们多得多。
　　其实这里的人们对我都很好，即使是五月，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挨打了她还是会偷偷在我的床头塞半个馒头，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唯有二月，依旧是对我冷眼相待。
　　我总是感觉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经常能够看到他出现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用他一贯的冰冷的目光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讨厌我，明明他与一月关系最好了，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的，既然一月对我很好，他为什么对我一点好印象都没有？
　　我问九月：“那个人是谁啊，他怎么总是恶狠狠地看着我啊？”
　　九月迟疑了片刻：“他是二月。”
　　她望了望四周，确定没人以后才压低声音说道：“其实他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为何，最近他变得奇奇怪怪的。但你不要怕，他是不会伤害你的。”九月叹了口气：“不过四月最近也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低着头咬咬嘴唇，难道都是因为我，才让他们生气和不满，才让他们变得奇怪。
　　九月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捏捏我的手：“别担心，肯定不是因为你。我觉得啊，是因为一月。”
　　“一月？”我皱起眉头。一月是多么好多么完美的人啊，肯定不会是因为他。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久前每天一月都会带着二月和四月消失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好在殿主也没有发现这件事。但是他们回来以后，就变了许多。”
　　“不过总之，他们都是好人，你不必害怕。”九月认真地说道。
　　我认真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四月说要我去找他，我得先走啦。”九月朝我挥挥手：“等我回来哦。”
　　九月走了，我便留在原地等她。
　　溟南殿的冬天冷极了，我呼了一口气来取暖。周围静悄悄的，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我感觉背后一阵发凉，一回头，正好撞上那熟悉的冰冷的目光。
　　是二月。
　　我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手脚也霎时间变得冰凉。
　　我不断地安慰自己九月说过二月是好人，可如今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恶狠狠的表情让我感觉他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杀了我。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剑架在在我的脖子上。剑刃冰凉又锋利，我僵在原地，连求救的话都喊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二月说话，他的声音十分低沉，令人心中发冷：“你是殿主的人。”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我怎么会是殿主的人？我与那个带着面具的大黑老鼠只有一面之缘，我只记得他让手下把我绑好扔到了这里之后就离开了，我怎么会是他的人？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努力抬起头，防止剑刃划伤我的脖子，可我躲一分，二月便将剑向我靠近一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显然，他是不相信我的。
　　“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最好赶紧说实话。”二月冷冷地说。
　　“我在说实话啊，可你又不信！”我越说越委屈，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我也不想来这个鬼地方啊，不仅没饭吃，还有人要杀我。
　　二月并没有收手，剑刃已经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它的压迫。
　　我委屈极了，禁不住抽泣起来：“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二月好像才注意到我哭了，他握着剑的手明显的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不相信我你还问我干什么！”我的脑袋充满了恐惧和愤怒：“你凭什么凭什么要杀我！我真的不是殿主派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是他的人！”我不住地哭着，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落下。
　　二月望着我皱起了眉头，许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你来到这里到今天，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你已经哭了三十多次了。一月告诉过你，哭是没用的。”
　　我愣住了，懵懵地眨眨眼：“我只是，想哭，忍不住。”
　　眼前的人嘴角抽搐了几下，：“能不能不哭了。”
　　他的目光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冰冷，我仿佛看到了希望，便赶紧点了点头。
　　“二月！”门突然被踹开了，一月和九月冲了进来。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少年。少年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痣，他的胸口也有一颗晃动着的“真心”。看来他便是四月。
　　我心中突然燃起了希望，仿佛看到了救兵。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一月，九月，救我！”
　　二月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他察觉事情不妙，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起我就跑。
　　“哎，哎，放开我……”我又懵了，刚燃起的希望又要破灭了。
　　他的力气比我想象的大多了，我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只能任由他拽着我飞快地逃离。
　　我听得到一月的怒吼声和九月的抽泣声，可那声音越来越远。
　　二月看着十分瘦削，没想到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还跑得这么快。我被他拽着穿过一条又一条昏暗的小道，头晕的不行，可他依旧是没有一点累的意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了。我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也未听说过溟南殿有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屋子。斑驳的门已经发黑，但依旧可以依稀辨认出上面精美华丽的花纹与雕饰，只是年久失修，让它显得破败无比。但这扇门十分的隐蔽，颜色与墙壁一致，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二月正在摸索着要打开它，我都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一扇门。
　　二月推开门，回头瞥了我一眼：“进来。”
　　我环顾四周，虽然这里我从没来过，但这周围有许多小道，四通八达，说不准就有哪条通向“小黑屋”。
　　但是由于被二月拽着跑来时太匆忙，我并未记清来时的路线。
　　现在只能放手一搏了。
　　二月已经进屋了，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准备抓紧时机立刻开逃。
　　“你是逃不掉的。”二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这里有二十多条路，每条路还有三个岔口，你跑到天黑也跑不出去的。”
　　我僵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
　　好像听起来是有点难办，但是我一条一条的试，总比在这等死强多了吧。
　　我咬咬牙，狠狠心，随便选了一条路抬起腿就开逃。
　　一个时辰后，我又站在了这扇熟悉的门前。
　　我大汗淋漓，汗水顺着头发不住地往下流。我精疲力竭，累的无法动弹。
　　“进来。”二月好像早就猜到了一样，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
　　我哇地一声哭了。
　　我可以干活，可以挨打，可以没饭吃，可是凭什么无缘无故地就要被杀掉。
　　二月不知何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眉头紧皱地望着我：“又哭了一次，十三月，哭当真是你的看家本领啊。”
　　“我，不，要，被，杀，掉！”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视线也变得模糊。
　　二月冲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他恶狠狠地看着我：“若是再哭，我就真的杀了你。”
　　我撅起嘴，用力吸吸鼻子停止抽泣：“我不哭了。”无论如何，活着才是王道。我使劲地眨眨眼把眼泪挤掉，却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嗽个不停。
　　二月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听话，他愣了几秒钟，犹豫地伸出手，嫌弃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看来这个人还有点人性，起码还怕我呛死。我对他笑笑：“谢谢你。”
　　他似乎被我的瞬间变脸吓到了。他眨了眨眼，深黑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客气。”
　　气氛好像终于缓和了些，二月的表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生硬了。他叹了口气，说了第三遍“进来”。
　　我刚放松下来的心突然又紧张了起来。果然，他还没有要放我走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他不想我呛死，一定是因为他想亲手杀了我！
　　我猛的跳开半步，怒气直冲我的胸膛：“我就知道你是个坏人，你就是想杀了我！”
　　二月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门前，他咬着牙回头恶狠狠地望着我：“十三月，你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才不会被你杀掉！”我气冲冲的叉着腰对他吼道：“你最好快点放了我，不然一月一定不会饶了你的！”
　　“你看清楚这是什么!”他将手中的剑扔给了我，那剑很沉，我差点一个没接住摔倒在地上。
　　我低头望着那把剑——是一月的短剑。
　　“这是一月的……”我喃喃道：“怎么会在你手里。”我怀疑地打量着他：“是你抢了一月的剑，你这个坏人！”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人不仅要杀了我，还抢了一月心爱的剑。
　　二月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先进来好不好。”他的语气终于有些缓和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猪脑子。”
　　“你才是猪脑子！”我撅起嘴。
　　“不是猪脑子你就进来！”二月摇摇头：“十三月，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了。”
　　我转转眼珠，大脑飞速运转。现在剑在我手里，虽然我不会剑法，但是好歹能比划两下，他赤手空拳，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倒不如进去看看，看看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进就进！”
　　我昂首阔步地走进大门，却发现里面只是一间空荡荡的破败的屋子，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而门却在我迈进来的一瞬间被关上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二月便一把抽走了我手中的剑。
　　“还给我！”我冲他喊道。
　　“还给你？”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短剑：“本就不是你的东西，何来‘还’一说？”
　　“你无耻！”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盗贼。”
　　“第一，我没有杀人，起码现在还没有杀，但我不能保证待会儿会不会忍不住动手，如果你再继续闹的话。”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我赶紧闭嘴以保小命。
　　“第二，我没有偷，这剑是一月借给我的。”
　　“借给你？”我一下子愣住了：“一月把剑借给你让你杀了我？”
　　“我可没有那么说。”二月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擦拭着手中的剑。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不耐烦地吼道：“你这人说话真费劲。”
　　“你也不差。”
　　“你——”我咬咬牙刚想继续争辩，却发现他已擦拭好短剑，正抬头望着我：“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到底杀不杀我。”
　　“根据你今天的表现来看，不像是在说假话。如你这般惜命的人，要是真有什么，早该招了。”二月挑挑眉，表情终于有了变化：“而且我已经暗中观察了你三个月了，你的笨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殿主手下从来不会有笨手笨脚的人，更何况还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哭包。”
　　我并未想到这件事就这么草草了结了，折腾了我这么久的杀身之祸竟然就这么没了。我揉揉鼻子，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在想什么，他不杀我了不是最好嘛。
　　“那你让我进来做什么。”我虽然对他的话颇有不满，但依旧如释重负。
　　既然没有了杀身之祸，二月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找不来的。”
　　“谁？他是谁”
　　二月走到墙边，抚摸着上面的坑坑洼洼：“十三月，你可知我为什么想要杀你。”
　　“不知道。”我气鼓鼓的回答。
　　“自从你来了，灵卫们的察视和巡逻更加频繁了，殿主也愈加暴戾，安排的任务也愈发繁重，对我们的惩罚也越来越狠。”
　　“就因为这个？”我的嘴撇到了下巴下面，生气地说道：“就因为这你就要杀人？你也太随便了吧。”
　　我听到一声轻轻的笑声。二月竟然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他本就长的十分好看，笑起来便更加好看了。只可惜他之前从来都是对我板着一张脸的。
　　我努起嘴：“你笑什么。”
　　转眼间他早已恢复了原来冰冷的表情，我不满地望向他，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很深邃，里面有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就这么一直望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轻声说道：“你看我干什么。”
　　“十三月，人世间只有十二个月，你不该来到这里的。”他闭起了眼，转过身去：“剑确实是我从一月那里借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他要用来干什么。”
　　他轻轻地叹息着，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竟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我相信九月说的话，我觉得他不是个坏人，毕竟他也没有杀了我。我感觉他心里有事情，有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感觉他其实很孤独又很伤心。
　　“我只是叫十三月而已，跟有多少个月有什么关系，你也太幼稚了吧。”我耸耸肩。
　　二月又笑了：“你才多大，竟笑我幼稚。”
　　“我已经很大了好不好。”我叉着腰摇头晃脑：“我很快就会变成大人的，会比你，比一月还要大。”
　　“可是那时候我们也会变得更大。”
　　“我不管，总之，我会很快变长大的。”我昂起头：“虽然我刚刚来到这里，总是做错事，说错话，但是我一定很快就会变得像一月一样厉害的。”
　　二月没有说话。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屋子里的烛火很暗，他的背影映在墙上，随着烛光不断地摇晃。
　　“话说回来，你还是骗了一月才拿到这把剑的。”
　　“你以为他不知道我借剑的原因吗。”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的爆炸声。我像半截木头一样楞楞地戳在那：“什么意思？一月也想杀我？”
　　“……走吧，十三月，该回去了。”他转过身来，眼帘低垂：“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带你来过这里。我马上会带你去后园，一月他们肯定会找到你的。若是他们问起，就说你好不容易躲过了我的追杀，逃到了后园。”
　　他用一月的短剑在胳膊上狠狠地划出了几道伤痕，鲜血不断地渗出，染红了他的衣袖。
　　“哎，你要干嘛！”我想要伸手阻止他，却被他一手推开。
　　我的心一阵抽搐。这得有多疼啊。
　　他把短剑递到我手上：“就说你抢走了剑，还弄伤了我，才得以逃走。”
　　“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弄伤自己？”我不解地望着他：“去了后园，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
　　“你且照我说的做，其他的与你无关。”他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好像那伤口是在别人的身上，自己丝毫不觉得痛。
　　我自知无法改变什么，只好叹口气，无奈地看着鲜血继续渗出。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一月到底……”
　　“他是个好人。”二月打断了我的话：“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完美，不要过分信任他。”
　　“这……”我挠挠头：“什么意思啊。”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他轻轻打开了门：“走吧，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