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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扎我心口的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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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清了乌龙事件,祝妈妈擤了鼻涕擦了泪,又跟久未谋面的大儿子聊了一会儿天,这才安心收了线。她随手一摸身侧,突然“哎呀”一声惊呼——本该随身的背包居然不见了。四下找找,没有,祝妈妈急得气血逆流,捂着心口团团转,还是小儿子反应快,问亲妈:“甭急甭急,慢慢想,是不是方才落在出租车上了?”
“肯定是,肯定是。”方才心神太不安,下车太匆忙,祝妈妈又快急哭了,“包里还有银行卡、身份证,这下全掉了,可怎么办呀?”
没有身份证,住宿、买票都不方便,谷小风正想用自己的身份证帮祝妈妈订酒店,温颀及时擦干眼泪,从墙角走出来。她来到众人面前,说:“小风现在不住上海住苏州,祝妈妈和菏泽不如跟我住,我租的地方不止一个多余房间,比借身份证住酒店方便多了。”
三年不见,祝菏泽对温颀仍有抵触情绪,便没好气地说了一声:“不敢麻烦你,我们一会儿去派出所,开了临时身份证明就都方便了。”
这个琉璃人儿般惊艳的美人面前,祝妈妈也不自在,怯怵怵地对她讲:“真的不用麻烦,我跟菏泽怎么都好,怎么都行……”
“派出所肯定要去,不过这会儿户籍警都下班了。”许是出于补偿心理,温颀有意将祝妈妈与祝菏泽带回自己家里,她一反常态地柔声细语,甚至开始跟他们扯上了闲篇,“菏泽好像比以前结实了?是不是快毕业了?你们应该也不着急回去,以前每次来都没玩尽兴,不如就趁这机会留在上海好好玩一玩,我也可以作陪……”
“对对,温颀住的地方很宽敞,我去过的……”一番话蛮恳切,谷小风瞧出温颀那点心思,跟着帮腔。祝菏泽不好再打笑脸人,也经不住对方再三缠磨,只好勉强点了点头。
三人一起上路,温颀前排开车,祝妈妈与祝菏泽坐在后座,慌得大眼瞪小眼,束手又束脚,终是谁也没开口。
“阿姨,”温颀主动打破沉默,“你的换洗衣服应该也都跟着背包一起掉了吧?”
“嗯,对……对……”
“那我们去买两身吧,一路舟车劳顿的,衣服肯定得换。”不待祝妈妈反对,温颀已经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拐去了附近的人广来福士。她带她到了一家走成熟风格的精品女装店,说自己埋单,任她挑选。
店铺以不同色彩做间隔陈列,视觉效果满分。祝妈妈偷偷翻了一下标价牌,看到一件睡衣式样的裙子都要千把块,吓得赶紧回头对温颀讲:“太贵了,太贵了,还是不要在这里买了。”
“没关系的——您看这件怎么样,这件外套您穿一定好看。”温颀眼光独到,索性替祝妈妈选了一身搭配,奶茶色与白色的深浅组合,优雅又不失大方。她为她指了路,说,“去那边的试衣间里可以试衣服,一会儿我们再去买内衣。”
然而祝妈妈不喜欢外套这个色儿,觉得跟田里干涸的泥巴没两样,她喜欢红色,赤者火色,中国人传统的审美里,红色才喜兴好看。但她不好意思直说,只一边朝试衣间的方向慢慢挪步,一边朝一件悬挂着的红色丝绸上衣频频投去目光。
温颀眼尖,看出了祝妈妈的心思,忙问:“您喜欢这件是吗?”
“款式倒是无所谓的,颜色比较称心……”祝妈妈猛然觉出自己失言,赶紧又羞怯地摇头,“不不,红到三十绿到老,年纪大了,穿这么艳,其实不好……”
“是我考虑得不周到,红色好啊,红色穿着显年轻,显气色。”温颀取下这件红丝绸上衣,拿在祝妈妈身前比了一下,说了声“果然还是这件更好看”,便笑着唤来SA,让她去找一件祝妈妈的尺码来。
一口气,为老太太里里外外地挑了两身衣服,温颀让祝妈妈坐在店里的沙发上歇歇脚,自己跟着SA去结账。
“您女儿啊?”店里另一个SA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祝妈妈一眼,一个是从头土到脚的农村老太,一个是光鲜亮丽的都市美人,怎么瞧着都不像母女,她忍不住说,“您女儿跟您一点都不像。”
“不是我妈,”温颀提着几个购物袋走过来,很自然地回答,“是我婆婆。”
走出这家精品店,温颀又问祝妈妈:“要不要再去别的店逛逛?”
祝妈妈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有件换洗的衣裳就够了,我跟菏泽是急急忙忙赶来的,连个大行李箱也没带,买多了也装不下。”
“那怕什么?咱们就再买个新的旅行箱。”温颀扭头看向一直默默低头玩手机的祝菏泽,问他,“菏泽有没有换洗衣服,要不要也买两件?”
“我?我不用。”祝菏泽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瞪眼愣了愣,又抬手扬了扬手机,“我有奖学金,我缺什么自己能买。”
“这么厉害?那姐姐更该送你一份礼物了。”温颀笑得春意融融,渐渐融化了对方一颗冰冷敌对的心,“这里一楼、三楼有几家潮牌店,大学生都挺喜欢的。”
三人从一楼逛到三楼,买了潮牌,吃了饭,然后大包小包地满载而归。
回到租住的房子,温颀将自己的主卧让给祝妈妈,客卧让给祝菏泽,自己则在书房里打地铺。她替他们拿来崭新的毛巾、漱具,还有干净的枕套、被褥,嘱咐祝妈妈与祝菏泽缺什么都跟自己讲,然后各自道声晚安,回到书房。书房不过五平方米,空间逼仄,地又硬,但长夜如磐,一宿好眠。
翌日早上,温颀醒得比平时早,走出书房才发现,祝妈妈起得比自己还早。她正在厨房里煮粥。温颀习惯了不开火仓,饿了就以外卖对付,所以冰箱里只有水果与饮料,还有昨天打包带回来的剩菜。祝妈妈不好意思在人家里白吃白住,便一大早叫醒儿子,让他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买点新鲜的蔬菜与面条来。她先煮好面条,又将买来的芹菜和山药洗净、切丁,将昨天吃剩下的大明虾一只只剥出来,除头去秽,然后将它们与面条一起倒进一锅,置于文火上慢慢地搅动,熬成一锅酥稠鲜亮的“糊涂面”。
“看你冰箱里空空的,肯定平日里常吃的是外卖,外头的东西都是重盐重油,常吃对身体不好。”祝妈妈将煮好的面端上了桌,有些忐忑地说,“我们那边喜欢这么下面条,热热乎乎、汤汤水水的,嘹咂咧——”一句方言脱口而出,祝妈妈生怕对方嫌自己土,又羞赧地一低头,解释说,“这是咱那边的方言,意思是美得很,就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我还当祝银川那手好厨艺打哪儿来的,原来都是跟您学的。”闻了闻香气四溢的“糊涂面”,温颀也不作态,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口,心满意足地说,“还真是,嘹咂咧!”许是热热乎乎、汤汤水水的面条温暖了五脏庙,她头回发现,这关中方言非但不土,还很是好听,带劲,嘹咂咧。
祝妈妈见状,舒心一笑,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出租车司机拾金不昧,将捡到的背包交给了路边的交警,而对方辗转联系上了祝菏泽,吩咐他们可以到交警大队的值班室来领取。温颀担心祝妈妈人生地不熟,又会像上回那样迷路,便请假将二人载去了浦东那边的交警大队,顺利领回了背包。
失物一旦找回,祝妈妈就归心似箭了,说老头子独自卧病在家,她不回去看着点儿,实在不放心。温颀送佛送到西,再次开车相送。
到了高铁站,祝妈妈说要上厕所,温颀与祝菏泽就在厕所门口等着她。可能心里多少还有点疙瘩,两人相对无言,只静看站内人潮往来涌动。祝菏泽静了片刻,突然开口:“颀姐,我发现你好像变了。”
温颀笑笑:“哪儿变了?”
“不知道,不好说,嗯……”祝菏泽努力斟酌语言,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越变越像小风姐了,或者说,她也越来越像你了。那天我看见小风姐,眉角处有一点点伤疤,乍一眼还以为就是你。”
温颀笑笑,不响。
“对了,颀姐,你应该好久没跟我哥联系了吧,他让我回老家前给他打电话,要不你也跟他说两句?”祝菏泽挤弄着眼睛提醒温颀,他哥哥在美国忙着抗疫救人,根本还没时间结交新的女朋友。
温颀还是不响。但祝菏泽已经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祝银川在美国的电话,在手机接通的一瞬间就喜滋滋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温颀接过手机,置于耳边,听见一声温暖磁性的“菏泽吗”,突然心跳如雷。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回答,电话就断线了。
“这老美的通信网络就是没咱的强。”祝菏泽有些尴尬,正准备再给哥哥拨一个,但祝妈妈已经排队上好了厕所,大厅广播也及时响起,提醒着他们该去检票了。
“这个时间你哥也该休息了,别打扰他了。”温颀将祝家母子送到检票口,温声叮嘱“路上小心”,然后挥手与两人作别。
送走了祝银川的母亲,温颀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有阵子没回家了,一来工作忙,二来也没人找——廖企之的办法的确管用,王啸的50万和解款至今没有偿还,又怕她替公司催讨,于是再没找过她的麻烦,连他俩共有的亲妈都尽量不去叨扰了。
对于这个男人的细腻心思,温颀一向是感激的。
抽空回了一趟家,将将迈进小区大门,就听见门口的小区棋牌室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吆五喝六、咋咋呼呼的,正是温大友。
“做啥难为情?侬又勿是么开过苞的小姑娘,屁股给我摸记,我手气要是好,今朝请侬吃夜宵。”
这话十分秽恶,温颀忍不住朝里头望了一眼,只见一个半老徐娘正坐在温大友的腿上,温大友一只手搁在女人的屁股上,揉揉捏捏,一只手频捻麻将,乐哉优哉。女人是张生面孔,高颧弓尖下巴,眉心中间一颗米粒大的痣,妆化得极浓,粉白面孔血红嘴巴。以她的年纪来看,身段也算玲珑有致,一身黑底绣红牡丹的真丝旗袍,真真开衩到了大腿根。
捻出一张花,心情极好的温大友转头在女人面孔上香了一记,女人则娇滴滴地骂了一句:“侬讨厌。”
温颀看不过眼,扭头便走。
在楼下摁响门铃,家里没人开门,倒是底楼的徐鹏听见动静,从家门中走出,替她把门打开。两家人家如今关系不错,徐鹏见是温颀,立马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对她说:“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你爸最近动向不对。”
“他又怎么了?”这人死了才好,温颀心里想。
“哎呀,讲出来我都难为情,他,”徐鹏用手半遮着嘴,极小声地讲,“他跟小区棋牌室的老板娘困觉了!”
“是不是一个高颧弓尖下巴、眉间有痣的女人?”反应出人意料的冷淡,温颀想了想,问,“棋牌室的老板以前不是个胖子吗,怎么换成她了?”
“侬看到过她啦?原来那个老板不做了,房子卖给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手段高明得勿得了,经营的哪里是棋牌室,根本就是个赌场嘛。”徐鹏叹了口气,又低声讲,“侬晓得就好,勿要告诉你妈妈,我怕她受不了。”
“她不会受不了的,我爸什么烂德行,她三十几年前就晓得了。”亲妈装聋作哑了大半辈子,温颀恨铁不成钢,作势要走。
“还有一桩事体,”没想到徐鹏伸手拦她,还有话讲,“前阵子你爸来找过我,要问我借钞票,说‘我女儿帮了你老娘大忙,你总归要意思意思伐’,我晓得这钱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所以不肯借,他见我不肯,还掏出了房产证,说要把房本儿压在我这里,等周转过来了肯定会还……”
“还有这事?”温颀脚步停下来,眉头皱紧。
“不止嘞,我虽然没借,但后来听一个也喜欢去玩牌的朋友讲,你爸把你家房产证都输给他那个姘头了!”听徐鹏讲,疫情封控的时候,温大友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憋得手痒心更痒,如今解封了,馋虫彻底发作,只要开赌,叫他必到,而且越赌越大,最多的一个晚上输掉过二十万,“二十万啊,普通老百姓一年勿吃勿喝,也就挣二十万吧,我觉得那老板娘真心勿简单,这就是仙人跳啊……”
徐鹏还在啧啧感叹老板娘的手段,温颀已经听得不耐烦了,转身上楼,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你怎么自己上来了?楼下门铃坏特了,我没听到声音呀。”唐琳替女儿把门打开,又掉头跑回厨房继续忙碌,且轻且柔的声音传出来,“你自己吃点水果、点心,但勿要吃太多,妈妈再做两个菜,今晚一定在家吃饭。”
“没事,我不太饿。”厨房里,煎炒烹炸的声音噼噼啪啪,温颀悄悄去翻书柜中间的夹层,果然,一直在那里的房产证今朝不在了。
想到谷小风父母卖房为她创业铺路,温颀心在撕裂,淌血。她在书柜前闭目立了一晌,晓得再吵再闹也不管用,钝刀子剜疮,只会为自己增添痛苦。她悄悄将书柜复原,回到厅里吃苹果,装作无事发生。
四菜一汤摆上了桌,有鸡有鱼,有炸有煮,丰盛。一直等到7点钟,温大友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家门。他上桌之后也不跟老婆女儿多说话,匆匆忙忙扒了两口饭,就说跟朋友约好了晚上继续打牌,又摇摇摆摆地出门了。
“他把这家当食堂啊?”温颀重重撂下碗筷。
“别管他了,他爱玩就多玩玩,只要在家不吵不闹,我已是谢天谢地。”唐琳给女儿夹了一根鸡翅,笑着说,“我跟你讲啊,我昨天去菜场买菜,路上遇见一件很有劲的事体,讲出来你都不信的……”
“啥事体?”温颀听归听,笑归笑,实则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别的打算。
过了两天,温颀一大早就赶去了王啸的住处。她从包中掏出一枚创可贴,将猫眼遮挡起来,然后砰砰砰地敲响了他的大门。
王啸还在床上会周公,猝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骂了一句“册那谁啊”。门外的温颀听见了也不吱声,继续敲门。
“老清老早,送快递也别那么早啊!”无人应声,王啸穿了条带花的裤头,迷迷糊糊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向外张望,只见白茫茫一片,什么人影也没有。只当自己还没睡醒,他便打个哈欠,随手开门,“谁啊——”
一见来人是温颀,他灵魂出窍,瞬间清醒,着急忙慌地就要关门。但温颀手快,直接撞门闯入,吓得王啸张口便喊:“别找我,别找我!我没钱的!”
温颀还没在厅里坐定,里屋就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肉墩墩,光溜溜,一见她就呜呜地哭,哭得五官皱作一团,面孔都看不清了。她哭着扑到王啸身前,以粉拳乱捶他的胸口,边哭边骂:“侬覅面孔!侬没良心!侬背着我在外头养女人,轧姘头!”
“覅吵覅吵,”王啸烦躁地躲着女人的拳头,翻着白眼道,“勿是外头的野女人,是我阿妹!”
“哦,这就是侬那个年薪百万的阿妹啊!”女人一听,立马雨过天晴,扭头冲温颀媚眼一笑,叫声“阿妹”,花好稻好。但王啸已经不耐烦地开口赶人,“废话!侬也勿照照镜子,这卖相的女人如果是我姘头,还有侬啥事体?衣裳穿好,滚滚滚!”
待女人哭哭啼啼地一出门,温颀冷眼看着王啸,说:“有钱□□,没钱还债?”
“什么□□,说话覅这么难听,”王啸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强调一遍,“我们是真爱。”
“真爱?人家图你什么?”温颀冷笑一声,“图你年纪大,还是图你不洗澡?”
“不要把自己阿哥说得一文不值,好伐?”王啸面孔讪讪然,“我真的没有五十万,要钱没有,要命……要命我也不能给。”转头他又摆出一副乞怜的样子,就差给她跪下了,如果一跪能值五十万,他保准跪得比谁都快,“阿妹侬就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钱呀!”
“谁来催你还钱了?”温颀说,“我来找你帮我一个忙。”
“啥忙?”
温颀就把温大友把家里房产证抵给棋牌室老板娘的事体讲了讲,又对王啸说:“你去找那个老板娘,随便用什么法子,只要能把房产证给我要回来。”
“你要人家就给啊,你这是上门抢劫吧?”到底是吃过牢饭的,王啸这方面反应很快,连连摆手,“犯法的事体我不干的!”
“这怎么能是抢劫呢?这是我们家的房产证,要回我们自己的东西,怎么能算是抢劫?再说,未必要动武,你当初躺在人家车前碰瓷的时候,不挺能说会道的吗?”温颀见三言两语唬不了对方,便又威胁说,“我不管,你不把房产证给我拿回来,就赶紧还我们公司的钱,我也不替你在老板面前兜着了,明儿我们就上法庭,怎么样?”
“阿妹,好阿妹,”王啸一屁股陷进沙发里,苦恼得直抓头发,“你……你别逼我嘛……”
“我没逼你,我也是为你好,”两人僵持半晌,对方死不低头,温颀只好另想一套说辞,“这房子不还有你一半吗?”
“有、有我一半?”王啸猛地抬头,眼睛也歘地亮起来。
“当然了,”换了一副亲切态度,温颀继续唬他,“你是我哥,爸妈百年之后,就我俩继承他们的家产,怎么没你一半?”
“你早说啊!”这话一听,终于来劲了。他朝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将乱糟糟的头发抹得平顺光亮,昂首挺胸,势在必得。
温颀走后,王啸翻了翻日历本,选了一个宜动土、入宅的吉日,便在腰后藏了一把菜刀,急匆匆地找上了门。
小区棋牌室的营业时间写的是早上9点到晚上10点,但赌徒们上瘾时都会通宵达旦,所以实际上一般上午11点后才会开门营业。王啸耐心地在门口的花坛边蹲守了两个小时,见一个穿着黑色旗袍、一脸浓妆的中年女人开了大门,猜到这就是阿妹说的那个老板娘,于是装作客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门。
迎面就看见了供桌上红面长髯的关二爷,老板娘在关二爷的神像前备好三个果盘,一个装橘子香蕉,一个装花生红枣,还有一个装了点绿豆糕和沙琪玛,然后她点上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什么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老板娘拜武财神时,陆陆续续有客人进门。像温大友那样的滥赌鬼通常晚上才活动,这个时间,只有一些退了休的小区居民,但也都是老客,他们自己招呼自己,找了一张自动麻将桌,坐下就直接开打。
王啸见时机成熟,走到这些老客面前,“哗啦”一声就推倒了桌上的麻将牌。
“侬做啥?十三点啊!”
一天到晚泡棋牌室的人也都不是善男信女,然而不待老客们发作,王啸已将藏在腰后的菜刀亮了出来,刀锋森然雪亮,老客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一下全跑没了。但好奇心驱使,也没人走远,都退到棋牌室外,探头探脑地等看好戏。
王啸二话不说,朝着麻将桌就劈砍下去,其力无穷,刀刃斜斜嵌进桌面,桌上麻将跳了几跳,滚落了好些。他一只手扶刀,一只手点着老板娘的鼻子大骂:“侬喋扎覅面孔的老吊母子,把我家房产证交出来!”
“啥房产证?”老板娘装作听不懂,不甘示弱地也骂了回去,“侬喋扎戆卵,我这张桌子几千块,侬把钱给我赔出来!”
王啸见对方想赖账,便又拔起刀来,举刀又朝供桌劈下去,但他不敢刀劈关二爷,怕从此坏了自己的财运,只能砍果盘和香炉,一时间乒乒乓乓,橘子花生洒落一地,满屋飘洒着烟灰。
“侬住手!侬再不住手,我打110了!”
老板娘心疼自己几千块的麻将桌,刚准备掏手机报警,却听王啸停下说:“你报警呀,你当我怕你报警啊,来来来,报警报警,居民楼内设赌场,我看警察是抓我,还是抓侬!”
这话一下把老板娘拿捏住了,但她决计不肯归还温大友的房产证。一个贪金,一个爱银,两个人谁也不怕谁,谁也不让谁,互相点着鼻子,破口大骂。
“错那娘个比,侬覅面孔!”
“我房子都没了,我要啥面孔!”王啸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怪笑一声,“这张面皮值几个铜钿,覅就覅了!”
“侬一个男人欺负女人算啥本事,侬则戆卵!”
“卵戆不戆,侬试过啊?再讲,侬也算女人啊?卖进窑子都没人要的货色,侬想试,吾还不同意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板娘算是会骂的,但王啸比她更会骂,赋比兴齐用,语言之生动繁复,气韵之抑扬顿挫,还不带重样的。
“侬今朝勿把房产证还给我,我天天来闹一场,侬这棋牌室也覅想开下去了!”王啸拿着刀喊。
“侬是温大友的啥宁?他把房子抵给我了,侬有啥资格来要回去?”老板娘越吵越吵不过,试图跟他讲一讲道理,还拉拢着门前聚首围观的邻居,求他们评评理。
“侬既然跟温大友困过觉了,肯定晓得我是谁,我是他老婆在外头的儿子,也算他半个儿子,这房子于法于情有我一半,我当然有资格来要回去!”王啸骂完一句“老吊母子”,又不解气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皮鞋底肆意碾烂。这副瘪三样儿,一点不像温温婉婉的唐琳,倒像温大友的亲儿子,他说,“侬也肯定晓得我是怎么上山的吧?实话说了,我是捅死人进去的!晓得为啥捅死人还没枪毙伐,我精神有问题的,我杀人不犯法的!”
众人面色凛凛,更不敢声援老板娘了。温大友赌博兴起时嘴上从没把门的,所以这里人人晓得唐琳外头还有一个儿子,而且实非善茬,是“山上下来的”。
“街坊们,你们也评评理呀,那房子不是温大友的,是我妈单位分配的!我妈单位分的房子,凭什么送给他这个姘头啊!”王啸满嘴胡话,反客为主,引发众人窃窃讨论的同时,他又调转枪头对准了老板娘,“我再最后跟侬讲一遍,侬把房产证拿出来,不然我……不然我……”他是肯为半套房子拼命的,举菜刀架上脖子,刀口“呲喇”这么一比画,还真见血了,他说,“不然我就砍死我自己!”
王啸唱念做打,时而斗狠,时而哭穷,将无赖本色发挥到了极致。他一会儿说要自杀,一会儿说要杀人,要自杀时他说“我要横死在这里,这儿就是凶宅,侬这房子就贬值贬到泥里去啦!以后再也别想出手”。要杀人时他又说“我一个神经病,就算砍死你,也不用偿命,侬要不要把脖子伸过来,看我敢不敢砍下去”……
老板娘吵不过,骂不过,自己道理也没占全,实在被缠得没了辙,想着反正还有温大友签了字的借条在,跑得了房子跑不了人,终于还是把房产证拿了出来,撒气似的抛了出去。
成功完成任务,王啸见好便收,从围观人群中挤出一道缝,一溜烟地跑了。
拿回了房产证,温颀就有底气实行下一步计划了。她又回了一趟家,把父母聚在一张餐桌前,跟他们摆起了事实,讲起了道理。她说,现在王啸大闹棋牌室要回房产证的事体传遍了全小区,肯定马上就会有人来催要温大友的欠款,可如果真的为还债去卖房子,你们夫妻俩就得露宿街头、过苦日子了。法律上有个讲法,丈夫因赌博欠下的债务妻子没有义务共同承担,因为赌博是违法行为,赌债属于个人债务更是非法债务,不受法律保护。
“所以我有个办法,”温颀定眼看着温大友,尽量掩饰目光中的厌恶情绪,哄他说,“你赶紧跟我妈签字离婚,然后净身出户,别人来问你要钱,你就躺平说没有,这样就算对方将你告上法院,你也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了。”
“那我怎么办?你妈不能睡大街,难道我去睡啊?”温大友本能地觉得这法子不可行,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同意离婚。”
“你傻啊,你跟我妈离婚不离家,无非就是少了一张纸,到时候你还住家里,没人能拿你怎么样。”温颀瞧出对方的顾虑,故意将母亲推了出来,她指指唐琳说,“你看我妈这人,对你心软了一辈子,年轻时候都让你予取予求,老来还能把你赶出去?”
唐琳一贯没有主心骨,此刻也是焦眉愁眼,意态驯顺,对于这个依顺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妻子,温大友还是放心的。
“快点签字吧,你以为我想管你死活?”软的不成来硬的,温颀佯装不想再管此事,冲温大友拍案发火道,“我能想出这办法完全是为了我妈,如果你不签字,等房子被人强制拍卖了,我带着我妈一起住,你一个人睡街上!”
温大友细细一琢磨,也觉得女儿这话在理,终于同意签字离婚。
直到警察找上门来,温大友才晓得自己上了女儿的当,事体根本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伪造房产证来抵押借款构成诈骗罪,是要蹲班房的。
办案民警给温大友戴上手铐,扭头对唐琳讲:“你前夫赌博欠债共计一百来万,因为无力偿还,只好把房产证抵押给了棋牌室的老板娘,然而债越欠越多,房产证只有一本,他就利用自家的房产信息找人代办了假证,四处抵押借贷,前前后后借了八十多万,借来的钱也都吃喝嫖赌地用光了,他的行为已构成诈骗罪,必须接受法律的严惩。”
诈骗八十多万算数额特别巨大,温大友这情况少说得判十年,唐琳一听,五内如焚,急切地问:“警察同志,如果我们把这八十多万还了,能不能减刑呢?”
民警说:“退赃退赔肯定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不过具体能减刑多少年,我也不清楚,你们还是去咨询律师吧。”说罢,就把温大友带走了。
“我晓得错了,老婆救救我,救救我……”温大友一边被民警推着往前走,一边频频回头痛哭,哭声洪亮,犹如戏腔,小区邻居都跑来看了热闹。
温颀原本只想逼迫父母离婚,没想到还有此意外收获,多年未夙的心愿一朝得到满足,心情简直好极。但唐琳心下不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劝说女儿,替她爸爸把这八十多万还掉算了。她听说自己那个富商弟弟也借了钱给温大友,于是一个电话打过去,表示愿意还款,还让温颀接听。
“你跟你舅舅说,以前也是你跟你舅舅说的……”
“舅舅,我可以代那个男人还钱,我以前也是这么还你钱的,对我,你尽管可以放心。”目光掠过满眼期待的母亲,温颀笃定地一扬嘴角,对那头的舅舅讲,“但我有个条件,你一定不能出具什么受害人的谅解书,等他坐牢坐定了,我会连本带利一起还你!”说完,温颀就挂断电话,把手机扔还母亲。她轻描淡写地说,“你们都离婚了呀,他的事体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房产证我也已经收好了,我没有钱,你也别想着卖房救他。”
“琦琦,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你不可以这样的,他是你爸爸呀!”女儿的反应始料未及,唐琳大惊失色,反反复复一句话,“他到底是你爸爸呀……”
“什么爸爸?在我心里,早就当他已经死了,”温颀淡淡地说,“你也当他死了吧,往后安安心心地一个人过日子,不好吗?”
“你爸这些年已经改好不少了,这趟如果能减刑回来,他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他是你爸爸呀……”
“他不会改的!你能不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么多年了他哪天改过!”母亲一意救夫,这般晓大义、懂事理的样子令温颀厌恶透顶。她情绪愈加激动,扯着嗓子冲亲妈大叫,“你刚刚也听警察说了,他在外头吃喝嫖赌,要不是我让王啸把房产证从他姘头那里讨过来,这会儿露宿街头的就是你!他对这个家从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贡献,他什么时候把我当女儿,把你当妻子了?你对这样的人到底留恋什么?!”
“琦琦,”唐琳抹了一把泪,依然苦口婆心地劝,“侬不要总是对所有人都怀着恨意,你不能这样一直怨天怨地,你这样心理不健康,日子不会开心的……”
“不对,我不恨所有人,我也不恨他,我只是恶心他,我现在发现我恨的另有其人,”此刻心中确实有恨,还是从未有过的、浓烈的恨,温颀死死盯住母亲的眼睛,突然笑了一声,说,“我恨的其实是你。”
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贯乖巧的女儿嘴里说出,唐琳捂紧嘴巴,完全愣住。
“妈,咱就不能硬气一回吗……我小时候看他借酒撒疯天天打你,你说你不离婚是为了让我有个完整的童年,可等到我长大了才发现……你只是安于现状、不求改变,你只是为你的软弱找了一个能自我感动的借口!我是心理不健康,我是怨天又怨地,可这些又是谁造成的呢?就因为我的不健康、我的怨天怨地,我连我这辈子最爱的人都错过了!”在听到祝银川出事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心碎而亡了,如今的她是劫后重生,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不顾了。因过于激动的情绪她满面飞红,哭着喊出多年压抑在心底的一句话,“妈,我求求你,你为我坚强一回行不行,哪怕就一回,行不行?我从来都没恨过他、没怕过他,你的软弱才是刺我最深的刀!”
最后一句话刚落下,温颀就感到天旋地转,头痛异常,她听见四周杂声鼎沸,像脑海中飞舞着无数嗡嗡扰扰的蚊蝇,紧接着,她就两眼一闭,往后倒了下去。
她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不断抽搐,她以最难看的姿态为她的抗争谢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