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第 34 章 ...

  •   胤礽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而四阿哥则渐步走近,此时甬道里静悄悄地,再无旁人。我们两个相视而立,凝视着对方,两个月未见,他一切如昔,眼神淡薄,表情清冷,若说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套官服将他的身形衬得越发挺拔,掩去了之前的消瘦感觉。那么,我呢,两月未见,变了吗?我试图从他的眼中找到答案,但是他的眼中却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我微侧了身子,将视线定在一米外的砖地上。
      “在宫里过得还习惯吗?”他问。
      过了五十七天,这问候未免有些迟了。
      我低声说:“习惯。格格对奴婢很好。”
      他点点头:“你在我面前,不必口称奴婢。”
      我道:“宫里人多,还是处处小心些好。”
      他没出声。
      我又问:“府中一切可好?”
      他道:“都好,萧烈也很好,你无需挂心。”
      “嗯。”我应道,再无别的话可说,便低头,摆弄起手中的砚台。
      他立在我面前,既不说话也不动。
      几名太监路过,认出他,忙停步行礼,他却挥挥手,示意他们直接走过去,太监们互相看看,低着头恭谨地挪步离开。
      “走走吧!”他偏头对我说。
      他引我朝宁寿宫走去,宁寿宫常年空置,周围比较僻静,少有人迹。宫门前的小径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路旁是整齐的桂树,若在八月,必定是香气馥郁,花团锦簇,只不过现在是五月,时令不符,映入眼帘的,仅是些粗干枯枝。
      “他没有难为你吧?”走了一段,他停住,回身问。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答道:“没有,他说不勉强我。”
      他似有若无的点了下头。
      又说:“来顺你也见到了吧?”
      我心中翻腾了一下,只点头,没吭声。
      他道:“你若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他自会告诉我。”
      我木然,未发出一言。
      “若是缺什么吃穿用度,也可找他,我会想办法给你送来。”
      我点头:“谢四爷挂记,宫中并不缺什么。格格待我也很好。”
      他于是也不再说话,无声走了一阵,便在一个岔路处与我相悖而行了。
      待他离开之后,我轻靠在最近的一颗桂树上,将他的话默念了一遍,又发了好一阵子呆,才取路回去。
      回去的路上经过御花园,远望见一大片人呼啦啦的跪倒,心想,八成又是哪位主子在逛园子,忙绕了路走。回到晗清阁,向月珍一打听才知道是皇上带了良妃去赏花,据说八阿哥也随侍在侧。近日良妃很是得宠,八阿哥也经常在皇上跟前走动,在历史上,日后八爷党的动作也会越来越大。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宫中多安插自己的人,想来也是正确的手段。只不过如今他在宫中仅有来顺,我这个本来该按在太子身边的人又失算了,就不知四阿哥日后会如何打算,抑或是他在宫中还有其他的耳目,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五月底的一天早晨,云竹与月珍显得很反常,不像往日那样懒散,一睁眼就忙着梳洗打扮。
      “雨霏,帮我看看哪只珠花好?”云竹把我揪到镜子前。
      “这只吧。”我指着其中一个道,“样式比较素雅,很配你身上的衣服。”
      “嗯,我也是觉得这只好些。”她拿起选中的那只插在头上,满意地看看镜中的自己,又把视线停留在我身上,“你也快去打扮打扮,时候不早了!”
      我纳闷的皱起眉:“为什么要打扮?什么不早了?”
      另一侧对着镜子精心画眉的月珍停住手里的动作,扭头说:“怎么,你不知道吗?宫女每月可以在顺贞门外见一次亲人,咱们晗清阁和后面的绛雪轩分在月底,昨儿内务府的小德子来传话,这个月就定在今天。”
      原来是去见亲人,难怪她们这么重视,特意早起打扮。
      “哦。”我点点头。
      云竹看着我说:“还愣着干嘛?快去梳洗呀?”
      “不用了,我没什么亲戚,不会有人来看我的。”我尴尬的笑笑,“你们去吧,屋子我来收拾。”
      她俩一人看我一眼,又互相看看,低了头,很有默契的打住这个话题。
      时辰将至,两人也都打扮停当,张罗着要帮我收拾完屋子再去,被我笑着拒绝,连哄带推的将她俩送出院门。一个月一次的见面很珍贵,我又何必耽搁她们呢。
      旁边两间厢房里的人有的去当值,有的去见亲属,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剩我一人。自从我进了宫,就住到这个嘈杂的大院里,整日吵吵闹闹的,就盼着清静,可眼下真清静了,心里到憋闷起来,人总是这么不知足的。
      拎起墙角的扫把,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扫院子,才划拉了几下,就听得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院门一直开着,想进就进来,敲什么门哪?我没好气地扭脸,却看见三阿哥正含笑立在门口。
      “怎么啦,一脸的不高兴,谁惹你了?”他走进院子。
      我敛起之前的表情,笑了笑:“没有人惹我。”
      丢下扫把,我又问:“三阿哥来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啦?”他揣起手在院里走了一遭,四处打量,“二哥不方便在这里走动,就托我过来看看你住得怎么样。这院子住几个人?”
      “嗯。大概十几个人吧!”
      “这么多!”
      “人多热闹。”我粗粗回应,截住他的话,顿了顿,改口问:“皇太子这几日过得好吗?”
      “二哥?嗯……还算好吧。”他迟疑了一下,回道。
      “那日在甬道上他脸色不太好,我猜想他八成是遇上了麻烦。”我顺着他的语气说。
      他调笑的瞥了我一眼,那神情似乎是在说,‘你对他还真上心!’,我回看他,不屑的撇撇嘴。
      他又笑了笑,便止住。接着沉声道:“其实也算不上是麻烦,只不过,上个月,阿尔吉善手下的一个提督,在山西扩建自家宅院,私占了周围的良田,二哥获悉,责斥了阿尔吉善,又命其贴补银两给那些被占地的村民,就此将事情压下。可没料想,前几日这事复又传至京城,还被皇阿玛知道了,他……”
      正说着,内务府的小德子一溜烟的跑进院子,直奔我而来,惊见三阿哥,愣住,连忙打了个千。
      “什么事?”三阿哥问。
      “回三阿哥的话,雨霏姑娘的亲属在顺贞门外等着呢,奴才是来唤她过去见面的。”他答道。
      ‘我的亲属’?是不是搞错了?我愣了愣,本想问问清楚,但三阿哥在身边,不便多言。
      “那,奴婢就先去了?”我看着他问。
      他无奈的咧咧嘴,道:“哎,看来我今儿来的不是时候。好了,你快去吧。”
      我笑笑,朝他行了个礼,随小德子去了。

      路上我问小德子来的是谁,他说隐约瞅见是个花白头发的男子,别的也没多问,就跑来叫我了。我一听更是纳闷,花白头发的男子?会是谁?
      到了顺贞门外,小德子将我引到管事公公的面前。我屈身行礼。
      “阿尔丹·雨霏?”他瞥着我问。
      “正是。”我低首道。
      他在名录上勾划掉我的名字:“你舅父来了,左手边第五间!”
      我按他的指示走过去,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推门进屋。
      房间很狭小,仅有的一扇窗户紧闭着,并不敞亮。
      我眯着眼调整了视线,在靠近墙角的地方发现了一个身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男子。
      “请问,您是……”我试探着向前走两步。
      “雨霏呀,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你舅父呀!”伴着粗哑而刻意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
      面颊灰黑,额头与眼角散布着些许皱纹,嘴上蓄了花白的胡须,但一双眼睛却很明亮,顾盼间还透着几分顽劣——不是萧烈还能有谁!
      “呵呵。”我大喜过望,两步跳到他身边,揪着他,“你怎么来啦!”
      他连忙作了个示意我降低音量的动作,又抻起脖子朝门口警觉的望望,之后对我笑笑,压着声音道:“我来看你呀!怎么样,意外吧?”
      “嗯,嗯。”我连连点头,拉他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细细打量他的扮相,最后,揪起他腮上的假胡子问,“你这些都是怎么弄的?”
      “哎,别乱动。揪掉了我怎么回去呀!”他拍掉我的手,“这妆我画了将近一小时呢,光糨糊就用掉了半瓶多。”
      我闻言又伸手摸摸他的脑门,果然是涂过糨糊弄出的褶皱,于是笑着问:“萧烈,你怎么会想到扮作我的舅父。过宫门的时候没人检查吗?”
      他道:“怎么会没人查,我费心乔装打扮,就是为了混过验明正身这关。至于姓名,身份那些嘛,是四爷找人办的。”
      “他”我嘟囔着,继而问,“是他让你来的?”
      “嗯,也是也不是。”他含糊地答道,“好了,别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啦,快告诉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挺好的,该见的人都见了,担心的事也没发生。太子没有逼迫我,也没总来找我,眼下,我住在晗清阁还算安生。对了,前些天,四阿哥也来看过我一次。”
      “噢,他说了什么吗?”
      “也没什么,就说会照顾我,让我有事去找来顺。”
      听到这儿,他脸上忽然勾起一丝夹带了轻蔑的笑,好像在嘲讽什么。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询问的盯着看,他扫了我一眼,没作回应,径直从袖筒里摸出一封信,拿在手中摩挲半刻,再抬头时已换了副表情。
      “雨霏,这封信你帮我交给敏儿。”声音中透着压抑。
      “这是……”我愣愣地看着递过来的信,不知该不该接。想来敏儿递出的条子他应该已经收到。
      “放心吧,这不是情书。” 他干涩的笑笑,将信塞到我手里,“是……绝情书!”
      我惊讶的张了嘴,却没想出要说什么。
      他道:“敏儿私下去医馆找我的事,四爷知道了。”
      “啊?他怎么知道的?”我仰头问。
      他没说话,却用怪异的目光看了看我。
      我霎时有些迷惑,但很快明白过来,惊愕地问:“你怀疑我?”
      他慌乱的错开视线,摇头:“没有。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虽然这么说,我仍从他眼中看出怀疑,心里的热情瞬间被浇熄了。
      “你和敏儿的事,我从未对他说过……”
      “我知道。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断续的说,“我只是……哎,不说了。”
      “萧烈,你不相信任何人,也要相信我。”我打断他,“我确实很担心敏格格对你的情意。但是我总不至于去告密,这会连累你的。我是曾暗示过她,她注定是要被皇室指婚的,即使真有了私情,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的脸色低沉下来:“嗯,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让敏儿有所误会,所以我才写了书信,希望她能明白,把我给忘了。”
      他说着摩挲着信封,将信再次递给我。
      门外响起管事公公的声音:“阿尔丹·雨霏,时间到了!”
      “总之,信我会帮你送到的。放心!”将信揣在怀里,我站起身要走。
      他拉住我还想说什么,我回身,他看了看我却什么也没说,松了手,我勉强挤出个笑容,说了句‘保重’,提步出屋。
      顺贞门内很热闹,刚见过家人的宫女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着各自的家事,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我却与这快乐格格不入,绷着脸从她们中间穿过,径直回去。
      萧烈与我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如今他怀疑到我头上,着实令我很失望;另一方面,四阿哥既然知道了敏儿在王府时曾私下去找萧烈,这也说明他确实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耳目眼线,他对我们也并不是十足相信的,我和萧烈日后的处境也很难预计。但眼下我还来不及过多的思考这些事情,如何安抚敏儿才是最要紧的。
      回到晗清阁,屋内空无一人,云竹与月珍也都不在。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思量再三,还是没勇气当面把信给她,任何人都不愿自己失恋的样子被别人看到,更何况敏儿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呢!
      我把信放在里间书案上,用镇纸压好,退出房间在柱子旁等候。一会儿的功夫,敏格格清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鹅黄的旗装,轻快的笑容,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她身后跟着的云竹也是一脸喜气,看样子,二人正在聊着什么高兴的事。
      我上前请了安,问:“格格方才去哪了?”
      她笑着道:“去看十七格格。哎,走了这半天,有点渴了。云竹,去取些酸梅汤来。”
      云竹应声离开。
      敏儿抻抻胳膊,跨步要进屋。
      “格格。”我拦住她,“书案上有封信,是萧大夫的。”
      她顿住步子,嚯的抬头,惊喜与忐忑交错在眼中,下一刻,她已跃步进屋。我心中一颤,没跟进去,反手带上了门,垂头立在门边,心里悲哀的想;有些苦,终究是要一个人承受的。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屋里没有响起意料中的摔瓶子声,哭声,抑或是别的什么发泄愤慨的声音,相反,屋里非常静,没一丁点声响!我开始不安起来,把脸贴在门上,轻喊:“格格!”没有回应。
      “格格,奴婢能进去吗?”仍然没有回应。
      又站了一会儿,我实在等不下去了,轻轻推门进屋。

      外间没人,我跨步走进里间。书案旁——敏格格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信纸,眼神直直的,表情麻木,呆滞。
      “格格。”我轻拍她的肩。
      她一怔,松了手,信纸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到砚台上,字迹瞬间被墨汁染黑。
      “雨霏……”她愣愣的道, “他……不要我……”
      我心中一振,鼻腔竟也有些酸涩,这确是我一直期望看到的结局,但是,当它真出现时我却没有一点欣慰,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
      我没再开口,环着想去环她的肩。
      她却闪躲开,抬头用含泪的眼睛望着我:“我是个坏人,我听闻你与他有婚约,所以才故意去问恭亲王爷讨你入宫,只是心中希望,你离开他,他能看到我的好。可是他没有,他信里说,已有两情相悦的未婚妻子。”
      我伸出的手猛然停住,原来这才是我入宫的真正原因。
      “格格,我并非有意隐瞒你……”我低声道。
      “雨霏,你怪我么?”她喃喃问。
      我摇摇头:“我与师兄,也是师傅当年订下的婚约,那时,我还年幼,并不懂情爱。”
      她抓着我的手,问道:“所以,你心中真的爱他么?若你们真心相爱,我愿意退让。但是,雨霏,你心中喜欢的人,不是萧烈,不是么?”
      我惊住,她的眼神依旧纯真无邪,但此时却仿佛把我看透了一般,我不敢直视她。
      “格格你在说什么?”
      她很笃定的道:“你喜欢我四哥,不是么?你看他的眼神,与他说话的神情,我不会看错的。你既不爱萧烈,又何必为婚约所束缚,嫁给不爱的人,会幸福么?”
      我挣开她的手:“格格!”
      她的眼中涌出泪水:“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他心里是喜欢我的,不然他为何会说那些笑话给我听,为何会在看到我戴着他教我的蝴蝶结丝帕时露出那样的笑容。我不相信,不相信他信里写的话。”
      看到她的泪水,我有些手足无措,想为她擦去泪水,可身上却并没带着帕子,我于是出屋去取,才打开门,却看见十三阿哥站在门口,我们方才的对话显然被他听到了。

      他的脸上有明显的震惊,只是不知是因为敏儿还是我。
      “十三爷。”我低唤了一声。
      他提步进入屋内,走到敏格格近前,低声唤道:“敏儿。”
      敏格格看到他,哇得一声大哭出来,一把将他抱住,泣不成声。
      等敏儿彻底安静下来时,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我帮她擦了把脸,扶她躺下,静等了一会,确定她已经睡着了,才提步走出屋子。
      十三阿哥等在门外,见我出来,忙问:“怎么样了?”
      “已经睡下了。”我压着声道。
      他重重地呼了口气,靠在门前的柱子上,看了看身边的云竹——她一直端着酸梅汤站在门口,浑沌地看着我们进进出出,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先下去吧。”十三阿哥吩咐她。
      她行了礼,又看看我,端着托盘退下。

      “他们的事我早听四哥提过,当时没在意,却不想闹成了今天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竹走后,他问我。
      我于是将萧烈递信的始末简单给他讲了一遍。
      “这么说,是敏儿先属意萧烈的?”他挑眉问。
      “大概是吧。”我答道。
      “嗨。”他摇头,“没成想带她去四哥府上玩,却搞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顿了顿,他又说:“还好,萧烈还算聪明,及早抽身。否则,依照敏儿的性子,若事情闹大了,他怕是要引祸上身了!”
      这话的弦外之音再明白不过了,萧烈若不写这封拒信,迟早会有性命之忧,毕竟这种私情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
      “既然事情已经结了,那刚才的事,是不是就别告诉四爷了?”我试探着问。
      他瞟了我一眼:“你呢,忙着护着别人。你自己又是什么心思?”
      “我有什么心思,格格的话十三爷也信么?”
      “敏儿只是秉性纯直,并非愚钝,她的眼睛再精不过了。” 他挑了嘴角,“你若有此心思,又羞于开口,我可去做这月老,我看四哥对你并非无意。至于你的婚约,你大可不必忧心,那不是什么难事。”
      我摇头:“十三爷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四爷招我入府,并非想要填一房姬妾,他需要的是个得力的帮手,是耳朵,是眼目。而我呢,并无意嫁入高门,我需要的,不是去做人家的妾侍,而是一个全心全意在我一人身上的伴侣。不知这样说,十三爷可明白?”
      他问道:“全心全意在你一人身上的伴侣?你是指不纳妾?莫说皇子,便是寻常人家,也很难会如此。”
      我道:“难又如何,总是有例外的。八阿哥不是只有一位嫡福晋么,不曾有侍妾或侧福晋。”
      他笑笑:“八哥母家出身寒微,得以迎娶安亲王的外孙女,已是高就了,自然有所忌惮。他婚后多年无所出,又不曾纳妾,皇阿玛对此亦有微词。并非是八哥专情。”
      我道:“这是你们的推断,你又怎知他不是专情呢?”
      他被我问住。
      “男女对于情爱,所想所求俱有不同。总之此事,十三爷还是不要插手了,只当今天什么也没听见,如何?”
      他点头:“好吧。不过雨霏,好姻缘可是稍纵即逝,你可要想清楚。”
      我轻笑:“若真是好姻缘,那便是注定的,我又何须急于一时?”
      他摆摆手:“我是委实说不过你的。罢了,我今日待的够久了,该走了,放心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四哥的!过几日我和四哥要随皇阿玛去围猎,这段日子不在宫中,敏儿这边你多劝劝她。”
      我点点头,遂放了心。
      六月初三,皇帝离宫,两个月的木兰秋闱正式开始。这一次成年的阿哥几乎都去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向北而行。不过,宫里的一切并未因少了皇上和一众阿哥们而有所变化,我的生活仍是在晗清阁和住所之间往复,平稳而单调。
      经历了失恋的打击,敏格格的性情彻底变了,日日闷在房里,读书作画,要不就对着雪齐儿发呆,好不容易出去一次,也是伤春悲秋的慨叹。不过这变化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若说她以前是艳若桃李,散漫天真,那现今便是淡若青莲,静如处子,反而有了内廷淑女的气质,后宫的主子们都夸她越发娴静乖巧,像个大姑娘,她闻言却只一笑置之,不做品评。
      由于著书的事宜,三阿哥此次没有伴驾,留在了宫中,所以他总会在闲暇时来找我,这也算得上是我枯燥宫廷生活中的一点调剂。我们在一起,除了皇太子之外,言谈极少涉及宫廷的事,大多都是聊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我发现他确如史书中所载,聪敏博学,思路开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皆有涉猎,还写得一笔好字。记得有一次,他兴奋的告诉我,在德里格的家乡,有个城市叫威尼斯,全城被纵横的河流分成一块块的,居民出门就要坐船,几乎没有陆路,就像中国的江苏一样。他还说自己若不是皇子,真想坐船去游历一番。这在当时的清朝是多么大胆的想法,意大利在清人的眼中是番邦蛮夷之地,而在他心中却并无轻视厌嫌,反而充满向往之情。从现代角度看,他属于那种颇具前瞻性眼光的人,是个十足的学者,与他接触多了,我心里也禁不住要佩服起来,于是每每相谈甚欢,有好几次都险些误了当值的时辰。
      日出日落,时光荏苒,两个月稍纵即逝,御驾回宫时,已是桂花飘香的八月了。一日午后,我忙完手中的活计,准备回住处休息,走在甬道上,心中突发感想,脚下不由得调转了方向,径直走向宁寿宫花园。
      又是这条小径——上次见四阿哥的地方。只不过之前的枯枝粗干现今已被盈盈地白色花瓣盖住,蜜蜂与蝴蝶忙于其间,透着勃勃的生机。许久未清理的路面上钻出些杂草,踩上去软软地,这份脚下的柔软于我这个日日踏在青砖地上的人来说是久违了的,我于是抛弃了路中央的石板,有些贪婪的跑到树根下青草最为繁茂的土路上,肆意踩踏起来。望着脚下的绿,记忆的大门不受控制的顿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绿油油的草场,精壮的白马,稳如泰山的背影,胤禛……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心中忽地得一跳,是他来了吧!下意识地回身去看,脚下的花盆底却陷进土里,我稍一发力,便失去平衡,侧仰着摔过去,不过很怪,摔倒的一瞬,我并未惊慌害怕,心里只想着,若真是他在身后,不会任我跌倒的。果然,落地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揽住我的腰,一扣再一提,我的身子在空中停顿半刻,稳稳地落进他怀里。
      这怀抱温暖而宽厚,跌入其中,我霎时有点晕眩,很快清醒,接着便荡出一丝喜悦,然而这一切感受在我瞥见他胸前衣襟上用金线绣制的游龙图案时立时消散。
      “皇太子!”我推开他,跛着脚退后两步。
      他捕住我闪过的表情,上前问:“怎么了,那么惊慌,我吓着你了?”
      我定定神,下意识的露出一个笑容,却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应付眼前的尴尬。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到这儿来。刚回宫,不是该有很多事要办吗?”
      “是有不少事。今儿下了朝就一直忙,直到未时才刚闲下来,这不,就来看你了!你这段日子,过得好么?”
      “好……挺好的。”我答道。
      他从身后拿出个物件,外形像笛子,个头较之要小巧些:“草原上只有枯草朔风,牛羊走兽,并没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寻了许久,把这个带给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是什么,你认识吗?”
      我将那物件接过来拿在手中掂掂,这东西通体黝黑,材料即非竹子也非玉石,上面还刻了些迥异的花纹,不像是产自中原的,我摇摇头:“不认识,看着是像个乐器。以前从未见过!”
      他笑笑,从我手中拿过,置于唇下,几段轻快的音律汩汩而出。简洁,朴直,高亢嘹亮,颇有些北方民曲的粗犷风格。
      “这是草原的乐器,叫乌日瓦索,算是羌笛的一种。”他递回到我手里。
      我又仔细把玩了一番:“看着简单,音色却极明亮饱满!”
      “你通音律,我就估计你会喜欢。你先拿着,空闲时我过来教你。等明年带你到草原上去,坐在马背上吹才有味道。”他嘴角含笑,微眯着眼,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听着他的勾画,我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兴奋,反倒觉得身上发紧,明年我恐怕已经不在这里了!
      “走吧!”过了会儿,他拉起我的手,“我送你回去。”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脚崴了,还能自己走?”
      我拗不过他固执的坚持,只能任由他搀着走。

      离开僻静的宁寿宫花园,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宫女太监们向他请安之后总要留心的扫我一眼,我逐渐感到不安,挣扎了几下,抽出手来,他侧目看看我,微微一笑,不再扶着我,只放慢步子,跟在旁边。
      我一面跛着脚走,一面低声央求他:“你先回去吧,我能自己走。”
      他不言语,仍旧跟着。
      说话间,到了一堵宫门前,看着高高的门槛,我犯了愁,停住步子,不知该先迈哪条腿好。
      他跨过去,回头看着我笑笑,柔声斥道:“逞能!”
      我无奈也笑了笑,朝他伸出手,倚借他的搀扶,吃着劲跨过门槛,吁了口气正欲推开他时,却感到握着我上臂的那双手明显一紧。我不明缘由,立刻抬眼去看,他视线定在我身后,嘴上仍旧挂着笑,不过那笑容却让我感到相当陌生——轻狂,傲慢,不屑。这,是在看谁?我揪着心回头,迎面走来的那个人,也在笑,温润儒雅,居然是——八阿哥。
      “太子。”
      他故意延迟,扶着我立到一边,才慢悠悠地回头。
      “八弟。干什么去?”
      “刚去看了额娘,正要回府。”
      “良妃娘娘可好?”
      八阿哥正欲回话,目光扫到我身上,微怔。
      “托太子的福,额娘一切安好。”
      “嗯。”他极轻淡的应了一声,回头朝我道,“走吧。”
      我连忙向八阿哥福身行礼,然后踉跄着跟上。侧身的一霎那,我看到八阿哥脸上挂着笑容,依旧温和,可笑意却只停留在嘴角。
      接下来路上,太子仍小心的走在我身侧,但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到了我住的小院门口,他嘱咐我回去热敷一下,再上点药,便径直走了。
      我走进房间,回身靠在门上,惶惶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太子党与八爷党已经公然有了冲突么?我从未见过胤礽这样看一个人,那么高傲,不留情面。
      傍晚,我用热水腾着浮肿的脚,云竹坐在烛台下绣一块帕子。
      “云竹!”我叫她。
      “嗯?”
      “你说皇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太子,是主子,咱们宫女不好随便议论的。”
      “唉呀,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就说说嘛,又没人会知道。”
      “这……”她放下手里的绣活,歪头想了一会儿,“其实我进宫一年多也没见过太子几次,每回他身后都跟着一大帮侍卫,风尘仆仆地就走过去了,对我们这些人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老实说,与其他阿哥相比,宫里的人还是更忌惮太子。”
      “嗯,还有呢?”
      “还有什么,没有了!噢,对了,格格以前曾说过,太子不苟言笑,从来都是一脸严肃,不愿与旁人说话。”
      我琢磨着她的话,无意识地点点头。
      “咦,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我朝她笑笑,“闲着无聊,随便问问。”
      “唉!”她打个哈欠,“主子们的事还是少议论的好。不早了,睡吧,明儿乾清宫的家宴,格格也要参加,我们有的忙啦!”
      我应着,起身擦脚,倒水,擦药,收拾一番后,熄灯上床。
      翌日傍晚,晗清阁内——
      敏格格坐于镜前,月珍与云竹一左一右立在两边,为她梳妆打扮。我由于手脚笨拙,只得了个举着镜子立在后面的轻省活儿,不过,在我看来这也是多此一举,敏格格垂着头,满面的淡薄,又哪会关注镜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格格,往常您不是最爱热闹的嘛,今儿怎么一声不吭呀?”云竹有心引她说话。
      敏儿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答话。
      月珍在一边应道:“依奴婢看呀,格格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准备到席上去说,你还记得去年那次家宴吗,格格讲了个笑话,把在座的主子们逗得哈哈大笑,皇上也赞不绝口,还赏了一对儿镏金花瓶给格格呢!”
      二人一搭一唱地想逗她开心,说了半天,毫无收效。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说那些做什么?”末了,敏格格用一句话将二人噎住,屋里便又归于平静。
      过了一会儿,梳妆更衣都已完毕,月珍去厢房取披风,云竹到门口传唤引路的太监,卧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我将镜子抱在胸前,对着她的背影说:“格格,木已成舟,你总是这样,师兄若知道了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他,会吗?不会的。”她沉吟片刻,轻叹一声,抬起头,由镜中看着我笑笑,“你进宫这么久,还没见过皇上和娘娘们吧,一会儿和我一道去吧!”
      我连连摆手:“我嘴馋,到席上见了那些稀罕的佳肴,只能看不能吃,会憋坏自己的,所以还是不去的好。”
      她起了身,淡笑着说:“随你吧。”缓步走出房间。
      头前由太监引路,云竹与月珍一人执宫灯,一人拿披风跟在身后,敏格格一行出了晗清阁,朝乾清宫而去。
      我目送她们消失在宫墙尽头,紧紧衣领,走上相反的路。夫妻不像夫妻,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这样的家宴有什么可去的,还不如到僻静的御花园寻个角落坐着,吹吹晚风,想想心事。
      在园中走了一圈,我看中了假山根上的一块大青石,既隐蔽又平整,见四下无人,我走过去靠在上面,此时正是凉夏,清风习习,明月当空,枕上这块消暑的青石,只觉得烦恼如清烟般渐渐飘散,闭上眼,周身是说不的放松,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正在神思迷离之际,一阵粗浊的脚步声闯入耳中,接着便是谩骂和扑鼻的酒气。
      “哼,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竟敢抢白我?当初我随皇阿玛南征北战时,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呢,整日窝在宫里舞文弄墨,其余的,他还会什么!屁都不会!就因为是嫡子,皇阿玛就那么宠爱他,事事交给他做,逢人便夸他能干,阿尔吉善的事,我费了多大力气,找了多少人,才传到皇……”
      “大哥!”
      “八弟,你别拦我,今儿我就要说个痛快。”
      是大阿哥和八阿哥,在说皇太子,我立时清醒起来,贴在石头上不敢动弹,他们离我只有几步之遥。
      几声粗喘过后,大阿哥接着道:“这种事,搁在别的阿哥身上,最轻的惩罚也该是闭门思过,可对他,不过是几句不咸不淡的责备,哼!皇阿玛眼里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你,我,我们都是屁,连屁都不如!”
      我惊讶得捂了嘴,原来阿尔吉善手下私扩宅子的事是他捅上去的,他和八阿哥一向过从甚密,胤礽恐怕是怀疑事情的主谋是八阿哥,所以那日才会用那副表情看他!
      “大哥!”他又是一声低喝。但对于一个醉酒的莽夫这显然毫无作用。
      他骂得更起劲了:“我可不怕他!前些日子,我查到鄂缮正在江南搜罗美女,八成是打算送给他,你看我不参上一本的!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据说他最近还看中个新进来的宫女,几次三番的跑去找她幽会。呵,这小子还真风流,外面的玩不够,还搞到宫里来了!”
      “大哥,你醉了,别说了!”声音越发严厉。
      “八弟,你就是胆子小,你别怕。大哥……”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大哥我找人替你算过了,别看他现在得意,到头来,能成大事的还是你,那算命人说你有天子之相……”
      酒气越来越重,奚索几声之后,二人踉跄着靠到我头顶的石头上。
      他还在怒骂着,可我却已经僵直在那儿无法动弹,心一下一下的起伏,直要从嗓子里窜出,‘稳不住了,还是走吧’我这样想,颤抖着迈出左脚,犯了偷听者最不该犯的严重错误。
      在着地的一霎,剧痛随之而来,我忘了,这支脚昨天才刚刚崴伤。
      “咝!”
      “谁?”
      整个人几乎是被拖出来的,意识恢复时我已被反身卡在山石上——八阿哥紧扣住我的肩膀,目光犀利警觉,与平日的他判若两人。
      “是你!”待他看清我的脸时,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我无知觉的看着他,吓得说不出话。
      大阿哥摇晃着凑过来,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觉得是个身形相当魁梧的人。
      “哪……哪来的狗奴才,竟敢偷听我们说话,看我不好好教训你——”说话间伸出一双粗壮的手去拎我的脖领子,眼看就要抓着了,八阿哥一错身,拽我离开原地,接着放开手,回身去拦他。
      “大哥,冷静点,这是在宫里!”他厉声斥道。
      趁他们纠缠的功夫,我脱了身,本想掉头逃跑,可转念想到他已经认出我,现在逃跑岂非不打自招。于是只后退了两步,垂头惶惶地站到一旁。
      咒骂与撕扯过后,大阿哥安静下来,斜靠回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八阿哥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发作了,又转头走到我跟前。
      “刚才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审视着我的脸。
      “我……奴婢……在找,找…… ”我竭力的想要编个理由,张开口却连不成句子。
      “姐姐,找到格格的猫了吗!”一个小太监突然从岔路里窜出,抓住我的袖筒使劲儿晃,“我在西边找了一大圈都没有。一会儿席散了,格格问起该怎么办呀!”
      从声音我分辨出是来顺,他定是来为我解围的。
      “还……没有呢。”我一面小声回话,一面故意推推他,示意他向我身前看。
      他扭头,看见八阿哥,很吃惊的‘啊’了一声,‘噗嗵’跪倒在地,磕头道:“奴才一时心急,没瞅见八阿哥,奴才该死,请八阿哥恕罪!”
      我也跟着他跪下,磕头请罪。
      沉默——
      “你刚才在找猫?”八阿哥问。
      “回八阿哥的话,刚才这位小公公送补药到晗清阁,一时贪玩放跑了敏格格的猫,恰巧奴婢正在当值,他便央求奴婢帮他把猫寻回,奴婢想着上次那猫就跑到假山这儿了,这回兴许还在这附近,就过来找,可没成想,才走到假山跟前奴婢就扭了脚,接着……就是这样了。”
      我战战兢兢的说完,抬眼看他。
      他蹙着眉反复打量我们,沉思片刻,忽然转身,走到山石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大阿哥扶起,扭头对来顺说:“你去找几个太监,到园子门口候着,大阿哥喝醉了,得有人伺候着回去!”
      “着。”来顺打了个千,一溜小跑地走了。
      “既是醉酒,说得便是醉话,不作数的,听去了也无妨。你无需这样惶恐。”等来顺走远后,他扶着大阿哥,背对着我道,“脚扭伤了,就别跪了,回去歇着吧。”说完,也不等我回话,便急匆匆离开。
      我心中又乱又怕,在黑夜里跪了好久,直到周围再无任何声响时,才微微镇定下来,撑着地想站起身,受伤的脚却使不上一点儿劲,一次,两次,仍然爬不起来,不断地刺激反而让伤处越发刺痛,重重的一声叹息过后,我跌坐到地上,丧气地垂头。
      良久,一双手抚上我的肩头,安慰似地轻拍。
      “还好吗?”
      我回身,月光将我的脸照亮,却将他隐蔽在黑暗中。原来,他在,从始至终,都在……
      他将我扶起,搀着走出御花园,一路无言,回到晗清阁门口。
      “以后离他们远些,在宫中万事都要小心。来顺不可能次次帮你!”
      “嗯。”我点头,“知道了。”
      他静立在我对面,盯了我半晌,转身,离开前,他低声道:“去看看敏儿吧,皇阿玛为她赐婚了。”等我反应过来,愕然抬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已走远,视线里,只有隐约可见的藏蓝色袍角,在风中飞扬。

      晗清阁院里,云竹与月珍守在房门口,二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的表情。
      “听说皇上为格格指婚了?”我走到她们身边问。
      “是,指给了科尔沁郡王的从孙,现在的右翼前锋统领班济。”月珍答道。班济,我努力的回忆着,却没找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不过,既是科尔沁郡王的从孙,想必也是有些背景的,听来该是个有前途的人物。
      未及多想,云竹凑过来,小声道:“领旨时,格格还好好的呢。可一出乾清宫,脸就沉下来了,请安也不理,问话也不答,像换了个人儿似的,这不,回来后就闷在屋里,已经半个多时辰了,谁叫门都不应。眼下该怎么办呀?”
      “嗯,你们先别急,我来试试看。”我安慰了二人,走到门口,侧耳静听了一会儿,便悄声推门进去。
      ‘咯吱’一声轻响过后,我已立于屋内。
      环顾四周,诺大的厅堂里只点了一个烛台,昏黑暗淡。我眯起眼仔细寻视几番,终于在兰花屏风旁被阴影笼着的矮凳上,发现了敏儿,她坐在那儿,怀里抱着雪齐儿,一下下轻抚着它的脊背,人和猫都异常安静。
      “格格。”我上前几步,“席上的事奴婢听说了。”
      对于我的不请自入,她既没惊讶也没责备,甚至连头都没有侧一下。
      “知道吗?”过了半刻,她幽幽地开口,“我曾戏谑地说,梁山伯和祝英台有书院同窗之谊,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有传世名曲凤求凰,张生与崔莺莺有俏奴红娘穿线作媒,而我爱新觉罗·嘉敏与萧烈,虽无他们那般轰轰烈烈,却也有属于我们俩的一猫之缘,呵,若不是雪齐儿,我们也不会相熟,相交,不是吗?”她眼中闪着柔和的光,嘴角上翘,似是要笑,但笑容才勾起便霎时凝住,语气急转直下,“只不过,雪齐儿还在,我们的缘分却已尽了……唉,”她低叹一声,“其实这样也好,皇上说了,班济人品出众,才华横溢,不会亏待我的,你与萧烈,也可成就师傅许下的姻缘。更何况,四哥,十三哥,甚至于他,你们不是都盼着这样的结局吗?今天,我也算是众望所归了。”
      说罢,她微扬了头看我,那眼神,如同傍晚湖面上的雾霭,氤氲黯然,透着说不尽的哀伤。面对这样的敏儿,我再无一句可说,只能静静地站着,默然陪她渡过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接下来的几天,晗清阁变得热闹非凡,阿哥格格们纷纷来道贺,三,四,五,八,十,十三阿哥依次到访,甚至连皇太子都破例送了贺礼过来,人人都兴奋的议论着敏儿的婚事,是啊,紫禁城最美丽的公主要出嫁了,额驸是家势显赫,儒雅博学,英名在外的右前统领班济,这听上去是一桩多么完美的姻缘!敏格格看起来也相当配合,自那晚之后,就再没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伤怀之情,笑脸面对一众访客,答礼,回访,周全而细致,时不时地还会脸红,那模样,俨若一位娇羞待嫁的幸福新娘,羡煞了宫中不少女眷。只不过,每当日落西山,阁内归于宁静时,她总会敛起笑容,独自立于窗前,一声声地叹息……
      当我把敏儿的婚讯告诉前来探望我的萧烈时,他的表现出奇地镇静,没有一丝一毫的错愕或伤悲,只淡淡地说,‘是吗,博尔济吉持是科尔沁望族,班济年纪轻轻,就官拜右前统领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敏儿嫁给他会很幸福的。’我当下有些诧异,难道他真这般潇洒,说放就放了?低下头才发现,他半掩在衣袖里的那双手不知何时已绞绕在一起,死死地,直把白崭的手指压成了绛紫色。原来嘴上再怎么冷漠,心里还是放不下的。只是,他如今是冷暖心自知,不为外人道,即便是对我也不愿吐露真心。
      贺喜之人渐渐退去,已是十多天之后,晗清阁恢复了日常的作息时间,我们忙碌的接待工作也结束了,然而,我还来不及去理顺这两月来被搅乱的心绪,宫中便又起了风波,或许这在别人眼中算不得大事,但于我这个知情者来说,风波这个词都还不足以形容它的严重性——大阿哥当真没有食言,鄂缮从江南搜罗美女的消息在宫里不胫而走,鄂缮与东宫是何种关系,尽人皆知,事情传到这种程度,康熙更是没理由不知道,想来太子的日子恐怕又要难过了!
      一日黄昏,在从晗清阁回处所的必由之路上,我遇见了胤礽,他脸上仍旧含笑,可眉宇间却透着疲惫与抑郁。
      “在等我?”我问。
      “嗯。”他点头。
      “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想来看看你。”
      我含笑道:“那就去凝香亭走走吧,听说那儿的葵花开得正好呢!”
      一路浅谈着走到凝香亭,果然看见几株葵花,茎干笔直,叶子舒展,花朵饱满丰盈,向阳而立。
      “你看这葵花,明知自己茎干瘦弱,却偏偏竭力吸食养分,生出个这么大的花盘,赘得自己抬不起头来,真是自不量力。”他轻托起其中最大的一株葵花这样评论。
      我不清楚他这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自嘲,想了想,只说:“万事万物皆有生存法则,或许这花只是恰巧长在了养料最丰盈的地段,才会显得格外茂盛吧。”
      “若真是这样,它可就冤枉了,膳房的太监准会最先把它剪了去,炒成一大盘葵花子端上食桌。”
      他说着松开手,那花便又沉甸甸地垂下去。
      “太子神色忧虑,可是有什么烦恼?”我问道。
      “我记得你曾说过,紫禁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步走进亭子,他道,“最近宫内盛传鄂缮奉了我的旨意在江南搜罗美女,挟带入宫。这事你听说了吗?”
      我微顿,道:“有所耳闻。”
      他驻足,回身望着我:“你信吗?”
      “你做过吗?”我反问。
      “如果我说鄂缮的确这么做过,但却不是奉了我的意旨,你相信吗?”
      “我信。”
      “为什么?”他愣了一下,问。
      我看着他道:“你说过,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秦风,我相信我所认识的秦风是不会骗我的。”
      “雨霏。”他眼中闪过一道亮光,紧抿了嘴,倏得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一时被惊呆了,他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我却没有挣扎和慌张,因为我清楚地感受到,这拥抱不是暧昧和欲望的产物,而更多的是一种慰籍,“我知道……”他有些急切的说,“第一次见面时就知道,你与他们不同……即使所有人都怀疑我,指责我,你也会选择相信我的……”
      这番突兀的言语,令我有些手足无措,我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的背,示以安慰。
      他更紧地搂了我,转换语气,粗声道:“雨霏,你看到了吧,有人见不得我好,千方百计地诋毁我,陷害我,他们想要拉我下水,想要挤垮我,想要踩着我的头顶爬上去。但是——”他恨恨地说,“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他们今天怎么打击我,明天我就会同样的十倍,百倍的还回去,皇太子的身分是我皇阿玛给的,他们谁也别想抢走!谁也别想!”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我隐约感受到了从那里面传出的冰冷意味,于是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惊诧的问:“你想要怎么做?”他喘着粗气,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别冲动,只要自己行得正,立得直,就不必顾及别人的造谣中伤,皇上是一代明君,对你有多有爱护,谁是谁非,他心中有数的。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对你轻看的。”定了定神,我又道。
      沉默了半晌,他从我手中撤出胳膊,笑着摇摇头:“雨霏,你太年轻,太天真了,在宫廷里,是没有清者自清这四个字的。皇阿玛对皇子管教甚严,最忌骄奢淫逸,从不曾征召民女入宫。如今这事自我手下而出,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奉,从来不是空穴来风。只怕这淫邪的罪名,是粘在我身上去不掉了。”
      一阵风吹过,亭角的铃铛‘叮当’作响。他被声音吸引,转过身去,怔怔地看,我抿抿嘴,收住想说的话,也随他扭身过去,雅黄色的雕花铜铃在风中左右轻晃,在它背后是层霞尽染的天空,更远的地方,一轮红日徐徐下沉,巍峨高大的西角楼,此时如同艳红背景上的一张黑色剪影,渺小而单薄。紫禁城的落日如此绝美,我却没有了欣赏它的心情。
      当红日完全消失在宫墙后时,胤礽转回身,抽了口气,拉起我的手。
      “这么凉,很冷吗?”他低问,语气已恢复常态。
      “有一点儿。”我道。
      “外面风大,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好。”我点头,抽身离开,刚走出亭子,他又叫我:“雨霏。”
      “嗯?”我停住回头。
      他笑看着我,缓缓道:“你该知道的,我想搜罗的女子,不在江南,不在塞北,不在陇西,只在宫里,在我身边。”
      我回看他,也笑了,不明原由的,发自内心的笑了,然而,只是笑,并没有回答。他要的,我给不起;我要的,他也给不了。

      几天后,赐婚的圣旨正式颁诏,敏格格由固伦公主晋封为和硕嘉敏公主;正二品右前统领,额驸,博尔济吉特·班济,加设护卫长史,视贝勒制,二人婚期定于当年十月。面对如此丰厚的嘉奖,敏儿淡然处之,没一句多余的话,可晗清阁的宫女太监们却没她那般漠然,个个眼角含笑,喜上眉梢,走起路来都越发挺拔神气。然而众人还未来得及完全消化这则喜讯,噩耗便随之而来,颁旨后的第四天,恭亲王府传来消息——恭亲王常宁崩逝。
      康熙皇帝悲痛万分,辍朝一日,亲赴吊唁。回宫后,传来口谕,嘉敏公主婚期延至十二月,翌日起赴恭亲王府拜祭,大殡后即归。

      恭亲王的噩耗传至晗清阁时,敏儿正端着茶杯,心不在焉的听月珍念婚宴的礼单。忽见乾清宫的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也不问安行礼,‘噗嗵’一下跪倒在地,一边嗑头,一边道:“格格,格格,不好了……”
      月珍清脆的声音嘎然而止,与我一道盯着小太监。
      “什么事儿这么慌张?”敏儿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抿了口茶问。
      小太监又叩了几下,低头断续着说:“回格格,今儿早上前……前殿传话来,说是昨儿夜里,恭……恭亲王……薨逝了……”
      敏儿手中的茶杯‘哐啷’一声,跌翻在桌子上,热腾腾的茶全数泼洒在她手上。
      “什么!”她顾不得疼,径直站起,直勾勾地盯着那太监,半天没说出话。那个小太监趴在地上浑身瑟动,不敢抬头。我与月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一时也是张目结舌,不知所措。
      就在大家都愣神的时候,敏儿又机械的跌回到凳子上,颓然呓语:“前阵子,我回宫时不是说王爷并无大碍,只需将养调息吗,怎么转眼间就……”说到这儿,声音哽住,两行清泪由眼中涌出。
      敏儿虽自小养在宫中,与恭亲王夫妇很少见面,说不上有深厚的感情,但到底是骨肉至亲,噩耗突至,伤心悲恸再所难免。红白喜事,交替而来,任是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所以那天,晗清阁从上到下,或陷于悲伤痛苦,或忙于整理出宫物品,人人几乎都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午后,接到可以出宫的口谕,我们一刻都不敢耽搁,匆忙清点行李,坐上备好的马车,由神武门离开皇宫,一路赶至王府。
      恭亲王府,白绢高挂,挽幅长垂,满眼所见的只有黑白两种色彩,沉郁肃穆。一下车,敏格格就被一众身着镐白丧服的女眷拥着进了后堂叙话,我,云竹,月珍,被下人们引领至后院,收拾房间,清点行李,更换服装,鉴于府里的阴霾气氛,三人都静默地作着各自的事,谁也不愿多说一句。掌灯时分,格格才由两个丫环送回房里,眼角含泪,神情黯伤,在我们的劝说下,勉强喝了一小碗莲子粥,匆匆睡下。
      转过天,灵堂上,王爷的家眷仆从由侧福晋带着跪于左侧,敏格格虽是王爷亲女,但身份上还是宫里的格格,所以不用戴孝守灵,只着一身淡色素衣立在右侧,我与云竹陪在她身后,王爷去世已逾三日,早先的悲伤痛哭都已停止,现下灵堂里相对静默,只有门口的小厮大声报着前来拜祭的官员的名字。他喊一声,便有一个身影从我们眼前走过,在灵前停住,焚香拜祭,接着侧福晋颔首答礼,来人稍事安慰几句便由另一个下人引着离开。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半个晌午的功夫,已经接待了不下几十人,大多都是平日难得一见的高官,我本有心借此机会看看这些官场名流,但眼见所有人都低眉垂首,便也没了心思。
      “皇太子到,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到!”伴着嘹亮的声音,几个人影呼啦啦由眼前闪过,领头的是太子,灰褐布衣,黑色便靴,表情恭谨,凝穆,步履稳健,目不斜视,其余的几位紧随其后,装束也都类似,大多是灰,绿,褐,蓝这几种色调,四阿哥依旧保持往日的清冷,喜怒不露,三,十三两位阿哥分列他两侧,面色严肃庄重,九阿哥初次见到,是个瘦长脸,相貌虽有些阴郁,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狠毒,此时也垂着头,跟在后面。若说这行人里最有特点的,便是走在最后的八阿哥和大阿哥了。八阿哥是他们中唯一一个表现出悲伤的人,他紧崩着嘴,眼睛直直的望着灵堂正中的牌位,惋惜与哀悼之情凝于眼中,真切诚挚;大阿哥的表现正好与之相反,满面地心不在焉,还不住地左顾右盼,举止作风都很随意,看他这副样子,我不禁想起御花园的那晚,心里立刻涌起厌嫌之感,不知是不是自己脸上表露出了这种情绪,抬眼时,恰巧迎上他扫来的目光。视线相撞,他猛得一愣,接着便颇为刻意的打量我的脸,表情既放肆又诡异。我头皮一阵发麻,连忙撇开视线。
      几人依次进了香,太子又代表众人向家眷们说了些安慰的话,便由侧福晋亲自领着由侧门出去,经过我们面前时,除了十三阿哥朝敏格格看了一眼外,其他人都没有侧目,中规中矩的跟着离开。
      嘈杂的脚步声过后,堂里又恢复寂静,我挑眉,下意识的呼了口气,扭头看身边的敏儿,几个时辰,她一直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几乎没动过。
      “格格,累不累,要不要到后堂歇歇?”我凑过去问。
      她既不说也不动,完全没有反应,我当她是出神了,没听见,想再说一遍,正欲开口,忽听得小厮的一声传报:“右翼前锋统领班济大人到!”话音未落,一个淡蓝色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英姿勃发——这是我对班济的第一印象,年轻的面孔,古铜色的皮肤,挺拔的身躯,谦和有礼的举止,他的确引人注目!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灵堂里至少有半数的人立刻抬头去看,其中包括我和云竹;余下那些仍低着头的是悲恸欲绝的家眷们,以及——僵在一旁的敏儿。
      几十双眼睛的注视让他有点发窘,但仍不失仪态,他缓步走至牌位前,接过下人递上的檀香,恭敬的拜了三拜,语气温和地向家属问安,接受答礼,一丝不苟的完成了祭拜的所有礼节。最后,他提步,本是要朝门口去的,可才走了几步,又停下,迟疑片刻,调转方向,朝孤零零立在灵堂右侧的我们走过来。
      他渐步走近,神情拘紧,轻抿着唇,羞涩与怜爱于眼中并存,更深处还有一抹惊艳;敏儿的脸此时越发苍白,身子也微微一震,显然已感受到他的临近,但仍垂着眼帘,没有一点要看看他的意思。
      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初遇,居然是在灵堂里!这是否算是个预兆,不祥的预兆?一个满心欢喜,一个心如死灰,这样的婚姻会幸福吗?——我不敢想。
      他在敏儿面前半米的地方停住,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轻声说:“公主,逝者已矣,请节哀!”
      敏儿没有抬眼,良久,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他含笑点头,却仍立在那儿,不愿离开。
      云竹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一愣,即时明白,轻咳了两声,道:“统领大人,请随我来,先到后堂歇息吧!”
      “噢。”他略顿,“好,有劳姑娘。”
      我引他由侧门出去,穿过长廊,跨门,来到后堂外,后堂的门敞开着,我向屋里瞥了一眼,太子他们和之前来的几位官员都在里面坐着,由侧福晋陪着叙话,于是停了步,回头对班济道:“大人,堂内有客,我不方便入内,就送到这儿了,您自己进去吧!”
      他拱拱手:“多谢姑娘引路。”说罢,他却并不进屋,反而看着我,踌躇起来。
      我点头,心想他可能是有感于敏儿方才的态度:“格格近日忧伤过度,身心都很疲倦,态度难免会有些冷淡,还请大人见谅。”
      “不,不,恭亲王薨逝,举国伤悲,公主与王爷是至亲,怎么会不悲痛呢,我不能为公主解忧,已很内疚,又岂敢怪责公主。”他连连摆手道,我微微一笑,福了福身,并未说话。他又说,“我方才只是想说,劳烦姑娘代为规劝公主,切勿过分伤神,当以保重身体为要。”
      “大人无需担心,这是我们的本分。” 我笑道,朝门内看了看,说,“那大人就先进去吧,我告退了。”
      他点点头,扭身进去,我没有多停顿,提步由原路往回走。

      “哟,这是谁呀?”才沿着墙根走出十几米,身侧就传出一个轻佻的声音。
      我顿步一看,竟是大阿哥!他不是刚刚还在堂里说话吗,怎么这会儿就跑到我眼前来了!
      “奴婢给大阿哥请安!”容不得多想,他已走近。
      “嗯,起来吧!你是谁呀,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啊? ”
      “奴婢是敏格格的宫女。”
      “名字?”
      “雨霏。”
      “噢,原来是你呀……”他用手捋着下巴,斜眼上下打量着我,故意拉长声音,“木头木脑,一副晦气相,也看不出哪好!”我当即明白他是来故意找茬的,立时打定主意,无论他说什么难听的话,我只管埋头听着,不与他起冲突。
      “不过。”他边说,边围着我绕了一圈,“既然这么受太子爷的喜欢那就一定有过人之处,且让我来找找看!”
      我虽低着头,却也能感受到他那不怀好意的目光,遂崩紧了身体。
      “唉呀!许是我眼拙。”他在我面前很近的地方停住,探身道,“从外表上确实看不出什么,嗯。” 突然,他伸手揪住我马甲的下襟,阴笑了几声,凑到我耳边,气声说,“或许这里面的东西才是最吸引人的,嗯?你叫什么来着?雨霏?”
      真是下流!我真有冲动一把将他推开,但忍了好久还是控制住自己,咬咬牙,只无声地后退两步。
      他仍不依不饶,上前一步,要挑我的下巴。我先他一拍闪到旁边。
      “大阿哥,恭亲王府正值丧期,一切当以逝者为尊!”
      一股狂虐由他眉间闪过,使那原本就粗狂的脸孔显得更加凶狠。他被我的话刺激到了,看情形是要发怒!
      “大哥。”在他伸手去抓我的同时,不远处响起了呵止声。
      他的手在半空停滞,来人是八阿哥。
      “大哥,车已备妥,该回去了。皇阿玛还等我们进宫回话呢。”
      “好吧。改日再来与你清算。”他愤愤地瞪了我一眼,倒也并不纠缠,拂袖而去。
      我朝八阿哥福身,轻声说:“多谢八阿哥。”
      他微一抿嘴,反问道:“谢我什么呢?”
      我垂头,没有作答,他也没再问,看了看我,径直走了。
      这些日子,数次见八阿哥,他总是和颜悦色,与世无争,一副乐善好施的样子。若在以前,我会满心欢喜的感激他,并从此认定他是个好人,但进宫之后,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我便不敢这么想了,在这里,没有利益的事谁会去做,普通的宫女太监亦是如此,更何况是心怀大志的八贤王呢?大阿哥品性如此谁人不知,他却仍与他交好,恐怕还是因为大阿哥有明珠家世相衬,他不愿得罪,由此可见此人也是有自己的心机城府的。
      我低下头,伸手想抻平马甲上的褶皱,却发现当时大阿哥用劲太大,都攥成了死褶,不沾水是怎么也拽不平了。我笑了笑,心想,老八的心我是不能完全猜透的,但这位皇长子我倒是参透了几分,他厌恶我,这是一定的,恶语相向,肆意挑逗,都是这种厌恶情绪的表相,至于他为什么会如此讨厌我,原因之一怕是我偷听了他那不堪的自白,他怀恨在心;原因之二,恐怕是源于皇太子。作为皇长子,他对胤礽这个嫡长子的嫉恨是深刻而必然的,恨他,加带着恨他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他喜欢的人!想来我已成了他发泄怨愤的出气筒,也真是冤枉至极!
      我皱起眉,又用力拉扯几下马甲,见那褶皱仍顽固可见便放弃了,迈步朝灵堂走去。经过长廊时,两个小丫环端着冥纸,香炉由身边走过,嘴里嘟嘟囔囔地议论着。
      “你说那个柳姓女子是什么人,为何要为王爷戴孝?灵堂设了这么些天,她还是第一位女客呢!”其中一个说。
      “嗯,我也不知道。”另一个答道,“不过我曾听嬷嬷们说过,王爷年少时,好像与一位姑娘……”二人渐步走远,余下的我没听到。
      柳姑娘,难道说灵堂里来了女客?我忽然有些好奇,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加紧脚步。赶至灵堂时,牌位前并没有人祭拜,来晚了,我想着,可又一环顾,发现众人的目光都盯着门外,就连敏儿也破天荒地抬起了头。莫不是那柳姑娘还未走?我连忙回头搜索,终于在府门前的甬道上看见了那个白衣女子,不,也不能算看见,因为我只瞥到个背影,那女子穿着一袭白衣,手上攥了条白纱帕。头发披散在肩上,未做过多的打理,只挽了个简单的髻,鬓旁插了素色绢花,在侍卫们惊诧不解的目光中,袅袅的穿过甬道,走上台阶,跨过门槛,离开的一瞬,手中的纱帕不经意地被风卷走,她也不拣,稍一错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那纱帕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飘落在门内。
      众人收回视线,女眷中发出几声叹息,下人中响起嗡嗡地议论声,环视堂内,只有敏格格还直直的望着门口,愣愣的发呆。这柳姑娘究竟是谁呢,竟有本事引得恭亲王府一片哗然,我暗自纳闷。

      “雨霏,你说人活一世究竟为了什么?”那日傍晚,敏儿坐在阁楼的竹凳上,喃喃地问。
      我将一块薄毯搭在她身上,轻声问:“格格可是想到了日间那位柳姑娘。”
      她扬起头,“你怎知她姓柳?”
      我道:“听下人说的。”王府里人多嘴杂,只半天的功夫,我便把这事打听得八九不离十了。未曾想,恭亲王原还有一段令人稀松慨叹的往事。
      灵堂上的柳姑娘,本是汉军旗一位武官的女儿,少时居于京城,与微服出游的王爷相知相熟,互通心意,私订终身。后来那武官办事不力获罪,被外放到江南,心中不平,想再调回京师,思来想去,不得其法,便把注意打到了女儿身上,疏通江南织造,想让女儿通过江南织造的关系在选秀中讨巧,直至御前,进入后宫。柳姑娘闻得此讯,执意不从,修书一封向王爷求救,恰逢时局动荡,葛尔丹战起,王爷奉旨出征,没接到来信。柳姑娘久候未得回音,心急如焚,只得称病在家,躲过选秀,没成想弄假作真,当真的病倒了,一来二去,又误了几月后的补选,清朝的规矩,十三至十六岁的旗籍少女参加三年一度的选秀,逾年未参选的,终生不得婚嫁。那柳姑娘是年十六岁,错过了当年选秀,便再无机会,只落得个终生不嫁的惩罚。王爷回朝,获悉事情的始末,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却也无可奈何,碍于国法家规只得作罢。二人两两相念,苦无交集,一晃便是二十年,再见面,已天人永隔!
      我怔立在竹凳旁,回想着白天所见的背影,那么缥缈虚无,她该是个轻灵如水的女子吧。
      敏儿低叹一声:“王爷……我阿玛贵为皇族,一生戎马,立下赫赫功勋,饱受世人景仰,却始终娶不到最心爱的女人……岂非妄活一世?”
      妄活一世?我笑了,近些日子,敏儿似乎有些偏激。
      “格格未免把感情看得太重了,文才武功,家国天下,人这一生还是有很多事要做的!”
      “文才武功,家国天下,是男人的世界,不是女人的。”她道。
      她恐怕是从柳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会突发这种感慨。我挪步回屋,到了一杯清茶,递到她手上。借着她抿茶的功夫,开口道:“奴婢曾与师兄谈论过类似的话题,当时他说,这世上,没有谁是离开别人就活不了的!所以,人,就该努力活着,纵使再苦,再累,再寂寞也要努力活着,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对他的话,奴婢深以为然,不知格格怎么想?”
      “真是他说的?”
      “嗯。”
      她愣了愣,放下茶杯,凝目想了许久,自语道:“或许,我该……”说到半截,眼中一亮,抬头对我道,“雨霏,天晚了,你去休息吧。”

      那晚之后,敏儿开始起了些变化,与之前的她不一样了。虽然表情依旧淡漠,但眼神却透着清亮,时而还会闪出光彩,她的话也比以前明显增多,无论是对福晋们,还是丫头们都轻声轻语,再也不会三问一答了。对于这种莫名的转变,云竹和月珍可谓欣喜若狂,直嚷嚷着之前的敏格格又回来了,而我在一边冷眼旁观,却始终觉得事有蹊跷,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了呢!
      转眼间,大丧已毕,再过三日,就要回宫了。这天早上,格格突然说要到寺里烧香请愿,吃过早饭,就遣月珍,云竹去备车。我收拾了一番,手执披风,伴她来到园子的后门。
      不经意间的触碰,我觉察到她的手很凉。
      “格格,冷吗?要不要穿上披风?”
      “不用。”她摇头。
      我又摸摸她的手,劝道:“还是穿上吧。”
      她不再坚持,含着笑顺从的接过来,披在身上。
      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赶车的过来,我有些着急,探身去看了看,收回视线时,突然发现敏儿正用一种相当温和的目光看着我,猛地一愣。
      她眨了下眼睛,淡声问:“雨霏,你以后不会怪我吧。”
      我听了又是一愣,她今天真的很奇怪。
      “格格在说什么呀?”
      “我是说,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是故意伤害你的,你不要怪我。”
      我笑道:“格格待我很好,吃穿用度不曾亏减。我如何能怪格格?”
      她摇摇头,又拉了我的手:“雨霏,你若真喜欢我四哥,当自己去争取,我看得出,四哥也喜欢你!你不该错失这段姻缘。女人,一生最要紧的当是与心爱之人厮守。”
      我有些担心,她的言谈不像是劝诫,仿佛是在告别。
      “格格,有什么事发生么?如果有事,格格千万不要瞒我。”
      她笑着松开我的手:“没事,听,马车来了。”
      门外传来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
      她复又把手放在我手中,并轻轻攥了攥:“我走了,有云竹月珍陪我就行了,今日你回吧。”
      “哦。”我糊里糊涂的应着,扶她上马车,车门关上的一瞬,她朝我微微一笑!

      拜她所赐,这一整天我都坐立不定,惶惶不安,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脑子里颠来倒去地想着她的话和表情。最终,焦虑在夜幕降临时上升为害怕,整整四个时辰了,她们还没回来!
      “雨霏,不好了,格格不见了!”掌灯时分,云竹与月珍气喘吁吁的跑进房间。
      “怎么回事?”我抓着她们问。
      “上午到了寺庙,格格就把车夫遣回了,用过午膳,她说要与大师讲佛,差我们去买些供果,再添些香油钱,我们办妥之后去找她时,才发现大师房里根本没人!在庙里找过,附近也找过,就是找不到啊!”
      我脑中闪过可怕的念头,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你们别吵,也别慌,让我想想!”
      闭目凝神,思绪回到几日之前——
      那是柳姑娘走后的第二日,也正是恭亲王出殡的日子,府中人来人往,异常忙乱。我便趁这个空档去找萧烈,想在回宫前见他一面。
      赶到医馆时,他正在清点帐目,散碎银两摊了一桌子。
      “雨霏,你来得正好,这几天,我正琢磨着找什么法子去王府见你一面呢?”见到我,他很是惊喜。
      “你要见我,有什么事吗?”我在他身边坐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纸包,递到我手里:“也没什么事,只想把这个给你。”
      “这是……”我疑惑的问。
      “牙膏粉。我估计之前的那包肯定用完了,所以这回特地多做了些,省着点应该可以用一年!”
      伸手抚上光滑的纸面,我心中百感交集,或许这是解释误会的最好时机,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我们俩之间有任何罅隙:“萧烈,你该相信我,你和敏儿的事真的不是我告诉四……”
      “我知道。我知道。”他按住我的手,缓缓说,“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
      收拾了桌上的散碎银两,沏上一壶茉莉清茶,我们俩相向而坐。
      “我想过了,四阿哥心机重,店里的几个学徒虽说并不是每日都在,但也曾见敏儿来过,将消息传给他也是有可能的。我们并非他一手选拔的人,他对我们有所防备也是正常。”
      我默默饮茶,只听他又道,“你在宫里日后也要处处提防,对你过分亲近的,未必是真好人,对你冷面相向的,也未必是恶人。雨霏,你要做的只是熬,熬到时间就回家,不必替他卖命,我根本不相信离了咱们俩,胤禛就当不了皇帝!”
      我一时有点发傻,怔怔地说:“萧烈,干嘛这么激动,就好像我们再也见不着了似的!敏儿出嫁也没几月了,到时我不是就能出宫了么?”他松开手,退后一步,我笑道,“放心吧,有你这么一位足智多谋的师兄兼未婚夫,我还怕会出差错?我就靠你罩着,等你带我回家了!”
      他暮地低下头,身子也僵住了。
      “雨霏,如果有一天我放弃了我们的约定,你会怪我吗?”
      我戳了戳他的肩头:“你是指把我甩了么?那我就恨死你了,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出来!”

      ‘如果我放弃了,你会怪我吗?’我腾得由椅子上弹起,回忆就此中断,放弃?放弃什么?放弃庆祥医馆,放弃四阿哥,放弃我们的计划,放弃——回到现代的机会!若真是这样,能让他下定这种决心的,一定是敏儿!一个布衣郎中与一个固伦公主——他们两居然私奔了,五雷轰顶亦不过如此!
      “云竹,月珍,有人来问的话,就说格格身子乏,已经睡下了。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格格不见了。你们在这里守着,我现在就出去找!”匆匆撂下一句话,我飞也似的跑出房间,在暮色掩映下,由后门出了王府。这么大的事,一定要亲自确定。
      我失态地在熙攘的街市上跑着,心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恐惧,萧烈,你可千万别这么傻呀!一路奔至庆祥医馆,‘咣当’一声,我大力的推开医馆大门!屋里没有点灯,昏暗冷清,全无人迹,我打开柜里的抽屉,银钱细软都已不在。
      我忙跑出屋子,门口的一切都与往常无异,我巡视了一圈,将视线锁在门口的麻布袋上,我曾与萧烈约定,在麻布袋中放石头以传递信号,我走过去将手伸进袋中,果然摸索到一个信封样的东西。我忙取出走近屋内,不敢开灯,只就着窗口微弱的月光拆开阅读。
      信是用非常普通的草纸写的,上面内容是汉语拼音加数字,是只有我们两人才懂得交流工具。
      “雨霏,我有万不得已的原因必须暂时逃离京城,时间紧急来不及通知你。若四阿哥问起,你只说不知道即可,他不会牵怒你的。你小心自保,等几个月后我安顿妥当,会再回京寻你,带你离开,等我!——萧烈。”
      我心中的惊异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是真的带敏儿私奔了!我将信纸揉做一团,揣进怀中,想了想,又逃出来撕成碎片,正欲去点燃烛台烧掉时,只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我慌忙将碎纸仍揣入怀中,才朝门口走去,还未走两步,就听到大门彭的被撞开,几人迎面而来,将我制住。
      我痛呼出声,很快有人将屋内烛台点燃,我抬起头,看到四阿哥并几名侍卫走入屋内。
      他看清是我之后,摆手命侍卫放开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胳膊,又下意识按了按胸口,确定碎片没有滑出后,才开口:“敏格格今日出外上香,许久未归,我出来寻她,怕她是贪玩,跑来了此处。如今看并没有……”
      他阴沉着脸,问道:“那你来时可看到萧烈了?”
      我摇摇头。
      此时有几名侍卫进来:“主子,店铺内外和周围都找过了,没发现萧大夫!”
      四阿哥上前,将柜台内的抽屉打开看了看,又走入里间巡视一圈,而后出来在桌旁站定。
      “你们四个,各带两名亲随,由京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出发,沿途去找。格格脚程慢,你们要重点筛查沿途的马车,如果发现格格和萧烈,将二人扣在原地,立即回来通报。记住,此事要谨慎,不得声张,知道吗?”他厉声吩咐道。
      “着。”四个贴身侍卫得令,快步跨出房间,衣角带起一阵风,扫乱烛台上的火焰,屋内忽地一暗!
      四阿哥自桌案前走了两个来回,重重一掌砸在桌角,笔搁上的毛笔纷纷散落,他狠狠道:“萧烈,该死!”
      我浑身冰冷立于一旁,心里只想着:完了!
      余下的时光便是等待,犹如一把钝锈的锉刀,一下下地磨人!烛台上的蜡,燃尽,换上新的,又燃尽,再换上,再燃尽……侍卫推门而入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知道台上的蜡已换了三次!
      “爷,找到了!在城东观音庙!”侍卫拱手于他面前立定,语调异常清晰。
      “备马!”他拍案而起,疾步往外走。
      “四爷!”我紧跟上他,“带上我!”
      他微顿,皱眉略一沉思,拉起我:“走。”

      五匹骏马在夜色中狂奔,蹄下生风。
      那是我第二次与他同乘一骑,没有羞怯,甜蜜,神往,只有担忧,深深地担忧。敏儿是公主,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可萧烈,来历不明,身份尴尬,如此大罪,谁会护他周全呢!我紧紧手臂,只希望身前的这个男人能够念及一点主仆之情,饶他不死!
      凄冷的夜风在耳旁呼啸,不时还夹带几声马鞭的清响,疾驰若飞!
      “驭!”猛烈的振颤过后,马在一座破旧不堪的庙宇前刹住。庙门紧闭着,缝隙里透出一丝微弱的亮光,预示着屋内的确有人!先前到达的两个侍卫把在门口,见我们来了,其中的一个快步迎上。
      “爷,他们就在里面!初到时,他们要逃走,奴才们劝不住,就自作主张把萧烈绑了!”
      “那格格呢?”四阿哥翻身下马。
      “格格一切安好。”侍卫答道。
      他把马鞭在手中拍了两下,丢给侍卫,取了佩剑,径直要走。
      “四爷!”我大声叫住他,慌乱地由马上爬下。
      他顿住步子,回头看我。
      “无论如何,求你饶萧烈不死!”
      他没说话,掉头提步,朝庙门走去,侍卫们看了我一眼,也跟着走。
      我咬咬嘴唇,疾步追到他身边,扯住他拿剑的手。
      “求你了!”
      又一次顿住步子,他盯着我,眼神幽暗闪烁,意味不明,我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加紧了手上的力度。
      他甩开我的手,‘哐当’一声踹开殿门,门框上的尘土渣滓哗哗掉落,几人发出了轻咳。未等土落定,四阿哥便率先跨步进去,身后侍卫随之拥入,一阵响动过后,庙内复又安静下来,在影绰地衣衫缝隙间,我瞥见了残破不全的千手观音像,一盏明暗不定的油灯,以及,油灯下苍白无助的敏格格。我踉跄着迈过门槛,从侍卫严密的包围中跻身而过,看到萧烈时,我的心揪作一团——他坐在当中地上,五花大绑,额角乌青,嘴边淤血,如同断翅的鸟儿,蛰伏在地上,却仍不断地扭动身体,竭力挡在敏儿身前,眼神犀利,狂躁地扫过每一个人,包括四阿哥!然而,在我推开侍卫,挤到四阿哥身旁时,他愣了片刻,而后就直勾勾的盯住我。
      “萧烈!”我欲上前,却被四阿哥拦住。
      他将我推到一旁,扬手抽出宝剑,烈烈寒光直抵萧烈的胸口。
      “萧烈,虏劫公主,你可知罪?”
      “不,他没有虏劫我,是我让他带我走的……”敏儿抢先否认。
      萧烈身子一动,制止了她,接着扬头,眼神比之前还要犀利,以一种近乎鱼死网破的气势,硬声说:“在我萧烈的心里,没有公主,只有敏儿,我要带她走,我要娶她!”
      指着他胸口的利剑又近前半分。四阿哥面色青紫,由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都到此时此刻,你还死不悔改?公主成婚在即,你诱骗公主出逃,可有想过公主的名声?”
      “名声?名声算什么,你们给她安排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夫君,又可有想过她的终身幸福?我既决定了,就没想过要退缩!成王败寇,亘古不变。”他脸上渗出一丝苦笑,转而化为决绝,“今日我二人既被你们擒得,我便只有一死。我不后悔!只不过,四阿哥,纵使我犯了滔天大罪,杀我的也绝不该是你!今日你这剑落下,他日,你一定会后悔!”
      时间凝于这一刻,庙内七八个人,此时俱鸦雀无声! 滚烫的灯油滴落到供桌前的稻草上,发出咝咝轻响。他异常淡然,却又异常清晰的说出一句话:“好,我且杀了你,再看看自己日后会不会后悔!”话音刚落,手腕一抖,提剑便刺。
      “不要!”敏儿扑在萧烈身上,用自己挡住了剑。
      四阿哥大惊,猛地收住剑锋。
      “敏儿,闪开!”势如水火的二人居然异口同声。
      “不。”敏儿含泪看看萧烈,又扭头朝四阿哥喊道,“四哥,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你!”他蹙眉,“来人,把格格拉开!”
      两个侍卫由旁边上前,一左一右的去拉,挣扎半晌,敏儿被抓到一旁。他无视她的哭喊,紧攥了手里的剑!
      眼看萧烈命悬一线,我顾不得许多,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腕子。
      “雨霏,我留他不得!”未等我开口,他便抢先噎住了我。
      “不,不……”我死抓着他,思路混乱的跳跃着,眼神一晃,落在观音像上,“贝勒爷,可否请你随我去偏殿,我有些话,想单独进言。”他闻言,手臂一抖,我接着道,“求您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再杀萧烈不迟!”
      我松开手,一眨不眨的望着他,心中起伏不定。
      他凝目盯了观音塑像好久,他点了点头:“好吧!”
      “你们在此看好他!”他吩咐着左右侍卫,将我从地上拉起,向偏殿而去。
      偏殿比主殿更为破败,满地的枯草灰尘,此前侍卫在角落里收拾了一块地方,燃了烛火取亮。我随他入内,又回身关上殿门。
      “你想说什么?”他在火旁站住,脸上仍含着怒气,“到此时,你不会还想再提你与萧烈的媒妁之言吧?”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向他跪下:“如今我不敢再瞒骗四爷,我与萧烈,并不曾有婚约,先前只是因我不愿入宫我才与他编了谎话。他对敏格格,并非虚情假意,我二人自幼草莽布衣,不曾受到规矩管束,心性也自由散漫,不畏权势,不懂得皇家天威。萧烈对四爷并无反心,只是为情爱所惑,冲动失了分寸。四爷此时杀他,他死不足惜,但敏格格亦会因此衔恨,若是寻了短见,酿成悲剧。只怕惊动了皇上,终究会追查出来,到时对四爷也无好处!”
      “你倒为我想的周全。”他冷哼道,“但他胆大包天,罪不可恕,我不能轻饶。”
      “四爷只要留萧烈一命。我愿为四爷做两件事。”我停顿片刻,见他看着我,继续道,“其一,我愿意立誓从此后,安心留在宫内,为四爷所差遣,做四爷的耳、目、手、脚,亦或是四爷送与他人的礼物,我不会再与四爷讲条件或有怨言;第二,我会说服敏格格,让她斩断与萧烈的纠葛,心甘情愿随我回宫,出嫁大婚。”
      他听闻,缓步上前,眼中的怒意却未消除,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你竟愿为他搭上自己的终身,可他却心系旁人。你图什么?”
      我苦笑,面颊上他的指尖温暖却粗砺:“不管四爷信与不信,这世上原有比情爱更重的感情,萧烈如我手足至亲。我只图救他一命。”
      他嗤笑了一声,盯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他的手从我脸上抽离。
      “好,我不杀他。”

      我走出偏殿,天上乌云密布,将月光遮得朦胧黯淡,敏格格被人关在另一偏殿内,我走进去,示意看守她的两名侍卫离开。
      敏儿跌坐在草堆上,满面泪痕。
      “雨霏,是谁向四哥告的密?”她警觉的看着我。
      我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格格,我们发现你失踪了,我便跑到庆祥医馆去寻,我刚到四阿哥的人就随后到了。”
      “不是你?”她问。
      “格格,你是糊涂了么,你若走失,王府的人必然会去找四阿哥帮忙,谁人不知你平日与四阿哥交好。这种事,岂能瞒得住人,你们怎么可能走得掉呢?”
      她哭起来,道:“既如此,我便死好了,我再不愿做这个劳什子的格格了。”
      我扶住她的肩头:“你若死了,自己是解脱了,但萧烈也不会独活,你希望他与你一道死么?你死了,恭亲王府上下俱要受到牵连,我、云珠、月珍,甚至四阿哥也都不能幸免。格格你忍心让所有人为此事获罪么?难道深爱一个人,不是希望他幸福安康的在世上活着么?难道深爱却不能相守,就注定要以死殉情,更令无辜之人一同受难么?”
      “我……”她眼中噙着泪水,怔怔的看着我,“我并不愿你们受累,也不想让萧烈死,但是我,我要如何活下去?我,我的一切,都已经给了他。我的心,再也不可能去接纳旁人了。”
      我未曾想到萧烈竟如此糊涂,心中也暗暗明白他一定要带敏儿逃走的缘故。
      “格格,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你还如此年轻,怎知日后会怎样?别人姑且不说,你且想想,自己是否真的愿意让萧烈就此丧命?还是宁可活着,换得远远的相望和惦念?”
      “我……我……”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只是哭,我也没了主意,只轻拍她的后背。
      过了良久,她抬起头,哽咽道:“带我去见他吧。”

      庙门被重新推开,敏儿跑进来,冲到萧烈旁边,将他扶起,凝视着他:“萧烈,你怎么说?”
      “既然当初决定抓住你,就再也不会放开。”他无比温柔的回望她,仿佛周围再没旁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记得吗,我们的承诺?”
      “嗯。”她捧住他的脸,重重的点头,几行泪由脸颊滑落,“萧烈,我付出的永远都不会后悔,敏儿一生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抹掉眼泪,她暮得转身,扑通一声跪下。
      “四哥,我今日去庙里烧香,路上遇到萧大夫,一时兴起,就拉他陪我游观音庙,贪玩忘了时辰,是我错了,求四哥与我一道回王府去,向福晋们解释清楚!”兀自扣了个头,她于众人的惊诧目光中起身,朝门外走。
      “敏儿!为什么?”萧烈在身后大叫,拱身要追上去,被两个侍卫制住。
      对这番骚动,她只像没听到似的,转眼之间已跨出庙门,抬腿去蹬上门口早已准备好的马车,第一次她踉跄了一下,侍卫要去扶,被她推开,她第二次抬腿,终于颤抖着上了马车。
      “为什么?”萧烈仍在喊着,声音凄厉,近乎疯狂。
      四阿哥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等敏儿钻进不知何时已备在外面的马车后,他淡声道:“今日格格出外进香,回去时迷了路,才会在此滞留。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侍卫们齐声答道。
      “把萧烈押回贝勒府,另行发落!”
      萧烈被人反绑着拖出寺庙,一路喊着叫着,我想我一生都忘不了,他被扛上马时的眼神——绝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 34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