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本佳人》莫四娘

5、第五章 拜师

　　从庙会回来后一直和爹聊天，我和爹说起草编蚂蚱，说起勃然大怒的范先生，说起嚣张跋扈的云天楚，又说起故作深沉的云天祁，爹笑着问我：“依依今日很开心？”当然开心啊，不过爹这么一问，我忽然想起：“爹，你和娘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哥哥呢？”爹蹙着眉不再笑，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窗外锣声慢起，时至三更，管家敲了敲窗说道：“爷，三更了，该出门了！”

　　这么早？我疑惑的问道：“爹每日都这么早出门？”爹不答我的问题，只安慰了一句：“爹晚上会早些回来。”爹说完，我便起身出了书房，一丝难言的情绪暗涌，原来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早已根深蒂固，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本打算多睡一会儿，日上三竿了再起床，谁知道……

　　范先生清早命人运来九车书籍，管家对着马车发愁，打发冬梅来问我的意思，觉是睡不成了，我从床上爬起，穿上衣服，将头发松散一束出了房门。虽说管家早已通报书籍的数量，可见到的那一刻还是觉得场面十分宏大，九辆马车结结实实的挡住了宽广的马路。每辆马车都是四马同驱，明明是高大的骏马此刻却显得十分矮小，因为……，马身后的车身比屋子还高，我莫名奇妙的看着九车书籍，这到底要干嘛？拆了西华阁也放不下啊！

　　见我出门，一个小厮满脸堆笑跑到我面前，“给小姐请安了！我家爷让小的把这些书送到西华阁，爷说，这些书都是给小姐打发时间的，若是还想要别的，小姐随时吩咐，小的马上去买！”

　　我皱了皱眉，让冬梅随便拿了一本，仅看一眼书名头立刻变成两个大，《锦绣坊千花样之十三》，这不是刺绣的书么？扔掉扔掉！

　　“范先生哪里弄来这么多书？”小厮见我皱眉，收了笑答道：“小姐莫要嫌多，我家爷整整二十间书房，每间书房里都有十两马车的书，爷今日只抽了一部分送来。”

　　只抽了一部分，范先生果然是个书痴！我无奈的叹口气，怪不得云天祁、云天楚那么怕先生，若是每本书罚抄一遍，小半年就过去了，若是每本书罚抄一百遍，小半个人生就过去了。

　　“小姐，小姐！”小厮见我半天不说话便叫道。

　　我转过身去，不再理他，丢下一句：“你全数带回去吧，告诉先生，我只读我娘写的书！”

　　小厮又叫了几声，见我不应，悻悻离去。

　　时至未时，范先生如约而至，脸上没有不悦只有些许歉意。我见他这副表情进了中厅，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今早的事先生不要见怪，依依自幼只看娘写的书。”我给冬梅使了个眼色，冬梅立刻命人上了几个盘子，盘中摆放着不同口味的点心。“这些糕点是依依按遵照娘的书亲手制作的，还请先生点评一二。”

　　娘说过，不同味道的点心要配不同款式的盘子，例如：菊凉糕配金丝红瓷盘，糯米红豆圆配胭脂玉盘，玉米栗子饼配松香木盘，千层兰花酥配镂空银盘，红糖桂花角配紫砂盘，……，我本来只是撞撞运气，没诚想我所要的材料和盘子厨房里都有。

　　“这些东西要做很久吧！”范先生神情哀伤，驻足在玉米栗子饼前。

　　“不会很久，娘的方法只用一个时辰而已。”其实娘做得更快。

　　“玉米栗子饼，松香木盘，回归自然。”范先生自言自语的念着，仿佛见了故人，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最简短几个字。

　　我默不做声的看着他，范先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过神道：“依依做得漂亮，让人不忍下手，宛如这玉米栗子饼，形如圆月，咬上一口月便缺了，如何下得了口。”

　　我淡淡一笑，“月圆月缺是自然造化，都是一种美，相比八月十五人月团圆，依依更喜欢新月如钩。”

　　“你和你娘真像，样貌、语气、动作、神态……”范先生满脸的苦涩，流淌着说不出来的悲哀与惋惜，我定定的看着他，这次还想矢口否认么？我看先生的眼神太过探测，范先生回过神来，先是些许失措，而后转念一笑，说道：“依依早就猜到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道：“依依生辰那日，说到生日面里只放青菜和盐巴，先生的身子稍稍晃动了一下。每逢依依生辰，娘都会煮生日面给我吃，娘说面是白的，菜是青的，要我记住做人无论何时都要清清白白。我本以为这种说法只有我和娘知道，见了先生，我才发觉先生也知道这事，所以妄自猜测，先生早与我娘相识。”

　　“仅凭身子晃动就能猜测出来？”范先生疑惑问道。

　　“不仅这点，今早依依把书退还，先生来时却无半分怒意，正是因为听了依依的那句‘我只读我娘写的书’，先生，你说依依说的对么？”我歪着头问道，小时候娘常说我歪着头时非常可爱。

　　“还有其他？”范先生仍带着一抹我看不懂的微笑，眼眸低垂眉如柳叶，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自然还有，娘说人的性格决定饮食喜好，喜欢菊凉糕的人必是寒若冰霜，喜欢糯米红豆圆的人必是处事圆滑，喜欢千层兰花酥的必是巧手慧心，喜欢红糖桂花角的人必是舌璨如簧，至于喜欢玉米栗子饼的人，心胸坦荡，向往自由。”娘的书里写了很多，我也给爹做过点心，爹最喜欢吃菊凉糕，我从未和爹说起过这些典故，想他也是不知道的。“玉米栗子饼放在松香木盘里会有一种松针芬芳，食过之后犹如进入原始森林，奇妙无穷。凡是吃过松香木盘中的玉米栗子饼，个中滋味久久不忘。先生刚刚驻足于玉米栗子饼前，又说出了一句‘回归自然’，所以认定了先生和我娘有些许交情，先生，依依说的对么？”一大段话说出来，我也有些激动，脸上开始发烧。

　　范先生踱了几步，再度坐回椅子上，轻轻叹息道：“依依说的没错，我和你娘不仅是些许交情，只是那些过往已被封尘，无人再愿提及。”

　　“依依不想让先生难过，”我从水壶里倒了一杯热茶，盈盈走到先生面前，不等先生开口，我已双膝着地，范先生本以为我只是斟茶，不料我竟跪倒在地，吓得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依旧低着头，茶杯高举头顶，诚心诚意道：“依依多有冒犯，希望先生既往不咎，先生若是不嫌弃，且收了依依做学生，这杯拜师茶还望先生浅尝。”

　　范先生接过茶，将杯子放在了几案上，许久后说道：“范某才疏学浅，依依不如说说想学些什么，免得依依错爱了。”

　　我身子一软，瘫坐在双脚上，范先生虽对我娘有情，却依旧小心谨慎，我煞费苦心做了这么多事，还是没能打开他的心理防线。我抬起头，万分恳切的说道：“先生，依依没有恶意，依依只想学些本事来自保，若是先生肯教，即便是针织女红我也肯学。”

　　范先生听完这句愣了半晌，尔后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雪儿若是知道你如此拜师，非气个半死不可！好！我就教你针织女红！”范先生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我脑袋里“嗡嗡”作响，这回是彻底的泪流满面！天呐，谁来救救我！我是想学医的啊！

　　自打拜师之后，我的日子变得异常苦闷，范逸之不但是个书痴，他还是个花痴，谁知此花非彼花，他所喜欢的正是锦绣坊的绣花。我本以为堂堂男子汉，绣起花来定不如十指芊芊的大家闺秀，但是范先生绝对不可貌相，他绣出来的花色彩绚丽、精巧非常，我打心眼里怀疑他是不是女扮男装，看那双含水清眸，看那张流朱红唇，看那雪白玉颈，再看那十指芊芊，啊！老天，范逸之明明就是个女人啊！

　　“依依想些什么，为何如此入神？”范先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眯起眼睛，想些什么，不就是想你是不是变态？

　　“没什么，”我低下头，盯着手里乱成一团的线，又道：“我在想毛毛虫有几只脚。”之前范先生问我要学绣什么，我说随便，绣出来什么便是什么，下针之前我绣的是牡丹，下针之后我绣的是梅花，绣了几针变成了竹节，几天之后，好好一块绣布被我绣得左一条右一条，范先生问我：如今这是什么。我随口答道：毛毛虫！范先生连连称是，还夸奖我说：依依这毛毛虫绣得栩栩如生啊！

　　“百足之虫。”范先生笑得很别扭，估计是极力忍笑，脸上假装平静。笑吧笑吧，你就开心的笑吧，枉费我苦心拜师一场！

　　“哦，”我心里极为沮丧，百足，最少要绣上几百针！这个范逸之心肠也太狠了！好！你狠我要比你更狠！“先生，依依学艺不精，不如由先生代依依绣了。”

　　“依依有所不知，凡是绣品皆由一人完成，若假以他人之手，这件绣品已不再完整了！”范先生放下手里的针线，绣布上的那只黄鹂顺势落在地上，几欲振翅高飞。范先生捡起落地的绣布向我走来，笑道：“依依，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我翻了个白眼，这个死……，没等我咒骂完，指尖一阵刺痛，唉，又被扎了！我无助的看向冬梅，冬梅立刻明白了我眼神中的深意，驾熟就轻的拿出包扎用的布和药膏。我伸出中指，唉，这最后一根手指也要阵亡了！

　　为了不再刺绣，我开始装病，大热天蒙着被子不肯出屋，一天冬梅忽然说道：“小姐你这是何苦，不就是刺绣么，绣不出来买些回来便是，为何要装病？”

　　我腾地一下站起身，猛摇她的肩膀说道：“冬梅啊冬梅，你怎么不早点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