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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罐子 | 下 ...

  •   四人从奇煞楼出来后,风愚又拉着立姜和霍西在门口约着排练的时间,曲藻一人无事,便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着霍西。
      对于奇煞楼这个地方,她一直十分喜欢,一来当然是因为这里的菜肴十分美味,她刚来湖城时,着实是吃不惯西奎菜,奇煞楼是她难得发现的地道晏州味道,甚至比她小时候在家里的厨子做得还要好吃,只是碍于囊中羞涩,她只有偶尔才能吃上一次。二来便是这楼里的装潢,十分浓郁的晏州味道,但在一些小东西上面又带着点西奎的风格,就譬如门口挂的这串铃铛吧,远看不过是普通的铜铃,可细细端详才发现每个铃铛上都刻着不一样的脸谱,以前从未仔细看过,今次才发现居然个个都似恶鬼的脸,但又并不让人感到恐怖,反倒是觉着栩栩如生想一直细看下去。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对这铃如此感兴趣。”
      背后有个柔美声音传来,曲藻正仔细观察,免不了被吓了一下,手指忽然松开,铃铛便又垂了下来,相互碰撞着,却并未发出铃音。
      身后来人是奇煞楼那个漂亮的店主,嘉媞。
      “诶?这个铃不会响吗?”曲藻忍不住好奇问出了口。
      嘉媞似乎是才从外面回来,她走近曲藻,眨了眨眼:“不会哦,”她握住一个铃铛,将开口对向曲藻:“你看,里面没有东西。”
      “果然诶,”曲藻这才看到铃铛的构造和寻常的铃铛并不一样,铃身里空空如也,难怪不会响:“可是为什么造这种不会响的铃呢……”
      嘉媞笑笑:“我也不知道,这串铃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甚至都不记得它是如何而来,只是不知为何一直跟着我,也挺奇妙的。”
      说道这里,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铃铛吹得摇摇晃晃,相互碰撞着,曲藻睁大了眼,因为她耳侧切切实实地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响。她猛然看向嘉媞,却看到嘉媞面目依然微笑着,眼中却是一片空茫,那表情,说不出的诡异。
      “嘉媞姑娘?”
      “嘉媞老板?”
      曲藻一连唤了好几次,嘉媞终于开口。

      “要小心带着罐子的人哦,不要离他太近了,会发生不好的事。”

      “……什么?”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曲藻忽然抖了一下。
      然而这话说完后,嘉媞眼中那如死水一般的空茫又忽地褪去了,她有些疑惑:“嗯?什么什么?”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刚刚?不记得这铃铛从何而来?”
      “不是这句,”曲藻声音有些不稳:“你说,什么罐子什么的……”
      “我有说这句话吗?不会吧,是不是听错啦?”
      正在这时,楼里出来一个小厮,像是有什么事急急唤着嘉媞,嘉媞应了声“就来”,对曲藻告别道:“下次再来吃饭哦。”
      然后就匆忙离开了。
      曲藻回头看着那副铃,心中觉得怪得不得了,她又伸手碰了下铃,铃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可是刚刚……那阵清脆的铃响是怎么回事,她发誓一定是从这副铃身上传来的,还有嘉媞那怪异的神色和那句怪异的话……
      她抬头望了眼天,烈日炎炎,太阳刺眼地悬在空中,这青天白日的,总不会是……见鬼了吧……

      “怎么了?”这时已经和风愚立姜说完事的霍西走过来,看见曲藻呆愣愣地神色,出口问道。
      曲藻摇了摇头,松开手中的铃:“我刚刚好像幻听了……你们说完了?”
      “嗯。”霍西看了眼她手边的铃,神色忽然有一丝古怪。
      “那我们走吧。”
      他收回视线,笑道:“嗯,回去继续炖鸡。”

      哪知两人刚走到屋门口,就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蹲在屋前。那道身影看两人走近了,嚯地起身。
      “你是不是曲藻?”
      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个头小小的,又瘦又黑,他嘴角额角都有淤青,一边眼睛还高高肿着,几乎睁不开,看着好不狼狈,可脸上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光却有着执拗的光。
      那孩子语气直快甚至听着让人有些不舒服,然曲藻还是上前了小半步:“我是。”
      “听说你什么都可以做是不是?”
      “也不是,得看情况。”
      “我有钱。”男孩将手中抱着的罐子往前推了推,是那种平平无奇的陶土罐子,旧但是并不算脏。
      曲藻看着她的罐子楞了一下,迟疑片刻还是推开门:
      “里面说吧。”

      男孩叫栖宁,今年十三岁了,家住在城北最深的那条巷子里。
      他穿着短褂短裤,和一双看不出颜色的鞋。
      栖宁将罐子放在桌上推到两人中间的位置,然而曲藻并没有直接接过,她盯着栖宁那带着叛逆和坚毅的眼神,问他:“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
      “我想你帮我救出我妹妹,我要带她走。”
      “怎么救?”
      “她被爹关在屋子里,只要在明天晚上之前救出来就行了。”
      “你自己为何不救?”
      栖宁沉默了,垂下眼,周身的倔强在这一刹那少了大半,其实曲藻不问也能猜到,他不是不想救,是自己救不出来吧,他身上的伤一看就是被人打的,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已是有些力气了,然而能被打的那么重,很大可能是成年人做的。曲藻这么问,只是想让他少一些防备。
      “那你为何要带妹妹走?”她换了个问题。
      栖宁沉默了好一会,桌下的手揪着裤子收紧又松开了好几次,才终于像是下了决心。
      “我娘死的早,我爹是个酒鬼,整日不是在喝酒就是在醉酒,也不出去挣钱,喝醉了就打人。家里小孩就我和妹妹两个人,妹妹从小没人管,我只能带着妹妹去做些零散的活儿,赚一些饭钱。妹妹今年十一了,前几个月,第一次来了癸水,没有瞒住被他知道了,他就把立马联系人要把妹妹卖给有钱人家做妾。”
      栖宁语气平稳,带着不属于他这种年纪的成熟,很多艰辛和苦他没有说出来,轻描淡写地就过了。
      “那家人我偷偷去看过,那个男人都四十多岁了,娶了十多个小妾,年纪最大的好像也只有十六岁。他专门找这种贫苦人家的小孩买回去做妾,买的不止这十几个,有一部分年纪太小了在生孩子的时候就死了,妹妹才十一岁,她什么都不明白,别人给她糖,她就觉得那个人是个好人,但我是哥哥,我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遭受这种事情。”
      “而且最近我每日都去那家人那里看,我觉得他变得有些不对劲。”
      “有一日我偷潜到院中,巧好撞见他……”栖宁顿了顿,深呼吸了几口才接着说:“他在吃一盘生肉……”
      “那种吃法根本不是人的样子了,更像是一种动物,饿极了,饥不择食,他手上、脸上全是血,可他全然不管,一双眼睛发红了盯着盘子中的肉块,他像是吃不饱一样,吃完了,又转头盯着旁边的一个小妾看,那种眼神……完全就是在看食物的眼神……后面有人发现了我,我不得不离开。”
      “栖谣她,绝对不能嫁给这种怪物!她会死的!”
      曲藻脑中思索了半晌,问他:“你没有报官吗?”
      栖宁咬牙:“报官有什么用,当官的永远站在有钱人那边,像我们这样的人,说再多也没有人理会的。”

      曲藻放在桌上的手微微蜷拢,一方面她难以想象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这孩子是如何长大的,另一方面她又很是理解他,小的时候她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爹不管,娘不教,这样的孩子心智会比同龄人更加成熟,也更加要强。
      若是自己能做到的事,绝不会轻易开口求人,直到有一日终究发现自己能力有限,无论再怎么咬牙硬撑也有撑不过的时候,而那个时候,才会发现,什么自尊,什么骄傲,什么面子,都是尘土,但这个过程一定是无比的折磨,别人可以怜悯她可以议论她可以看不起她,她都可以不在乎,因为她早就构建起了自己的保护壳,她不需要人爱不需要人理解,可是当她自己发现这个保护壳并非坚不可摧的时候,当她为了重要的人和事必须自己撕破这个保护壳的时候,那种将内心最柔软的肉拿给别人踩踏的感觉她至今都忘不了。
      曲藻看着男孩眼中渐渐盈起的泪光,轻声问:“你说是明日之前?”
      栖宁压住喉咙的哽咽点头。
      “好。”她站起身,伸手揽过桌上的罐子,也没点过罐子里有多少钱,她自上而下看着少年:“这钱我收下了,我来想办法带你妹妹出来。”

      ——————
      栖宁离开后曲藻这才打开那个罐子,里面全是些铜板,看着挺多,真正数起来算不上多少,但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靠着自己双手要在这世间挣一碗饭有多难她大概可以想象,她伸手抚摸这些铜板,冰凉,又像是带着某种热气。
      外面又要下雨了,天黑得厉害。
      自两人在谈的时候霍西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摸不准这孩子是哪一点触动了曲藻,但是他知道这一次她有些感情用事了。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也就是那孩子刚刚坐的地方。
      “你知道这件事有些怪。”
      曲藻抬眼,迟疑了一会,她还是说:“但是可以试一试。”
      但是很危险。
      “不如我来吧。”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照在曲藻的脸上,她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漠然还是平静:“你怎么做呢?”
      闪电之后紧接着就是一阵雷鸣,雷声很大,像是就落在这屋外的院子里一样。即便如此,曲藻仍然清清楚楚听到了霍西吐出的那几个字。
      “杀掉就好了。”

      又是杀人?
      人命在他心中就如此简单吗?
      上次他也是这样说的,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其实她一直很想问他八爷是不是他杀的,可他醒来后,她又不敢问了。
      她怕事情朝着想象中最坏的结局走去,可他竟仍然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易。
      她忽然有些生气。

      “你凭什么?”她问,虽然她心里已有愤怒,可她语气上仍然一平如水。
      她很少这样带有攻击性地问他,霍西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问她:“那他们又凭什么?”
      像这样的人凭什么活着,凭什么有的人就能毫无愧意地行恶,如果恶人不能得到惩治,那那些无辜受伤的人又凭什么要吞下这份苦。
      曲藻在黑暗里直视着霍西,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凛冽的眼神:“无论一个人多么可恶,犯下多大的罪,都不应该有人有这个权利剥夺他的生命。他的罪应该由律法来制裁。”
      “恶人杀人伤人,但这不是我们也该杀他伤他的理由,如果我们也如此做了,那我们也是恶徒的一份子。”
      “那你指望什么?指望正义从天而降?指望正义能看到所有饱受痛苦和委屈的人?然后一夜间这些人都得到拯救?”霍西笑了一声:“醒醒吧,这个世界所谓的正义和公平都太过渺小了,只有恶才能抗衡恶,只有恶才能整治恶。”
      又是一道闪电打在霍西那张苍凉的脸上,那双异瞳在这道闪光里显得尤其诡异,她忽然间觉得,面前这个人还是霍西吗?还是之前认识的那个表面满不在乎却内心柔软的人吗?
      大雨倾盆而至,曲藻站起身俯视着他:“既然我们观念如此不同,这件事不需要你插手,我自己做。”
      她抱着罐子起身上楼了。
      留下霍西和一室的静默。
      他在桌前坐了好一会,忽然垂眸笑了一下,紧绷的身子一下子泄了下来,朝后仰靠在椅背上。
      他转头望向门外的大雨,视线又一次落在墙角的罐子上。
      他究竟在期望什么?他本就是踏入深渊的人,无论他如何伪装如何想要逃离,深渊却总是形影不离在他身后,他以前以为只要去忽视它,也许真的会有远离它的那一日,可他现在忽然间想明白了,不是深渊跟着他,而是他自己本就是那个深渊。
      真是可笑,自己这双手早已满是血污,而他竟然还期望成为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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