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39、残雨不消哀怨

　　只是，林瑜晏是北方人，他跳下去救人时，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是不会游水的。
　　真傻！他为何不辩解呢？高伯乾想着不经意低笑起来，心想：是怕被人嘲笑吧，笑他不会游水还想救人，却哪料自己险些死了，竟还要被别人救起。只怕是林小公子自己不好意思了。
　　高伯乾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在暴雨中模糊消失不见。心头升腾一丝温暖，叫他的嘴角也含着温热的笑。
　　终究，他用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那瘦小的身影，隐藏着无限巨大的力量。叫他钦佩羞愧。
　　高伯乾哼着曲儿却不知不觉讲起了故事。挤在一张桌子上的林瑜晏在他温暖的怀里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高伯乾还醒着，他舍不得睡，睁着眼睛盯着怀里人。感受着怀里人温度渐渐消失，眼看着自己缠绕他青丝的指尖被头发穿过。曲卷着身体想要再度抱紧他的时候却发现身体俨然从他的身体

　　里穿过。
　　黄泉客栈外的长廊上，屋檐下滴落一滴残存的雨水。
　　客栈之上风沙盖顶。
　　雨，停了。

　　林瑜晏直到屋中的雨水退却大半才醒过来。高伯乾已经不见了。
　　看着满屋狼藉，林瑜晏小叹一口气。缓缓起身。衣摆还是湿漉漉的。他换了件干净的衣裳，转身打理地上湿透的一堆布扎人。
　　我的尹一。林瑜晏弯着腰认认真真的整理。扶起一个又一个。过膝的雨水将他的布扎都冲倒了。
　　林瑜晏扶起其中一个，被雨水沁湿的‘尹一’，墨色晕染指尖微凉，轻触碰惨不忍睹面目全非的布帛；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竟想不起爱人的相貌。‘尹一’的‘衣裳’泡开掀起一角正在喉

　　咙处。布帛沾湿在林瑜晏捧着它的指尖上，湿湿冷冷，就像尹一从喉咙处撕裂，正涓涓留着冰血。
　　“啊！”深沉一生长叹。林瑜晏将手中‘尹一’轻轻立在一旁，再去拾另一个。
　　这个尹一动作看就像绘声绘色在与谁说笑。那张脸该有的表情林瑜晏想不起来，他看着模糊墨色纠结一团的白版，恍然觉得有些可怖。就像看见尹一溺水而亡的表情。纠结作一团。喊不出

　　来，就算喊出来也没人救他。
　　林瑜晏停顿下动作，他脑海里终于浮现出琐碎的片段。
　　万奉贤得知尹一死讯的时候，内心是一片平静的。而夜里他就意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离世前的那段时间里，万奉贤无数次的想过尹一溺死在河里的惨状，想着河水里茂盛生长着的藻类也必然一同被吸入肺，最后留存于肺。
　　他一定冷的全身发白，口唇青紫。
　　想着尹一是因为皇后之死而被牵连，说他畏罪自杀，其实都只是宫廷斗争的牺牲者。好在，宫里丧钟大概让尹一以为万奉贤死了。好在尹一到死都不知道万奉贤而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万奉贤觉得尹一的尸体发现得早不至于浮肿是件好事儿；尹一一生卑微，却是个讲究人，就算身着宦官服饰也是体体面面干干净净。
　　万奉贤生就傲骨天赐，却终生如履薄冰。
　　“你在忙吗？”
　　高伯乾之声惊醒了林瑜晏，他回身看看门口伫立的人，摇摇头。回过神继续整理起来，回答他：“还好。”
　　“那就行。我方才找了那矮个子老头看看怎么修补房顶还有我可怜的门。”边说话边走进来的高伯乾手里还举着自己的布扎人，又到：“碰巧你在整理这些东西，瞧我的，你画这么大两个

　　眼，这下湿了雨，我本就不白，这回更黑了。”
　　声音笑貌间，高伯乾走进林瑜晏，将自己的布扎人放在一旁，还故意将林瑜晏刚扶起的‘尹一’布扎靠旁边推了推，然后将自己的立在它前边，正好遮挡住尹一的。
　　林瑜晏没在意这些小举动。继续整理。一屋子的狼狈，需要好久才能打理。还得把这些放到院子里晒一晒。
　　那些毁坏了的他要等晒好了再修补。
　　“诶呀呀！这些脸，一张张的，不过都没我的惨！”高伯乾不乐意的瞅着扶起的尹一接连两三个仔细瞧着，嘴上大声嘀咕：“你还真是执着，他人都不在这里，你还做这么一堆布扎。”
　　呼啦一阵风。林瑜晏忽然肩膀一抖，手里的尹一还没立起来又倒了下去。
　　高伯乾的话就像这撑起布扎人的竹签上的一根倒刺。刺入他的心头。
　　这句话，这些事儿，‘万奉贤’一直不敢想，苦于想出一个答案来。心如翻江倒海，动作上停顿片刻又继续忙碌起来。
　　半屋子水里的尹一哗哗啦啦，被林瑜晏粗暴的拽起来。许是他心里憋着一口火气。
　　“你回头给我这布扎换个脸嘛！”高伯乾走到林瑜晏身后轻拍他肩膀。可他总是忘记，总忘记黄泉客栈里，他触摸不到爱人的肌肤。
　　真一刻多想念暴风雨中的黄泉，虽然有被雨水侵蚀而灰飞烟灭的危险。
　　“我还想向你借点墨和布，这一阵子忙过去，我就给你写新的曲儿词。我写词，你谱曲。如何？”喋喋不休的高伯乾一刻不停的跟在林瑜晏身后。
　　“我还真想问问你那个矮个子老头是什么人物？是客栈里的店老二吗？”
　　“喂！林瑜晏。这一会儿的功夫，你又换了件衣裳？不妨再送我一件干净的。我这衣摆还是湿的呢。”
　　“还有，我那屋……”
　　“诶！”高伯乾的话林瑜晏没有一句听进去的。
　　手中越发暴力的林瑜晏最终将收拾一半的布扎统统掀翻在地。就连高伯乾悄悄藏在自己布扎身后的尹一也被他拉扯出来抛在地上。
　　地上的水又退了些。可仍旧湿漉漉。他二人踩着地上的水，飘飘忽忽没有影子。尹一的布扎侧躺在地上，映出半张空白的脸。
　　高伯乾话没说完，警惕的看着林瑜晏，他感觉得到对方在生气。本以为是自己话多了招惹他烦。可哪料，林瑜晏一转身一双泪眼哗哗流水。鼻涕泡挂在脸上，高伯乾都差点抬手戳了去。他

　　想，万奉贤一定不是这个德行。果然，这人骨子里还是他的‘林瑜晏’！
　　“为什么我在这黄泉客栈里，而他却不在！”林瑜晏幽怨低喃，冲这高伯乾一问。
　　仓促间，高伯乾显得窘迫。
　　他正想着怎么安慰时时刻刻被万奉贤占据的林瑜晏。
　　“那个……其实……”
　　“为什么是我执着于他，念念不忘，而他却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不知道吗。我在这黄泉客栈里无时无刻不再想着他。想啊念啊，都等不来他。这里无日无夜，我不知道我等了他

　　多久，还能等他多久。”
　　林瑜晏自言自语，可谓是伤心欲绝。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般放不下尹一，执念唤出黄泉客栈。尹一却没有在客栈里出现。他想着想着忽然破愁为笑，可怎么看这笑容都苍白无力，透着酸涩：“是不是因为他溺于水而我

　　灭于火。所以水火不容，所以不得相见。”
　　“不是的！”高伯乾不喜欢这句话，这句水火不容。其实高伯乾隐约记得前世的事情，如果作为尹一，他很想问万奉贤一些话，乘此机会，他便问了：“你得知尹一死讯，若不曾死于大火

　　，会不会随他同去？”
　　“当然！”林瑜晏斩钉截铁的对视上高伯乾，毫不犹豫的说：“我早就活的不像自己了，我活着，只是因为他活着。我不即刻随他去，因那日是我二人生辰，我想同他最后再过一次。我同

　　时也想为刘灵公主‘守孝’期满，再随他而去。人这一生情义两难。情我不能与他完满，总要把恩义二字做足了。”
　　大义凛然的林瑜晏说的高伯乾情绪激动险些落泪。如果是尹一亲耳听到这些话，死也瞑目。这么能说会道的人当然不是万奉贤。也非他的林瑜晏有这么一张巧嘴。
　　也算代替前世的万奉贤弥补了不善言语的遗憾。
　　“可他却不珍视我！”柔目一转，怒色突生，林瑜晏怨愤的将尹一布扎一脚接着一脚，恨不得统统踢出自己的屋子！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尹一。让他演绎了一场愁红惨绿的独角戏。
　　“滚出去！统统滚！把它都给我扔出去！”一阵疯狂的撕扯，林瑜晏更是将桌上的琴举起抛在地上。
　　一瞬间，似乎尹一跟着琴一起人琴俱亡了。
　　“哼哼。”高伯乾看着凄绝张狂的林瑜晏一筹莫展，心中万念俱灰，面色黯然寡欢。忍不住脊背僵直，一声冷笑。林瑜晏凄迷的泪眼看着旧琴，几乎肝肠寸断。
　　万奉贤不知道，为什么尹一没有在这客栈里与他相遇。
　　这让他椎心泣血。
　　高伯乾不想安慰他了，而转身背对林瑜晏弯腰捡起其中一个被林瑜晏扯倒的尹一布扎，他看着面目全非的‘尹一’。回望一眼自己的布扎。
　　他的内心是大惊的。这一瞬间的顿悟，林瑜晏不记得林瑜晏，却只记得万奉贤和前世。
　　若非林瑜晏这一好一顿的哀恸，他高伯乾也不会顿悟。
　　顿悟到——黄泉客栈里的林瑜晏，竟是因万奉贤对尹一之执念才得幸宿。
　　这一惊天霹雳叫高伯乾不禁悲从中来。内心猿悲鹤怨之际，却苦思冥想。
　　苦思冥想若林瑜晏还记得自己是林瑜晏，那他内心所执着的是苦求而不可得的‘亲情’，还是让他浅尝辄止永不再得的‘刘承’。
　　无论哪一个，高伯乾也都凄苦冷笑，如同嚼蜡。
　　总而言之，他知道，能留住林瑜晏的人一定不是高伯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