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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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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天我不用上值,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从早到晚都在担心太子妃会派人来找我问话,所幸整整在屋里坐了一天,也没听见院门响,挨到傍晚,刚想松口气,却又想到转过天去书房当值就会看到胤礽,昨日的种种忽地涌上心头,牵起阵阵酸楚。
“明日当值可要加些心思,格外留意些!”晚上临睡前涤尘这样嘱咐我。
“为什么?”我问,一面熄了灯,钻进被窝,被子凉的紧,我禁不住打个冷战。
“唉,这两日你没当值,不知道外面的事。前儿咱们爷在南书房惹怒了皇上,被皇上禁了足,说是这三日都不准去上朝,必须在宫里默书。明儿是第二日,想来正是在火头上!”
“啊?”我脱口叹了声,心里一算两日前不正是那晚,忙又问,“闹得这么大,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我也说不好……”涤尘裹着被子朝我凑凑,压低声,“不过听说格尔芬和阿尔吉善也受了罚,这事儿怕是和先皇后一族有些干系……嗨,前朝的事咱们宫女也不懂那么多,只要记得看好主子的脸色,小心当差便是!”她翻了个身,“总之你明日小心些。”嘟囔了这一句,便没了声息。
我心里暗自揣摩,此事必是有人先在皇上面前垫了话,对于索额图,皇上心里本就有个疙瘩,胤礽此时再去求情,必是火上浇油,受罚也是意料之中的。只不过这垫话的人会是谁?他那般隐忍谨慎,该不是他,可除我之外又有几个人知道索额图病危,又有谁晓得书房里的密谈呢?
掖紧被角,我扭头朝向窗户,窗纸被寒风吹得嘶嘶作响,透着寒意。
翌日清早,天气微寒,日出前下了一层薄雾。
我端着茶盘推开书房门,一眼就看到坐在书案前的胤礽,仍旧是那身松垮的白色长衫,往日只觉得清雅,今日看来却显得憔悴。听到声响,他抬头,向平常一样,朝我笑,我手腕一抖,满登登的茶水泼在了托盘上。
“今日怎么没去上朝?”开口就是一句错话。
“嗯。”他顿了顿,在砚台上沾沾墨,“今日不去了,禁足。”
我哦了声,怕再错就不敢多说,把茶蓄满,轻轻放在案前。
他手边放了一大摞写了字的纸,手上还在不停的写。
“……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
居然在默《孝经》,这不就等于公然指责胤礽不孝?看来皇上这次确实动了气,一点情面也没留。
我向后退了半步,让自己完全置于他视线之外,把手缩进袖筒,默默站着。这个角度非常巧妙,我可以随意的观察他,而他却只有在回头时才会看见我,于是我只静默了一小会儿,待尴尬的感觉消失之后便立刻把目光定在他身上。
他静坐着,常年的严格教育使他养成了良好的坐姿,腰身挺直,眉目端正,握笔的手显得很有力道,写字的节奏也相当稳健;他身上仍是那件白衣,八成新,烫得很平整,头发打了发油,光泽而服贴,没有一丝乱发,辫梢系了崭新的黄绳,腰间挂了白玉,温润莹透……奇怪,明明是一幅蔚如泰山的画面,为何我却丝毫找不到宁静与安定,满心充斥的是莫名的焦灼,为什么?我凝目思索,再次打量胤礽,才发现,他的腰杆未免过于挺直,仿佛早已失去了弯曲的功能;他的眉眼异常严肃,几乎是失神的盯着一个位置,而他握笔的手也太过用力,指尖发白,指甲泛紫,笔头甚至还有细微的战栗!站得这么近,我似乎可以感到一股躁动流过他的血液,侵染了原本安定的心。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样焦躁却又极力隐忍!
“砰!”房门被大力撞开,门扇撞到书架,发出重重的一声。一个人跌撞地跑进来,疯子一样扑到书桌前,我惊吓得退了一步,那人抬起头来,失神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好像几夜未曾合眼,直直瞅着胤礽,是阿尔吉善!
“怎么了?”胤礽从椅子上跃起,紧抓住他的胳膊。
“爷……”声音颤微微的,带了哭腔,“我阿玛……我阿玛……”
“怎么了?”
“他……死了……”
茶碟翻倒,水和着茶叶洒了一桌子,写了一半的孝经阴成了一团黑色……
冬日的黄昏总是萧索阴霾,站在几十米高的西角楼上,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便更觉得寒冷……
巨大的铜铃像垂暮的老人在灰暗的天空中吃力的摆动,发出缓慢而沉重的闷响。楼角的竹桌上并排放着三样东西——酒壶,酒杯,竹笛。
胤礽面朝宫门直立着,一动不动,已经一个时辰了。
我想说点什么,一张口就被灌了风,不禁打个喷嚏。
他微微侧头,似要说话,身形却在一瞬间定住——下面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是宫门开了。大红门扇一点点出现在视野里,一辆平板马车缓缓驶出,车身上托着个长方形的木头箱子,马儿走的并不吃力,但赶车的太监似乎还嫌慢,挥起鞭子就是一下,那马嘶叫一声,车子一顿,下一秒便提了速。
破旧的马车,平凡的红木箱子,不耐烦地车夫……这本是紫禁城里最平常的一幕,却由于箱内的秘密变得不那么寻常了,我想我该把它解释为心结——康熙皇帝与皇太子胤礽,父亲与儿子的心结。
在看见马车的那一刻,胤礽跪下了,双膝跪地,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高举过头顶,停顿几秒,轻轻洒在面前,第二杯,第三杯……
“胤礽来送你了。”他重重扣了个头,“叔姥爷,走好!”
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远处,他才站起身子,转过头,脸上没一滴泪,可那表情却让见了的人想哭!
我上前一步又退回,安慰,他不需要吧。
打破沉默的是他自语般的呢喃:“赫舍里一族酷爱音乐,我额娘是,叔姥爷是,我也是。记得五岁那年,我跟乐师学会了吹笛,他听了很高兴,特地上山伐竹,亲手做了这支竹笛。”他摸嗦着手里的笛子,眼中莹亮,“他教我霓裳羽衣曲,对我说,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额娘,永远不要忘了自己是和舍里氏的子孙。我知道他有私心,也知道他想借着我扩大在朝上的势力,可无论怎样,他毕竟罪不致死,他为大清立下的赫赫功勋怎可一笔勾销?”他攥紧了笛子,眼神逐渐犀利,声音也渐趋躁怒。
“叔姥爷十四岁入朝,御前为侍。
康熙八年,鳌拜一党专权谋反,他奉命演练“库布戏”,带着一班侍卫,日夜操练,十几日未曾合眼;
康熙二十三年,葛尔丹站起,他伴驾出征,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无丝毫疏忽差池;
康熙二十八年,沙俄扰我边境,朝廷派团出巡,他受命统领出访团,六月出发,取陆路经蒙古,辗转60余天到达尼布楚,俄罗斯态度蛮横,百般调难,谈判几入僵局,他斡旋其间,历时四月有余,最终与沙俄立约,划尼布楚为界,立五体文书碑……这桩桩件件,无不载史入传,明明是一介功臣,却为何被皇阿玛斥为‘本朝第一大罪人’?”
他重重一拳砸在廊柱上,檐上的尘土无声掉落。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接着说,声音冷得令人战栗,我从阴影中瞥见他的侧脸,并不清晰却足够使人震惊,是恨!那紧蹙的眉头,那犀利的眼神,分明在诉说着他心中无尽的恨!
“他在狱中,十二日滴水未进,活活被饿死!……皇阿玛,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竟连一口棺材都不肯给他!即便是一条狗,也不该这般对待吧!”
一字一顿说得寒心,我仿佛看到了悬在父子之前的那把尖刀,一寸寸压下,无情的切割着最后的一丝维系。
那感觉,痛苦却无力。
胤礽站得笔直,拳头停在廊柱上,仿佛已与这角亭融为一体,没了生气。我走到他旁边,向前探身,他倏得把头扭过去,回避我的目光。
哭了,他哭了,尽管我没有看到泪水,却还是笃定。
心绪突然纠结,瞬间,痛不自抑。无法名状的情感控制了我,我第一次,有了冲动,想抱他!
身体先于头脑作出反应,我伸出手,抱住他,紧紧地,他身子猛得一颤,显然毫无准备。
“你……”
“别说,什么都别说。”我打断他,紧了紧手臂,“这儿除了我,没有别人。”
“……嗯?”
“所以,想哭,就哭吧……”
他没说话,半晌,一双手臂环住我的肩膀,温潮的气息由发鬓传入,领边,渐渐湿了……
没有嗫噎,只是默默流泪,感受着他的隐忍,眼眶也开始模糊,我微微抬头,吸了口气,想把泪水逼退,却在最不经意之间,瞥见了角楼下仰望的身影!
垂暮的夕阳,几十米的距离,视野中只有一团朦胧的蓝色和抬头仰望的姿势,而我却由混沌中分明辨出了那双眸子,注视着我,犀利、不甘间或有那么一点忧伤……
对视之间,心中竟没有波澜,静如死水!
胤礽微弱的喘息,打断我的注意,低头,再抬眼,角楼下已空空如也,我怔了下,即而释怀,藏在心底的那抹宝蓝,已经褪色吧……
把头埋在胤礽颈间,感受他的温度,胸膛紧靠,无一丝罅隙,脉搏也渐渐趋同!
风中相偎,世间再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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