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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潼肖、童之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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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为潼肖之前,他叫童之肖。
童氏是宜哥城里数一数二的货运商,本来顺风顺水的商贾之家在童家二姑娘嫁给曲要兰的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此之后童家在货运的路上越走越难……
“小叔叔,小叔叔,陪我玩呀。”
童之肖感觉到自己衣袖被扯动,他低头,是个粉粉的小女娃娃,还胖嘟嘟的,惹人喜爱,他刚想弯腰捏捏女娃娃的软软的脸,忽然想到母亲的叮嘱——
“离你二姐他们远一点!免得晦气。”
他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他虽喜欢二姐,可终究不敢忤逆长辈之言。
童之肖将手收回袖中,有些冷淡地撂下一句:“我很忙,你自己玩儿。”
他抬步离开,小女娃娃在后面摇摇摆摆追着。
再大了一点之后,他渐渐明白了母亲所谓地“晦气”是如何一回事。
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自私吗?二姐当年要死要活要嫁的人,如今却将她毫不留情打入“冷宫”。以童家的声望,什么好人家寻不来,为何非要吊在曲要兰这一棵死树上。
曲要兰这人做事墨守成规,呆板,完全不顾商家利益,所以当初听说童家和曲家联姻时,大多长期往来的顾客都选择了远离童家,童家的货运越来越难做。
“说什么联姻,明明就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他听到一个叔叔这样说过。
“别人才不管你那么多,反正你童家和曲家现在成了亲家是不假的事实。”
“哎要我看,如果不开辟新的生意,这老路子到了今年年底铁定做不下去了!”
“那可不,货运这条路就是大鱼吃小鱼,一旦栽下去了根本不可能再起得来!”
他偶然间听几个叔叔如此说过,生意上的事他还不太懂,但他明白了一点,如今整个童家脸上的忧愁都是二姐的自私带来的。
少年白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厌恶的表情。
那双笑眼里的笑意也不再时刻挂在眼角眉梢了。
“小叔叔,小叔叔。”
童之肖眉头皱起,她又来了?
“小叔叔你等等我呀!你看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小阿藻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手里高高举着一串糖葫芦。
这是她在路上央求娘亲买的,之前她看到小叔叔躲在后院偷偷吃这个,她吃过糖葫芦,又甜又酸的,她不喜欢,但是小叔叔喜欢吃,被娘亲念几句又怎么样呢,只要想到小叔叔看到糖葫芦时高兴的表情,她就也会很高兴的。
她喜欢这个小叔叔,这个家里,只有小叔叔曾对她笑过。
童之肖不耐烦地转头,看到的刚好就是小女娃手里高高举着一串糖葫芦,他走得太快,她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只得一路小跑,这一下不小心踩到了裙摆瞬间摔了个狗吃屎。
曲藻抬起脸,忍着腿上的疼,眼里还包着星星泪花,她努力要憋回去,望着童之肖一副想要获得表扬的期望神情,然而童之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她顺着看过去……
是糖葫芦,她这一摔糖葫芦也掉在地上了……
“啊……”她傻傻看着糖葫芦,终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呜呜呜……糖葫芦……糖葫芦……没了……呜呜……”
童之肖本不打算理她,可她实在哭得太过委屈太过难过,原本秀气的小脸都哭得皱成了一坨,他心里又有些小小的不忍。
良久,他烦躁地啧了一声。
撩袍蹲下,从地上捡起了那串糖葫芦,糖衣已经碎了一些了,他就着干净的一面,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这种味道渗入味觉的同时带来了一丝愉悦。
“我吃了,你不准哭了。”
小阿藻坐在地上,咯咯又笑了起来。
少年的善良仅仅持续了几年,直到有一日他跟着商队出去学习的时候,童家四十六口惨案发生了。
等到童之肖再回来的时候,他已没有了家。
房子被贴上了封条,他甚至连父母的坟墓都没有见过。
绝望,无助,恨意,悲痛,几种复杂的情绪包裹着他,他夜夜不能寐,闭上眼就是噩梦,梦里那些熟悉的面孔扭曲着一直叫唤:“好疼啊好疼啊……”
好疼啊。
他也好疼啊。
他在街上游荡了好几个月,过着不知为何活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每每饿得不行想要去死的时候,就会想起午夜梦回里那一张张脸。
报仇,这个担子压在他身上,几乎令他窒息。那个时候,他才不过十五岁。
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一群信众,他们穿着统一的红衣,戴着兜帽,脸上是一片平和的神色,路过之地留下锒铛铃音。
鬼使神差地,他跟了上去,信众之一发现了他,了解到他无家可归时好心收留了他,他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平和的日子。
可是没有一日他忘记过仇恨,他在佛前问了无数次,他想不明白,人命就这么低贱吗?任由一个人口中一句话,几十上百无辜的人命说没就没了,谁给他的权利?如果他也拥有这样的权利,他是不是也能轻而易举地踩死那个人的命?
佛到底是什么?神又到底是什么?
每日的信仰和祈祷究竟有什么用?在他需要的时候,在他绝望的时候,谁来拉过他一把?
如果善不能解决这个世界的荒谬,那么恶是不是拥有更大的力量。
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内心竟是完全的平静,温热的血沾在白净的脸上,肌肉被撕开的感觉通过匕首直接地传来,看着手底的生命从挣扎到奄奄一息,他忽然笑了:
“你说你那至高无上的神明,为什么不来救你?”
他杀了那个收留他的信众,他用不惧一切的疯狂控制住了这个名为“天元”的小小教派。
他站在一处衰败的庙宇里,那里有一尊没有头的石佛像。
他望着那尊佛像看了许久。
“果然,没有头就顺眼多了。”
佛像的头一直让他不太舒服,不,准确说是佛像的表情,那副世人口中慈悲天下的笑容在他看来尽是嘲讽和轻蔑,每次抬头看向它的时候,他都在想,佛像那双狭长的眼睛究竟在看什么?
它的眼里没有人,所以它也不可能去救人。
他侧头嗤笑一声,踏出了破庙。
他没有意识到这是他这些年里第一次露出笑容,他没有意识到这幅笑容将来会一直挂在他脸上宛如一张诡异的面具,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
哪怕是在多年后的日子里,忏悔,良心的谴责如排山倒海,那夜夜翩然而至的梦里越来越多的扭曲的面孔一同对他嘶吼狰狞,让他睡不了觉。此时此刻,他从未想过回头。
他坐在街边的小面摊上要了碗牛肉面,面香扑鼻,可他一动不动。
碗中那几块棕色的肉块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像是有些生气,迅速夹了一块塞进嘴里,他嚼得很用力,可再怎么用力也克制不住反胃的感觉,“哇”的一声,他吐了,牛肉的腥味让他想起了那日手中传来人肉撕裂的感觉。
他盯着地上的肉块,心里涌上一阵细微的惶恐,他做了什么?自己这双手,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肮脏不堪。
这时有只狗窜了出来,几口咽下了他刚刚吐出的肉,它嚼了两下就吞了,又贪婪盯着他碗里的肉。
他看着狗,又看了看自己碗里里剩下的几块牛肉,他又笑了,笑眼里却带着一抹水光。
他将碗中的肉全部丢在地上,喂了狗,连带着他的良心一起。
从此以后,童之肖就死了,他叫潼肖,他默默壮大了天元教,他才是在波金身后那个真正的天元教操控者。
他要权利,他要复仇。
他要这天下再不姓殷,要这当朝的皇帝感受和他一般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想起了小时候二姐讲的一个故事,屠魔之人终成魔。
他终究选择了被恶吞噬。
他不后悔,他不能后悔,童家只有他一个人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只能是报仇。
只是他没有想到,到最后,他还是输了。
他本该有两次成功,第一次是西奎攻打晏州的时候。
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好不容易炼出的蛊,养出的阴兵,本来可以一举拿下晏州,取那皇帝狗命,可一盘棋下到最后,终究却在最关键的棋子上败下了。
可是那个叫景秀的八象门女人,和那个叫连汭的男人,竟然破坏了自己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第二次是他失去了天元教之后,他找到了阿玥,本想再次炼蛊,却没想竟然找到了霍西,他本沾沾自喜自己的运气又一次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那个最后一任天元教的傀儡教主,也是最得力的一个。
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是八象门的细作!而他这一次真的差点死在他手里。
他实在隐藏得太深,太好,他在他身边这些年从未发现过他的异常,这个人实在太过聪明,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当初那场战争的失利也是因为他从中搅局,他为什么能藏得那么深,是因为他将自己也完全地抛弃了。
他放弃了当个好人,就算全世界谴责他,恨他,就算失去朋友、同门,他也从来没有皱过一丝眉头。
到最后,他终于被他拉入了绝境。
他其实也知道,做右相的棋子并没有什么希望,可是他实在没什么办法了,如今他也只剩下这一条命,如果能搞垮麟王,也就相当于断了皇帝的一条臂膀,朝廷中的平衡被打破,殷氏的皇位也坐不了太久。
可是这一次他仍然失败了。
因为曲藻。
他费尽工夫让麟王到了湖城,费尽功夫加重了湖城的疫情,费尽工夫让湖城成为一座死城,眼看着这一城的人就要给麟王殷泽陪葬了……
眼前这个人竟然告诉他,阿藻也在城中?
他出生晚,和二姐年龄差得多,曲藻刚出生的时候,他也不过几岁大,可二姐告诉他,这是他小侄女,他要做叔叔了,小小年纪他不懂那么多,只觉得自己怀里的女娃娃可爱得紧,她皱着小脸,让他恨不得将一切好的都给她。
还有二姐死的时候,爹娘不准他去葬礼,他偷偷跑过去的,只看到小阿藻身着孝服跪在堂前,她脸色漠然,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看着她小小倔强的背影,心里绞痛得紧。
他脑中又浮现出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举着糖葫芦一声声不厌其烦地喊他:“小叔叔,小叔叔……”
他是童家最小的儿子,没有别的弟妹侄子,他这做叔叔的,给她的很少很少,她却一直不离不弃追着他。
潼肖忽然觉得眼眶一阵热烫,酸胀溢满心间,是不是将死之人会变得脆弱,他不得而知,他明明已经舍弃了良知,为何此刻自己竟是无比悔恨。
他一心一意复仇,却连这最后一丝亲血都保护不好。
这一切痛苦真的有意义吗?
然悲祸已经酿成,想再多也无用,他这副残躯什么都做不了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牵扯住霍西衣角。
迎着那对异瞳,他用力吐出最后的遗愿:
“救她……出城,今晚,右相就要锁门焚城……”
嘈杂的人声遥遥传来,霍西抬头,西边的夜空中里隐隐见红,他再低头,地上的人已断了气。
他徐徐叹出一口气,伸手抚上他不瞑目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