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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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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三阿哥处,我打听到来顺被分到了寿药房,三日之后,在寿药房外僻静的小路上,我拦住了他。
站在我面前,他目光闪躲,满脸通红。
“雨霏姐……”
“昭华门前,你为什么撞我?”
他低下头:“我当日着急去上值,走得急,真是没看到门板后有人的。”
我并不十分相信他,只问:“是不是四阿哥吩咐的?”
他使劲摇头:“四爷岂能知道谁要何时走哪段路呢,他只是吩咐我要照应雨霏姐。”
“照应我?”我反问,“可是你在人前都装作不认识我。”
“雨霏姐,宫里人多眼杂嘴杂,又最怕拉宗结派,我们面上走疏远些,也是为了自保,更不给主子添麻烦。”
我叹了口气,又问:“那日,你既已逃走,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此时便沉默了。
我心里有些发急,一把揪过他;“你为什么不敢抬眼看我?”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来顺。我今天非要个答案不可!”我死揪住他。
他身子猛得怔动,抬起头,脸上已有了泪痕。
“雨霏姐,我……没脸见你!我生长全在贝勒府,我无论如何,不能背叛四爷。”
我心中的怒火仿佛被一口大锅罩住,虽未熄灭,却也再无法爆发了。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自作聪明的人是我。
“来顺,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选择的也是你自己的人生,日后我不会再帮你了。你以后如何,就好自为之吧。”我抻平他那被扯皱的前襟,转身便要离开。
他普通一声跪在我身后,哽咽道:“雨霏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管来顺日后怎样,我一辈子记着雨霏姐的恩情!”
我没有再回身,只是一路朝前走。回去的路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个大字盘旋在我脑中,他并非不想去过新的生活,只是儿时的禁锢让他无力挣脱。原来宫廷、权势、奴役之所以可怕,并非是它禁锢了人的身体,而是它以剥夺自由的方式逐渐侵蚀人心,把一个个正常人,变成彻头彻尾的奴才!
五月是北方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和风煦日,春暖花开,这时的京城很美,而紫禁城更是这美丽中最抢眼的一抹亮色。
迎春,月季,海棠,玉兰,各色名花妖妖绽放,争奇斗艳,直把整座皇宫都搞得香喷喷的!平日萧索的御花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成了最受欢迎的地方。嫔妃,格格们几乎天天光顾,前些日子,听说皇上也曾带着众阿哥们玩赏过一次,吟诗作对,其乐融融,皇上心情大好,还当场赏了三阿哥和五阿哥。
在宫中,皇帝的喜好便是时尚,一时间宫女太监们休息时,都不在自己的处所窝着了,纷纷跑去园子里附庸风雅。云竹和月珍也跃跃欲试,几次邀我跟她们去逛,都被我婉拒。我不原意去人多的地方,因为我怕会碰见他。
麟祉门那次之后,我又陆陆续续的见过他几次,当然那都不能算见面,因为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他的绣龙靴子和明黄衣角,脸嘛,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瞥。不过,他的确算得上是整个紫禁城里最特别的人,黄袍加身,侍卫成行,声势与排场仅次于皇上,难怪康熙晚年时说‘皇太子服御诸物,俱用黄色,所定一切仪注,与朕无异,俨若二君矣!’,帝王都是如此,虽口称自己为寡人,却极不愿与人分享这份孤独,哪怕那人是自己一手带大,最心爱的儿子也不行!帝王无情,过早得宠在历朝历代都不是件好事!
不断的叩拜行礼中我意识到自己与胤礽地位上的悬殊,也逐渐接受了他皇太子的身份。‘再见面时,我要称他皇太子,称自己奴婢,要行叩拜之礼。’我这样想着,做了决定,再也不把他当作秦风,因此,当他又一次手持竹笛,一袭白衣立于我面前时,我的反应几乎可以用啼笑皆非来形容。
那日午后,当完值,我从晗清阁出来,往住所去。在一条溢满玉兰花香的小径上迎面遇见了他,他面朝我站着,周围再无旁人,样子,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手持竹笛,一袭白衣。
我曾多次想象过与他见面的情景,也编排了各种应对方法,然而现实太出乎意料。视线相交,我的第一反应是呆怔,第二反应便是不计后果的夺路而逃。
“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他几步追上来,挡在我面前。
我煞住步子,尴尬的看着他,不知所措,半晌,想到要行礼,退了半步,俯身。
他一把扶起我,蹙眉问:“你干什么?”
我紧紧嗓子,低声道:“宫女见到皇太子,当行叩拜之礼!”
“我这身打扮你还当我是皇太子?”他探头问。
我看看他,稳住心神,说:“打扮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他微扬了嘴角,看着我问:“雨霏,若我三弟没认出你,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躲下去,遇见我就当不认识,像其他人那样磕头行礼?”
见我没吭声他又问:“你是不是怕我向敏儿要了你去?”
“不是,三阿哥说你不会的。”我摇头道。
“如果三弟不说,你就真以为我会那么做?”
“也不是。”我停住,稍理了理思绪,“其实,我躲着你主要是因为见了面不知该如何自处,毕竟以前你是秦风,我是谢雨霏;而现在,一夜之间,你成了皇太子,我成了晗清阁宫女,况且,初八那天我还……”
说到最后,我支吾起来,他笑了笑,道:“雨霏,我今日特地换了这身衣裳,就是想告诉你,在旁人面前,我或许是皇太子;但在你面前,我更情愿自己是秦风。因为……”他微延了延声音,“你知道的,在我心里,你与别人不一样。”
我不敢与他对视,快速的低了头,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慌乱,或许还有一点愧疚,我估计自己此时的脸色肯定很不正常,可能显得有些苍白。因为他说完后就探身看着我的脸,迷惑的问了句:“怎么?”
我侧过身子,掩饰的摇摇头,自觉脸色缓过来后,转回身,四下看看,决定找个新话题,视线正落在他洁白的长衫上,想了下,我说道:“据说宫中是很忌讳穿白衣的?”
对我突然转变的话题,他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指指身旁的玉兰树,我看过去,一个矮枝上挂了件灰里儿黑面的斗篷,他笑道:“宫里不但忌讳穿白衣,还忌讳无故焚香烧纸,魇魅符咒等诸多事宜,但纵观开朝至今,这其中的哪一样没人做过?”他说着,取下斗篷披在身上,“不过,话说回来,这身打扮还是不宜久留的,让人见了,难免要生是非,今日既已见了你,也算不虚此行,我这就回毓庆宫了。”
“嗯。”我点头应了声。
他系好领前的带子,看着我,却站着不动,我询问的看过去,他摆动手中的竹笛,道:“老实说,我没料到初八那日你会失约,当时既失望又沮丧,呵,还有些恼火,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不会拿皇太子的身份来逼你,但是日后,我若来找你切磋笛艺,你不会再躲着我吧?”
我愣了下,笑着摇摇头。
他眼中露出柔和的光,凝视了我一会儿,转身离开。
我望着他飞扬的衣角,重重叹了口气,胤礽,日后我要如何与你相处呢?微风乍起,几粒沙子飞入眼中,一阵刺痛,我连忙用手揉了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于是我也收了思绪,提步朝住处去了。
晚上,我在烛台下临帖,云竹坐在床沿上对着窗子发呆。
“怎么了,有心事?”临完一张之后,我抬眼看她。
她身子没动,摇摇头,我见她不太想说,就没再问,低头继续写,过了会儿,她掉转视线,突兀的开口:“我总觉得,这次回宫后,格格有些变了。”
“怎么变了?”我停笔,问。
她道:“之前,格格最爱玩爱闹,要不就在御花园里闲逛,要不就粘着十三阿哥。可现在她忽然变得安静了,整日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的,还经常无缘无故的盯着宋词读本发笑,对了,她好像还迷上了药学,那天她捏了只死蜈蚣认真地对我说‘你别看它生得丑,在药材里顶金贵呢’,平日见了这些蛇虫鼠蚁她都会大叫着跑开的,现今怎么会这样,你说怪不怪?”
我愣住,搁下笔,看着她。
她扫了我一眼,又说:“格格不仅喜好变了,待人接物也与往常不同。今日,恭亲王的侧福晋来看格格,往常顶多是聊聊衣料首饰之类的,可这回格格拉着她大谈养生之道,临走,还交了个条子给侧福晋的丫头,让他给什么大夫,说是要开些外敷的药膏,给福晋们养颜润肤用的……”
下面的话不用再听,我猜那个大夫八成就是萧烈,虽是回了宫,有了距离,但敏格格对萧烈的心思,反倒是日益增长了!
第二天上午,如云竹所描绘的,敏格格伏在桌案前,提着笔,凝视着桌上的一篇字,表情专注,嘴角含笑,眼神还有些许忐忑,我借着擦花瓶的机会往前凑,探头过去看。
纸上是一阕墨迹未干的《越人歌》,最后两句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心下狐疑,昨日递出的难道是封情书?
“格格,上个月十三格格大婚,听云竹说典礼的排场可大了,当时您不在宫里,真是可惜了!”过了会儿,我轻声说。
“噢,是啊。”她没有抬头,应和了一声。
“听说她的额附仓津郡王也很出众,俊郎不凡。”
“哦,是吗?”她有些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顿了顿,我悄声问:“格格有没有想过,将来嫁个什么样的人?”不等她回答,我又说,“不过格格放心,您是金枝玉叶,皇上必会为格格指个好人家的。”
‘吧嗒’一声,手中的笔掉到纸上,她抬头望着我,脸色霎时僵白。我心中一动,自己这话仿佛在做恶人,但我宁可此时做恶人,也不希望日后她更伤心。只盼她能听进去我的话,不要在注定无望的感情上越陷越深。
五月似乎是前半年以来最忙的一个月了,兵部尚书,福建总督,浙江总督,贵州提督等职均有新人顶替,顺天考官,户部侍郎又以取士不公遭到罢黜。这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人名上的变换,并无任何实质意义,但对那些阿哥们显然不同。胤礽并未向他说得那样经常来找我‘切磋笛艺’,他变得很忙,有时我会在甬道上碰到他,但他身后那长长的侍卫队让我不敢靠前,他很明白我的感受,每次也只是冲我笑笑。胤祉日日在文津阁埋头著书,做学问,也是许久未见;胤祥年初已经分府外居,不在宫中居住了,近日也没怎么来晗清阁,再加上敏儿最近转性也不去找他,就也没见几面;至于胤禛,自打我进宫,还未曾见过他一次……
“哎……”走在甬道上,手上捧着梅,兰,竹,菊四只雕花砚台,我的视线扫过其余三只,独独定在那菊花上,拔不出来,虽不情愿,却还是在心里数了数,“五十七天,就要满两个月了,他……”
“什么就要满两个月了?”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驻足回身,说话的是胤祉,他旁边是胤礽,二人都穿着便装。
“皇太子吉……”我俯身要行礼,却被胤礽拦住。
“行了。”他扶起我,“每日听得最多就是这句,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会意的笑笑,立在一旁。
他叹了口气,又道:“若日日叩头,说吉祥话就真的能吉祥到也怪了!”
我听他语气似有不悦,又见他眉宇间有些倦怠,于是问:“皇太子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他看了看我,笑着摇摇头:“没有。只不过最近朝上事多,繁复琐碎,有些倦了。”
三阿哥和我一人看了他一眼,都不再言语,静了一会儿,我把视线投向胤祉,道:“三阿哥最近应该心情大好吧!”
他愣了下,看过来:“这,从何说起呀。”
胤礽也把目光朝向我,我看了看他们两,笑道:“前些日子,皇上刚在御花园赏了三阿哥,夸您学问大有长进;这不,前天文津阁又传出好消息,《古今图书集成》初稿已成,这还不算双喜临门吗!”
胤祉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道:“紫禁城的墙虽厚,但又有哪一堵是不透风的?宫女太监们闲来无事,总爱议论是非,传些闲话的。”
这一回,他们俩又都笑了,胤祉是听了我的理论觉得有趣,被逗笑,而胤礽的笑就显得有些复杂,猜不出是什么心理。
“雨霏,你这性子在宫里要吃亏的,以后,这些话当着旁人不要说。”他轻声说。
我收了笑意,点点头。
“噢。”胤祉抬眼看看天,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都辰时了,我得去文华殿,德理格怕是早到了。”说完,朝胤礽拱拱手,急着走了。
“德里格?”我重复着这名字,感觉有点耳熟。
“是个意大利人,皇阿玛让他教三弟,十五弟律历数学,已经有好几个月。”他接过话头,又带点调侃的说,“看来有些墙还是不透风的。”
我笑笑,道:“不过是宫女间闲谈,又岂会事事都知道!”
他抿了抿嘴,没有出声,静了一会儿,他说:“下个月,皇阿玛要去木兰围场狩猎,可能要八月才能回宫。”
我问:“你也去吗?”
他答道:“当然,皇阿玛每年都带我同去。”
说这话时他脸上流露出舍我其谁的自信,仿佛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是啊,皇上的宠爱对于别的阿哥是幽昙一现,贵不可喻,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
“嗯。”我点点头。
他向前靠了靠,柔声问:“几个月都见不到你了,现在,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
他的语气让我有点发窘,但控制了一下,我还是很快恢复镇定,抬头道:“皇太子虽然见不到我,但还可以看到长风落日,皎月如钩的塞外风光啊,这些可都是我们宫女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我呀,此时除了艳羡,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他眼神忽地一暗,我别过头,装作没看见。
“艳羡到也不必。”他说,“既然你那么喜欢草原,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
“好啊!”我淡声答应。
“爷!”在气氛开始变得尴尬时,一个小太监适时出现,小跑着到胤礽面前。
他向侧面跨了一步,那太监便凑过去低声对他说话。
我识趣地低了头,不看他们,耳朵却下意识的去听,然而声音很低,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宫里有事,先走了。”听完太监交待的事,他回步对我说。
“好。”我应着,看了看身边的太监,又俯身行了个礼。
他笑笑没有阻拦,跨步向旁边不远处的宫门走去。
我立直身子,抬眼看,不由愣住——宫门另一侧,一身朝服的四阿哥正提步跨过门槛。
两人相向而行,都看到了对方。
我心中莫名的一紧,却不知是为了谁!不过,很快,也就有一秒钟的时间吧,我发现自己根本无需担忧,因为他们两都相当从容。
“太子爷!”胤禛拱手行礼。
“四弟!”胤礽随手拍拍他的肩。
擦身而过时,两人都在笑,就像一对最亲密无间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