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夏日结束》露娜蒂克

2、夏日运动会

　　烈日底下，利淇手举着校旗，一动不动。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肢体，但是汗水却不受她的控制，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让她觉得有些尴尬。
　　音乐还在播放着，班级的队伍已经走到了高三的倒数第二个班。她无心看各个班级的表演，又前滚翻，又舞狮，又跳舞，花里胡哨的，差点忘了这是运动会开幕式还是杂耍表演。这些节目她通通不感兴趣，她的眼神一直落在一个方向。他站得笔直，就在前面，高大的身影，少年便宽厚的肩膀。他是学校里风靡许多少女的校园男神，但是利淇希望故意跟他拉开距离，在无人的内心角落独享与他之间独特的与众不同。这种复杂的感情太难描绘，所以她的日记里，常常写不清楚。倒是何芸仪说得简单易明，她在暗恋他，但利淇一般都会故意夸张地否认，既做作，又无用，像被看穿之后的诡辩。
　　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滴到眼睛、脸颊、脖子......阳光刺眼得快要睁不开双眼了，被晒得有些头晕。她最讨厌的季节就是夏天了，汗津津、黏腻腻的。
　　正值她烦躁非常的时候，眼前忽然递来一张雪白的纸巾，她顺着举着纸巾的手看去，是刘晓秋。她忽如其来的热情让利淇有些手足无措，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过了几十秒才憋出来一句：“谢谢。”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接过，先是擦了擦糊到眼里去的汗水，眼睛有些辣辣的疼。睁开眼之后，发现刘晓秋默默地往她面对太阳的地方挪了挪，举起一只手，她手里的练习册刚好为利淇挡住了猛烈的太阳，让光线没有这么刺眼了。她跟刘晓秋交流不多，这一举让她忽然感觉有些受宠若惊。
　　再说一句谢谢感觉有些奇怪，利淇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她没有什么反应，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样冷漠，没有什么情绪驱动的感觉。
　　利淇深呼吸一口气，好吧，真是高冷，但是刘晓秋或许是个热心的上铺，她为她之前的一些小气的揣度而感到后悔。
　　随着主任、校长等一系列讲话，无聊的开幕式总算是落下帷幕。各班的同学都回到了教室，一瞬间跑道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学生会的三两学生留下布置各个赛区。运动会连着开两天，除了给运动员喊加油之外，基本上都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之后就是中秋和国庆节连着的假期，加起来约等于放了10天假，对于每天埋头苦读的高中生们，无疑是莫大的幸福。
　　“很热吧。”俞成峰走过来，接过她已经叠得方方正正的校旗。
　　“嗯，超级热，快中暑了。”
　　“陪我去放旗，请你吃雪糕。”
　　“好。”
　　利淇习惯走在他的后面，每次跟他并肩走的时候，她的心脏总是不太正常，所以为了避免被他看出来她的不正常，她喜欢看着他的背影，他的后脑勺。
　　“你这次有参加什么项目吗？”他们静默地走了一会儿，俞成峰先开口道。
　　利淇：“跳高还有200米，你呢？”
　　俞成峰：“我跑1500。”
　　利淇瞪大眼睛，眉梢带着笑意，轻快地说：“这么强？”
　　“一般一般，挑战自我。”俞成峰停下来，从裤兜里搜出活动室的钥匙，开了门，接着说：“你加油。”
　　“嗯。”利淇站在原地点了点头，他忽然转过身，向她走过来。
　　他比她高出半个头，利淇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的眼神对上，他和她离得那么近，只要再靠近一步，就会撞上。利淇的脚忽然变得很沉很沉，一步也走不动了，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他。
　　“走吧，去吃雪糕。”
　　“哦。”
　　回到班级的大本营，陈安阳朝她怀里扔了一瓶水，她左手拿着雪糕，右手完美地接住了，忍不住得意一笑。
　　“一会儿帮我写两张加油词。”
　　“自己乱写不就行了，反正又不会念你的。”
　　“本人接下来要参加100米跑，不想提笔，怕浪费力气。”
　　“呵，那你别呼吸就不会浪费力气了。”利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蹦着跳着向何芸仪走去，她现在只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坐着好好歇一歇。
　　何芸仪是班干——生活委员，正坐在支起来的班级帐篷里奋笔疾书。利淇凑向前，把纸条拿起来，小声念道：“7班加油”，翻到下一张“七班加油”，她再翻到下一张“高二（7）班加油。”还真是敷衍本衍。
　　“写一张。”何芸仪抬起头，挑了挑眉，用眼神暗示利淇。
　　利淇坐下，挤在何芸仪同一张椅子上，拿起签字笔写道“高二（1）班俞成峰，希望你在1500米的比赛中坚持下来，用汗水书写你的记录，赛出属于自己的风采。”
　　“7班叛徒。”何芸仪嫌弃地摇摇头，交叉起手看着利淇。
　　陈安阳也凑了过来，看她写的内容，附和了一句：“美术班亡我之心不死，使出美男计，便让利淇等小辈毫无招架之力，甘心卖命，实乃吾班耻辱。”
　　“闭嘴。”利淇把纸条夹到何芸仪写的一众纸条中间，确保它藏得足够隐蔽。
　　陈安阳摇了摇头表示鄙夷，在广播里听见100米跑准备的消息，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利淇回教室把自己的吉他带了下来，躲到了与操场仿佛两个世界的美术楼里，坐在陶瓷展览室的门口长了青苔的石阶上，看着谱子开始弹了起来。
　　她是个初学者，并不是很熟，只能弹唱一些简单的歌。
　　轻柔的穿堂风拂过少女的碎发，吉他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仰头就能看见一方蓝天，此时的阳光还穿不透美术楼的遮蔽，让这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远处时不时传来发令枪的响声、广播的音乐、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但她并不在意。不去给班级加油，躲在这一方阴暗潮湿的地方，她好像有点奇怪吧，在别人看来是的，在她看来更是。
　　忽然身边有个身影坐下，她抬起头，是刘晓秋。
　　“你在这干嘛？”刘晓秋发问，语气还是那样，平淡，没有语调的。
　　“弹琴。”
　　“看得出来。”
　　“吃橘子吗？”
　　刘晓秋手里拿着一个长得很标致的橘子，上面有些褐色的斑点，看上去就很甜。她用指甲掐进果皮里，汁水喷出来，滴到了利淇的手臂上。
　　“不了，你吃吧，谢谢。”利淇低下头，继续抚着琴弦，清脆的乐声蔓延开来，她们二人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嗯。”刘晓秋自顾自地吃着橘子，一瓣一瓣。
　　“我间中仍会想我们会见面
　　在那间红磡近黄埔的商店
　　你若然还记得那诺言
　　曾说今天我们流浪到海边
　　你照片留在一封情信里面
　　每一天仍是照旧看它一遍
　　我仍然记得那笑脸
　　曾在当天我们游玩过夏天
　　我都曾写你在每天的日记
　　但放弃你却像再没可能梦想
　　像一个沉闷的独唱
　　......”
　　利淇低声唱着，眼睛看着乐谱，认真得过分。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刘晓秋忽然开口。
　　“《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
　　“这个名字很可爱，这首歌也很可爱，但是一点也不正经。”
　　“嗯，对啊。”她们相视一笑，接下来继续无言。
　　天很蓝，格外蓝。风很舒服，格外舒服。乐声动听，格外动听。
　　运动会的时间，跟平时上课的时间好像使用的不是同一个单位，一眨眼就已过去一半。何芸仪常常抱怨利淇忽然消失，但是何芸仪每天要负责班级后勤，也没空来寻她。溜了一整天之后，第二天她要参加跳高和200米，实在是无处可躲了。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运动的人，可以说是，能站着绝不动，能坐着绝不站着。但无奈，他们理科班，女生少的可怜，这么10根手指数得过来的数量，只好轮流参加女子体育项目了。利淇选了两个相对看起来没那么累的项目，谁承想，这两个项目居然是连在一起了，那就意味着，她一跳完高，就马上要冲到200米起跑点，来个冲刺。
　　今天的天气不错，比昨天要凉爽，时而还有些凉风吹过，不如昨日闷热。但不妙的是，天上的乌云正在缓缓地向这边挪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起大雨。利淇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手里的矿泉水，大家估计都不知道，她看起来那么冷静的一个人，其实现在紧张到脚都要抖了。虽说这个奖拿不拿没关系，但是她这种不服输的性格，却不容许她有个什么失误之类的。
　　“别紧张啊，跳高嘛，你这么高，肯定能跳过去的。”何芸仪模仿拳击比赛中场休息时站在选手隔壁的教练，在她耳边鼓励她，手上还在给她松肩膀，按摩。没起到什么安慰作用，反倒把利淇越说越紧张了。
　　“高二（7）班利淇，准备。”体育老师洪亮又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传来，利淇赶快走到了候场区，为了缓解紧张，松了松手腕和脚踝，高抬腿，做着赛前热身。
　　“预备！”体育老师高举发令枪，“砰！”
　　她是个反应总是比人慢一些的人，冲出去那一刻，感觉灵魂没有跟上身体，然后正要起跳跨过杆子的时候，尴尬的事情，就这么活生生的，形象地发生了。她一条腿已经跨过了杆子，另一条腿却还没有，卡在了中间，她整个人的重心飘飘忽忽的，现在画面看上去，就有一点的奇怪。最关键的是，隔壁此起彼伏的“利淇，加油！”她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她只用余光瞥见，俞成峰就站在隔壁，目光正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有些难为情，但她的身体并没有管她的大脑是怎么想的，她整个人直直地往海绵垫倒去，脸朝下，刚好海绵垫中间有一条缝，她整个人就掉在了中间......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丢人！
　　她从海绵垫里爬出来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稀稀疏疏的下起了小雨。她现在只想赶快爬起来，然后往作文素材本上，记录下这感觉，作为议论文的正面例子，比写司马迁入狱、爱迪生发明灯泡，形象多了。
　　她定了定眼神，发现俞成峰已经离开了。也许是看雨快要下大了，所以找地方避雨去了吧。她承认，她有些失落，这和她上课偷看的言情小说，有些落差。
　　操场上的同学越来越少，班级大本营的帐篷都被放上几块大石头之后，空无一人了。但是趁雨还没下大，田径比赛还没有结束，她很快就听到200米参赛选手中，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了。到预备区准备，但是雨渐大，跑道湿滑，也不知道学校是怎么想的，还继续这种竞速的爆发力项目。何芸仪帮她借了一双钉鞋，她无奈地换上，这气氛，有些那种悲壮山河的感觉了。
　　雨淅淅沥沥，黑云压城城欲摧，她穿着钉鞋，雄武上场，俯下身，眼观前方，刚毅逐上眉梢。等待着体育老师那一声枪响，如猎豹、如子弹、如利箭、如刀鞘。
　　当然，理想的画面跟事实还是有些区别，听到枪响之后，她没反应过来，迟疑了那么零点几几秒，接下来冲了出去。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她感觉雨水越下越大，到了100米处，像是头上有一个水桶，在朝她脸上泼水。她管不了那么多，只好一直向前冲，完成了一场连对手都看不清的竞速赛。到达终点的那一刻，她忽然那种悲壮的情绪又涌上心头，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大事。作文题材，又丰富了。
　　她赶快走到候场区，何芸仪递给她一瓶水和纸，给她竖了个大拇指：“你拿了第二，第一是个体育生，牛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利淇用纸巾把脸上的雨水擦去，用力睁开双眼，被雨水浸过的眼睛有些酸痛。
　　“被雨淋疯了啊？”
　　因为雨越下越大，运动会被迫紧急叫停，大雨前最后一个项目200米的女子赛直接取消了，已经比赛了的成绩也直接作废，可把利淇气得不轻。她的英雄主义白悲壮了。
　　她们被大雨困在候场区，回也回不去教室，她和何芸仪只好在原地无效控诉。候场区只是一个大帐篷，冰冰凉凉的雨水时不时地往利淇身上滴上几滴，幸好是夏天，这冰凉的雨水并不讨厌。
　　大雨中，穿着白色校服的少年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小跑奔向帐篷的方向。雨太大了，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利淇很清楚他是谁。就算大雨把她的眼睛淹没，他只要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都会马上认出来他。透明的伞遮不住这么大的雨，他的校服衫已经湿透，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大雨中向候场区奔来。可利淇在期待着，不露声色地。
　　他收掉伞，走进候场区，额前的短发挂着透明的水珠，T恤半湿，手上挂着一件校服外套，校服外套却干干爽爽，一点也没有湿。他走到利淇面前，把手里的校服往她头上一扔。校服把她的视线盖住了，他的衣服有一股淡淡的洗衣液香味，不像平时常能闻到的牌子，不是花香、不是果味，就是一股淡淡的，能让人心平静下来的味道，像晴天时如棉花糖般的云朵带着一股甜味。
　　“你过来干嘛，这么大雨。”利淇把校服扯下来，露出两只眼睛，亮亮的，像一只受惊的猫咪。
　　俞成峰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却发现这个动作似乎有些不妥，便用力甩了甩她半湿的头发，故意把她头发弄得凌乱。殊不知，这一举动愈显亲密了。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利淇此刻却并不像开始时那样期待雨停，她希望这场雨可以没过她的膝盖、没过她的脖颈、没过她的嘴巴、眼睛、额头、头顶，直到把她完全淹没才好，毕竟此刻她呼吸已经足够不顺畅，心脏被敲打得感觉快要窒息了。
　　“200米你跑得很好，我看见了，你是第二。”
　　当晚她在日记本写下：
　　今天出了很多糗，失落了许久，因为他都看在了眼里。可是他一和我说话，我的世界就明媚了。明天就开始放假了，假期我大概不会想念他吧。希望假期不要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