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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朝鲜姑娘金英花 ...


  •   可惜,谷小风还没来得及向冯提出增加患者的需求,就得到了来自恩德兰公司的坏消息:

      公司高层经过再三商议,决定还是把企业有限的研究策略和生产能力集中在把握更大、销售市场更好的项目上。JR001的Ⅱ期临床将只是一个小样本研究,他们只能给出20个试药名额。

      晴天霹雳,谷小风简直勿敢相信自己耳朵。温颀反应快,已经大步上前,狠狠揪住冯的胳膊,她激动地说:“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有一百多个患者啊!”

      谷小风头一回看见温颀如此激动,这张美丽的面孔被愤怒撕扯、扭曲,她几乎是冲着对方吼出来:“她们都是抱着希望来的!难道你要我现在去告诉剩下的人,你们可以回家了,回家等死吧。”

      冯用听来更官方的英语解释说:“能够同意中国病人入组,是出于对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世界最大消费市场的尊重,但对于这个药本身,我们一直都不看好。我们不是大企业,没有办法承担一个罕见病药物研发失败的风险。”这番话句句肺腑,但他依然十分愧疚,只好垂眼望着别处,尽量避免与她目光相对。

      木已成舟,说什么都不顶用了。温颀慢慢松开了冯的胳膊,只是失魂落魄般重复一句话:“可是我们现在有一百多个患者啊!”

      “其实也不必太过悲观,即使是小样本研究,只要数据表现够出众,像诺斯瑞或者康氏这样的大企业就有可能把这药买过去,投入巨额资金继续研究。”这也是恩德兰这样一家小公司止损于巨大研发风险的最佳办法,冯最后深深叹了口气,用蹩脚的中文对温颀说,“颀,我尽力了。”

      驱车回到文化中心时,夜已悄然来临。南天黑,西雾重。

      停了车,两人并肩走进文化中心,一路不声不响。来到大排练室的门口,温颀突然止住脚步,冷冷淡淡地对谷小风说:“我不进去了,你去跟她们讲。我不喜欢这种一哭二闹、寻死腻活的场面。”她已经预见了接下来这间屋子里将会发生的一切,肯定要哭,肯定要吵,想想都头疼。

      一部分患者已经做好检查回了家,准备收拾行李出国了,但文化中心里仍然聚集着很多人。谷小风立在门前,听到里头正嘁嘁喳喳、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一个好消息:原来合唱团刚刚接到一份正式的演出邀请。淮安新落成了一家文化馆,因为在网上看到了这些淋巴管肌瘤病患者的故事,便想邀请她们国庆长假前来演出,食宿费全包,场地费不收分文,所有门票与观众募捐也都将被用于她们此趟试药之行。

      她们当然也在翘首期待着另一个好消息。

      门打开了。谷小风出现在门口的瞬间,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她。这些眼睛又亮,又烫。原本嘈杂热闹的排练室变得静无一声。

      谷小风冲大家笑一笑,但笑得艰涩,不好看。受这样殷切的眼神注视,她很难启齿这样一个噩耗,只有20个名额,选谁?不选谁?难道真像温颀所说,对剩下的人说“你们可以回家等死了”吗?

      吴美丽以一个盘炕的姿势坐在地上,笑嘻嘻地仰脸望着谷小风,却头一个觉察出她的神态不对劲。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她与谷小风认识得最早,也最熟悉。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凑近两步,扭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出什么问题啦?”

      “没事儿,谷总,你就说吧。”女律师也离开座椅,站了起来。她是火烧火燎的急性子,凭直觉猜出几分,便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那边不同意再加一些名额啊?”

      “对,有啥子事你斗说,”女会计跟着站起来,颇有领袖气质地对在场的女人们一摊手,笑着说,“我们啥子没见到过嘛,大不了斗一起扛撒。”

      大伙儿神态都挺轻松,只有吴美丽意识到事情远没那么简单,她猛地暴躁地抓揉一把自己的乱发,喊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就说吧,西八儿!”

      换作以前,准有人已经被这个女人逗笑了。但此刻不安的情绪一个传染一个,比病疽扩散得还快,所有人都慢慢站了起来,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立着的谷小风。

      谷小风深深喘口气,终于开口:“对不起,刚刚恩德兰公司那边说……说这次只能给我们……给我们20个名额。”一句简单的话断了三次,她才能将这么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完整公布出来。

      夜像死了一般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谷小风不敢直视这些女人的眼睛,因为当噩耗传来,一些人的眼眶中已经蓄上了泪水。

      约莫五分钟、甚至可能更久的缄默之后,突然有人哽咽着开腔:“虽然都是罕见病,但这个病死亡率也不像渐冻症那么高的,我们莫的关系得,我们可以等嘞。”

      是女会计。她的“椒盐普通话”带动了身旁的女律师,接着她说下去:“我有个提议,不如就让年轻一点、身体更好一点的姐妹去吧,我虽然不懂医药这方面,但我想肯定身体越年轻、越健康,试药的效果越好咯?”

      “不不,要不还是让家里有困难的人先去吧,这一趟趟跑医院肯定是要花钱的,好些姐妹已经没工作了,就指着这趟试药了。”

      “我看还是让有家庭有孩子的去吧,像我,一个人过,怎么都好。总不能让孩子看着妈妈天天犯病吧。”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起初还有人是红着眼眶、带着哭腔说话,但不知谁说了一句“不如直接抓阄吧”,所有人都笑了。

      谷小风这时才扭头发现,温颀其实没有离开,她一直悄悄立在大门外的另一边,凝神聆听,美丽冷淡的面孔上现出一副微微错愕的神色。

      温颀其实不觉得感动,只觉得不可思议。

      好在,否极总会泰来,这些不太走运的女人很快得到了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善意。长假刚至,她们还未抵达淮安,就已经累计收到了几十万元人民币的捐赠。这下,400万的保证金算是有着落了,试药名额大幅削减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大伙儿都大感振奋。

      十月一号、二号连着演出两天,温颀与谷小风也放弃了长假出游,跟着合唱团一起来到淮安,帮着当当助理,打打下手。

      第一天的演出将将结束,后台就又找来了两个人。他们都是带着一笔现金来的。一个是年近九十、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一位老兵,还有一个是秋姐的故友,那个亨廷顿舞蹈症患者的丈夫。前者佝着背,倾着肩,一头苍苍白发,但目光依然透着一股子军人的凛然,他不会用智能手机,也搞不清银行转账,他用尼龙袋装满了他的毕生积蓄,一声不吭地放下它,又一声不吭地离去了;后者则说,他的妻子刚刚去世,生前曾接受过社会捐赠,所以他决定把这份善意传递下去,祝她们试药成功,一路顺风。

      第二天演出之前,温颀充当化妆师,替即将上台的女人们化完适合各人的舞台妆,便在化妆镜前,替自己补起了口红。

      还是那种韵味很浓的复古深红,上唇刚刚描画完,便感到身后有些异样。她从镜子里望出去,看见小蓓坐在借来的轮椅上,正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

      这两天发病严重,小蓓面孔惨白,嘴唇乌青,喘得五脏六腑都快烂了,还是不舍得放弃这个难得的登上正式舞台的机会,所以宁肯背着氧气袋也要上场。打从温颀进门,她就一直偷偷看她,看她窈窕身段,看她烈焰红唇,同时无比艳羡地想: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呐。

      四目在空气中碰撞,小蓓也看见了镜子里自己一张苍白疲惫的脸,还插着一根一次性的绿色塑料鼻氧管。于是自惭形秽,噙着眼泪低下了头。温颀似晓得对方心中所想,举起手中口红,微笑着问她:“你要不要试试这个颜色?”

      小蓓双目炯炯地“嗯”一声,声音却比蚊子还细。

      温颀大大方方地朝她走过去,俯身,低头,仔仔细细地替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抹上口红。这么艳的颜色,瞬间提了气色,两人的目光再次在镜中相遇,她一笑,小蓓也笑,温颀说:“你看,一对姐妹花。”

      “么妹你好漂亮唷!”女会计恰巧进门看到,立马嚷着也要抹这个口红。霎时间,一人要抹,人人要抹,温颀便很好脾气地替每个人都抹了一遍。其实一般人压不住这种红,但每个人都笑哈哈的,端着身架、踩着猫步走两圈,觉得自己简直美呆了。

      众人聊起那位抗美援朝的老兵,自然也会提到朝鲜。趁观众还未进场,女会计凑到吴美丽跟前,抿抿红艳艳的嘴巴,问她:“你们朝鲜族的人是不是都去过朝鲜呀?”

      女律师快人快语,直接说:“谁说朝鲜族就一定去过朝鲜了?”

      已经处得很熟了,彼此说话便很随便。女会计不服气,还要辩一句:“离得近都嘛,斗隔起一条江,跑都跑过切老!”

      不知那句话说得不对,吴美丽的脸色陡变,猛地站起来说:“秋姐这会儿还没吃饭呢,医院里的东西不合她胃口,我去买点给她送过去。”

      秋姐身体稍好一些,就向航空公司打申请,戴着氧气袋上了飞机,又辗转坐车来到了淮安。她想给姐妹们打打气,可第一场演出刚刚结束,人又病倒了。

      女律师问她,要不要陪她一起去。吴美丽赶忙摆手,摇头:“你们一会儿都要演出,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秋姐住的医院也在文化馆附近,吴美丽背着自己的登山包,一路蜇摸过去,看见街边有家供应套餐的便民食堂,锃亮的门头上几个龙飞凤舞的汉字,辨认不出,但旁边还写着一句:8元管饱,10元吃好。

      吴美丽虽没文化,这行小字还是识得的,所以高高兴兴地走进去,问老板:套餐怎么买?老板说,堂吃,8块,一荤一素一碗汤,米饭自助不限量,10块再加一份小荤菜,外卖需买一次性饭盒,1块钱一个。

      吴美丽卸下登山包,变戏法儿似的从里头取出几只大大小小嵌套着的饭盒。她仍旧不习惯用手机付账,从兜里摸出一摞硬币,连角带分地凑成八块,说,不要一次性饭盒,来份8块的套餐带走。

      排了会队才轮到她,吴美丽先挑一个咕咾肉,又拣一个炒茭白,最后瞄中一锅快见底了的荠菜豆腐羹,想起是秋姐喜欢的味道,便笑嘻嘻地递上最大一只饭盒,对打菜大妈说:“麻烦装满。”

      大妈替她打了一勺,便把饭盒递了回来。吴美丽抻长脖子朝锅里张望一眼,撇撇嘴:“就剩一口了,阿姐,你也是女人,不要这么小气嘛。”

      大妈翻翻白眼,没好气地回:“可你这饭盒都装满了呀,要不你再去买一个一次性的吧。”

      吴美丽掀开自己的饭盒就猛喝一大口豆腐羹,然后抬袖擦擦嘴,又涎皮赖脸地把饭盒递回去,龇牙笑笑:“麻烦装满。”

      她最近过得很巴结,是想攒足20万去试药的。

      买完饭,吴美丽踏出食堂,轻哼小调地往医院的方向走。忽然间,她心跳加剧,急迈两步。她听到身后一阵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意识到有人正跟着自己。

      陌生街头,来人越跟越近,冷不防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臂。吴美丽蓦然间吓一大跳,大叫一声“西八儿”,待定睛一看,更被眼前这张熟悉的男性面孔吓得灵魂出窍。

      男人一张糙黑脸皮,眼睛极小,像一张老树皮上被蛀出的两个虫眼。他明显是认得吴美丽的,张嘴一笑,满口烂牙:“嗨、嗨,英花。”

      这个十八岁的朝鲜姑娘叫金英花。

      她长着一张非常秀丽的、充满朝鲜民族特征的鹅蛋脸,面部丰腴有肉,如刚刚醒发的面团,身体却因长期的营养不良瘦骨嶙嶙,可称不可思议。

      她的故事要从1999年冬天的图们江说起。这条江,“女真俗语谓万为豆漫(豆满),以众水至此合流,故名之也。”因此无论是图们、土门、豆满还是豆漫,都是同音而异译,都是发源于长白山东麓的那条中朝界河,江水时宽时窄,夏秋两季会入汛暴涨,冬天则常常被大雪冰封。

      从世界地图上看,这条江阔不比鸭绿江,就像一条扭扭曲曲的蚯蚓,可在一个十八岁的朝鲜姑娘心里,这条江盘虬如龙,因为江的对岸有她的母亲。十八岁的金英花打小就知道,母亲是在秋汛的某一天夜里,一头扎进了浊浪滔滔的图们江里。有人说她溺死了,也有人说她其实游去了对岸的中国。母亲为什么选择离开,是不堪忍受此岸的贫穷还是暴力嗜酒的父亲,早已无人知晓,但父亲却因为老婆跑了而变本加厉,几乎天天都变着法儿地虐待她撒气。

      十八岁的金英花在又一次默默挨完父亲的毒打之后,终于决定不再忍耐了。比起村中姑娘们纷纷向往的韩国,她更想去中国寻找母亲。十八岁的金英花不会水,所以不敢像母亲或者别的姑娘那样涉水过江,当夏天的图们江再次进入汛期,她便每天徘徊江边,望江兴叹,她在内心一遍遍呼喊:冬天快点来吧,江水快点结冰吧。

      几个月后,第一片冬雪飘然落下,十八岁的金英花晓得,自己翘首良久的冬天终于来了。然而她不晓得的是,为了防止有人从结冰的江面上偷偷跑去中国,江边的那片森林已在几日内被伐得干干净净。所以,当夜色降临,十八岁的金英花像靶子一样出现在光秃秃的江沿时,一下就被一束手电的灯光逮个正着。

      十八岁的金英花慌不择路,拔腿就跑,甚至跑脱了一只鞋子也毫无知觉,然而没跑出多远,她还是被身后追捕她的人赶上了。那人奋力将她扑倒,死死压在身下,试图用手铐将她挣动的双手铐住。十八岁的金英花拼命挣扎,猛然转身,所幸,这个边防检察员也是一个女人。两个女人就这么无意间在雪亮的月光下对视了一眼,而仅此一眼,女边防员就从对方满脸的淤伤中判断出这个可怜的姑娘平日里所遭受的虐待,也由此预见了她更悲惨的未来——偷渡者一旦被抓,等待她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女边防员这时突然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为这个女孩的命运感到同情与忧虑,她松开手,挺起身,轻声又急促地喊道:快跑!

      十八岁的金英花眼睛霎时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女边防员又低低喊了一声:人来了,快跑。

      又有别的边防员赶来了,十八岁的金英花来不及道谢,起身就跑。她还光着脚。江宽不过几十米,而这几十米成了她此生跑过的最漫长的距离。冰封的江面像刀尖儿一样,彻骨的寒冷螫得她边跑边流眼泪,她每跑出一步都必须提醒自己:跑过这条江,就能见到母亲;跑过这条江,就是崭新的人生。

      到达中国的头两个月里,十八岁的金英花未能如愿找到母亲,反倒因为举目无亲,陷入了生活的困境。生怕再被抓回朝鲜,她不得不离开中朝边境,孤身前往更北边的城市。人离家越远,越觉得孤苦无依,走投无路之下,只好主动找了一名中介撮合,结识了一个叫作吴勇的村汉。吴勇初中文化,是个其貌不扬、英年秃顶的矮胖子,说话还带点结巴,吴家也是该村出了名的贫困户,上有疯姐姐,下有傻弟弟,一家数口日子过得十分拮据。但这些缺点在十八岁的金英花看来都不是问题,她听说,更多脱北的朝鲜女孩最终嫁给了肢体残疾或者年纪很大的中国男人,牛粪都称不上,像一朵鲜花落进沼泽里,连声响都没听见呢,就被挣脱不得的烂泥吞没了。

      一个月后,十八岁的金英花披红挂彩,屈下颈子,嫁给了大她十七岁的吴勇。吴家人怕这个年轻水灵的朝鲜姑娘悔婚逃跑,悄悄收走了她在朝鲜的公民证。她的新婚之夜便在这样一种奇异的景象中度过了:光溜溜、黑黝黝的吴勇面目狰狞地警告她,敢跑我就举报你。

      十八岁的金英花这时还听不太懂中国话,望着丈夫布满老垢的身体,想起家乡一个积着各种排泄物斑迹的土坑,突然大笑。

      好像自那夜起,十八岁的金英花就养成了逢人便笑的习惯。起初是因为听不懂中国话,后来慢慢能听了,能说了,也笑。总有人问她,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你为什么老笑啊?她利索地操持农活,随口便回:“笑好啊,笑是全人类通用的语言啊,再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嘛。”

      同村的人连夸吴勇好福气,娶了个能干又爱笑的媳妇儿。在这块历史悠久、疆域广阔的东方大陆上,十八岁的金英花把自己当作一粒盐,无声息地融进了大海里。儿子出生没多久后,她已经能操一口碴子味浓重的东北话了,她的样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面孔变得枯黄干瘦,身子却一日日地胖了起来,人们眼中,她已经不是那个欲语还羞、逢人就笑的新媳妇儿,而是个成天疯疯癫癫、嘁嘁喳喳的农村妇人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日新月异,似乎每一天都在上演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三十岁的金英花某日清晨恍然惊醒,也想走出深山,南下打工,但她很快意识到,身为黑户,没有身份证在这片土地上简直寸步难行。于是,她只好伙同丈夫吴勇装疯卖傻,佯作失忆,欺骗了一位好心的女户籍警。

      女户籍警叫王霞,比起给三十岁的金英花上户籍,她更担心她是被拐来的,被打残了,打怕了,只好失忆了。这样的事情在十几年前的贫困山村里时有发生。于是王霞专门采集了她的血样送到省局,在全国被拐妇女信息库中进行DNA比对,未见匹配之后,仍不放心,又拿着金英花的照片登报登新闻,想看看有没有亲属找上门。三十岁的金英花面上装傻,心道好笑:你爱咋登咋登呗,我的亲戚都在朝鲜呢。

      登报公示整整一年时间,王霞多次下村走访村干部与吴家的邻居,核实吴家的基本情况,打探是否为拐卖。考虑到没有户籍,连国家的扶贫政策都享受不到,在迟迟不见有亲戚来找的情况下,王霞屡次为三十一岁的金英花向上级打申请,终于替她补完了所有手续。三十一岁的金英花拿到崭新的身份证时热泪盈眶,她晓得自己终于有了这个国家的身份证明,不必再像黑户那样终日躲躲藏藏,也不用再惧怕会被随时遣送回朝鲜了。

      后来,王霞不忍见吴家老小生活困难,又在自己工作范围之外帮他们联系了帮扶单位县□□局,为三十一岁的金英花接洽当地企业就近务工,为她的儿子申请义务教育阶段的贫困家庭补助……直到因工作调去别的市前,她还在测算吴家当年的收入会不会再次返贫。

      想到自己居然欺骗了这么一位善良热心的女民警,三十一岁的金英花愧疚不已。也许正是这个“恶行”遭到了报应,四年后,三十五岁的金英花被查出患了一种叫“淋巴管肌瘤病”的罕见病,该病无药可医,丈夫吴勇嫌她是个拖累,谎称要南下打工,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还把儿子带走了。

      就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林秋萍,那个在她三十余年生命中第三个足以改变她一生的女人。

      当时她刚刚做完人生当中第一次胸腔积液穿刺术,并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做了第二次,第三次……

      “就是在胸壁上切一个几毫米的小伤口,不怎么疼的……”医生曾在术前安慰她说,“你得的这个病虽然罕见,但也不是只有你一个患者,我以前还接诊过一位,她一直想找共同患病的病友,问我能不能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她……”

      妈了巴子地瞎白乎,谁说不疼,疼死了!三十五岁的金英花在术中痛得嚎啕大哭,稀里糊涂地就点了头。她原以为医生只是说瞎话安慰她,没想到过不多久,真有一个病恹恹的、自称叫“林秋萍”的女人找上门了。

      因为频频发作的气胸与呼吸衰竭,那阵子她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丈夫不疼儿子不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只想求死。然而就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竟自说自话地住在了她的家里,每天为她擦身、梳头,还将熬得稀烂的蔬菜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有时她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将嘴里的热粥喷得对方一脸。

      林秋萍完全不恼,拿毛巾擦干净自己的脸,又舀起一勺粥,轻轻吹散热气,继续喂她。三十五岁的金英花连咀嚼吞咽的力气都没了,只能慢慢地抿,囫囵地咽,她悄悄在心里计算过,喝尽这样一小碗热粥,至少得花对方一个小时的精力与时间。

      “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难折断。我老觉得,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就能争取到什么,就有希望……哪怕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这么罕见一个病,有人搭个伴也是好的……”林秋萍自己身体也极差,咳了两声,休息片刻。三十五岁的金英花仰脸望着她,此时此刻的日光太强了,女人的脸被一圈日冕似的光晕笼罩,令她想起涉江那晚的月亮,想起王霞。她听她微笑着说下去,“其实得咱这个病的也没那么少的,也有医生在为我们默默努力,我已经找到好些姐妹了……”

      如今,十八岁的金英花已经三十八岁了。

      三十八岁的金英花就是吴美丽。

      告别自己的丈夫吴勇,吴美丽背着登山包,提着豆腐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秋姐的病房。

      才拔管第二天,胸腔又积液了500毫升。由于做惯了穿刺手术,她的胸壁上密密麻麻全是伤口,已经没有能够进针的地方了,医生只好切除了她的一小段肋骨,经肋骨床插入一根粗似手指的引流管。长时间带管令她痛苦不堪,抽出来的脓液跟掺了血的蜜糖一样颜色,一样稠。

      吴美丽晓得秋姐此刻醒着,盯着她看了一晌,又把目光游移到了病床柜下的一只登山包上。里头有两笔钱,一笔来自那位快九十岁的、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解放军,一笔来自她们共同认识的那位亨廷顿舞蹈症患者的丈夫,加起来足有八十万。刚刚女会计来过,与吴美丽恰巧前后脚,大伙儿都在忙演出,还没工夫整理善款,钱便先搁在秋姐这儿——只要秋姐在,大伙儿都乐意听她的,什么事情也都由她拿主意。

      吴美丽直勾勾地盯着那包钱,突然对秋姐说:“这钱就这么放在外头教人不放心,我明儿去银行里把它存了吧。”

      秋姐慢慢睁开眼,抬手招了招吴美丽。待吴美丽凑近,她示意对方将自己扶起来,又将自己一直戴着的一条金手链摘了下来,戴到了吴美丽的手腕上。她笑笑说:“你马上就要去以色列试药了,这条链子跟了我半辈子,送给你,异国他乡的,留个念想。”

      吴美丽赶忙摆手推搪:“才20个名额,谁去谁不去,还不一定呢。”

      “你是不是担心这20个名额里没有你的位置?”出于这几年的同甘共苦,她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就感受到了她的反常,秋姐拍了拍吴美丽的手背,“这次去以色列试药……我不去了,我让给你。”

      吴美丽死死瞪大眼睛,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方才想的压根不是这件事。

      “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去了只会白白占一个名额,能赖活着倒也罢了,万一在试验当中没挺住……如果因为我个人的情况,影响了这个药最后在国内上市,大家这些日子的努力不是全白费了……”秋姐一脸大限将至的平静坦然,又扭头看看满面惶然的吴美丽,动动嘴角,笑出一声,“你刚刚进门就魂不守舍的,肯定是为试药的事担心吧?别担心,她们都让我去,我不去让给你,没人会说什么的……”

      “秋姐,你咋对我这么好呢……”低头瞧瞧腕上的金链子,吴美丽终于压抑不住,迸发出哭腔,“你明明知道,我又不是中国人……”她们这些年相依为命,早就知根知底,无话不谈。

      “你是哪国人有什么关系呢?”鼻管输氧也已经很难令她感到舒适了,秋姐费力地张嘴,艰难地喘气,她一字一顿地说,“你都叫我‘姐’了,你就是我的姐妹啊!”

      吴美丽抬袖擦擦眼泪,想起什么,便将装有荠菜豆腐羹的饭盒取出来,用手隔着饭盒试试温度。这会儿她又笑嘻嘻的了,说:“我记得你最爱喝这个了,现在不烫了,我喂你。”

      像以前她待自己那般,她一勺勺地喂她,但秋姐喝了两口就喝不下了。她躺下去,累极似的闭上眼睛,吐气若游丝:“一会儿她们还来看我,你最近脸色也不太好,早点休息吧……”

      善款暂由女会计管,只是这个时间银行都下班了。吴美丽又看看那只鼓囊囊的登山包,神色复杂地说:“好,明儿跟她一起把钱存了,我就能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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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朝鲜姑娘金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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