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麟隐于野

111、嗯，来世不见了

　　林瑜晏微微一愕，随即却破天荒地笑了起来，笑容温柔美好，言语却讽刺着：“可还记得那个少年？”高伯乾点头，听林瑜晏又说：“亏他照看，苟活一年，呼……最后还不是来了黄泉。”
　　“啊……是啊……是啊。”喉中一哽，唯唯诺诺又与林瑜晏说了两句，高伯乾看着林瑜晏莫明便发起呆了。只觉这么多年下来，今日第一次能和他敞开心怀说话，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风起！耳边又响起呼呼之声，却如靡靡之音叫人沉沦。风直往袍子里灌，吹得人透心凉。
　　雨落！打在房上，落在院中，砸在空荡荡的戏台上，台下一列列空荡的几案上。
　　回廊上两人站定一处，鬼魅的绿火在白灯里晃动。将一双孤寂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很长，却再也触不到前世今生一切过往。
　　默默在回廊上站了很久，林瑜晏终于拍拍高伯乾僵直的脊背，这人还瞧着自己发着呆呢，这让林瑜晏很羞愧。避过高伯乾专注而深情的目光，林瑜晏轻轻问道：“你呢？后来如何了？怎么就……”
　　静静看一会，对与高伯乾来说，要么不说，要么直说，所以撒谎是需要凝聚一些勇气的。林瑜晏当年能那样对待自己，如今高伯乾还真是由衷的觉得，苦了他了。和一个自己憎恨的人假装相亲相爱过一辈子。
　　真是，苦了他了。
　　屋檐下一盏盏白灯中，火光摇曳，铜铃叮咚。高伯乾眼若星辰，笑意吟吟看着眼前人，“回了家中，活了一年……”高伯乾想了很久，觉得任何一个答案都不如这个妥帖，于是低咳一声，道：“病死的。”
　　心中一动，林瑜晏的笑还是僵在脸上。良久，才低首摇头。高伯乾轻描淡写的‘病死的’三字，就像一鞭子抽在脸上，林瑜晏不禁猜想：他是死于疳疮之症吧。如此，竟莫名感伤。
　　而高伯乾之所以告诉林瑜晏自己是一年后病死的，因为那远比让林瑜晏知道自己做下何种滔天罪恶要温和些。高伯乾总害怕林瑜晏会在心底背负罪孽和歉意，即使自己在他心底并没有那么重要。可高伯乾总希望万无一失的爱一个人，和对方心中微小的念想。
　　那一年心如死灰，是高伯乾无法开口的秘密。他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选择死去，也许觉得自己活着还能为林瑜晏烧些纸钱，好叫林瑜晏死后有人惦念，叫他在这头，不寂寞。
　　遥想一年前狼狈而逃，当年气死母亲，害死亲子，休掉妻子，使家中蒙羞；让高伯乾逃回高家之后活得不如畜生。他经历了被迫娶妻，却被妻子羞辱，遭父辈谩骂指责，甚至家中奴仆也议论纷纷，生入行尸走肉；终不能受，从而毒害满门；上至父辈，下至兄弟及有孕之妻；终含笑饮毒而亡。这些，林瑜晏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毕竟，都是过去的事儿。有些事，还是不叫人知道的好。就像自己，知道的多了，就成了笑话。低头笑着，高伯乾不知他一脸凄苦，早已映在林瑜晏眼中，他的笑，就像一根刺，扎这林瑜晏心底还依旧柔软的角落。那个角落，就算没装过高伯乾，至少，有尹一和万奉贤，故而，叫林瑜晏生疼。
　　上辈子爱的人，这辈子如何就成了仇人。
　　“瑜晏。”
　　这一次高伯乾这样喊出他的名字林瑜晏没有敷衍和逃避。侧目注视着高伯乾点点头。心想：万奉贤的肉身早已在天地之间幻灭，尹一也不会再出现。即使有前世的情分，仍是一缕魂魄，可林瑜晏终究不是万奉贤，也不会去爱尹一，更无法因为得知前世而在这一刻爱上高伯乾。
　　所以，林瑜晏不想再佯装万奉贤。
　　长发披散在肩头，林瑜晏一张神采奕奕的脸被衬托出几分清瘦，以往那种可爱天真荡然无存被莫名的孤冷占据，轻轻抿唇一笑。
　　“你还有何放不下吗？”高伯乾轻笑，眼睛却忽然红红的。答案高伯乾一定猜到了，可如果林瑜晏不说他总是很难死心，所以换一句话，还是一个意思又问：“瑜晏，你为何也会到这黄泉客栈？”
　　看着目光赤诚的高伯乾，林瑜晏脸上依旧春风轻描，心底叹下一口气，忽然咳了两声，捂着胸口，露出痛楚的神色。
　　沉默着等待对方回答，高伯乾怔怔看着心不在焉的林瑜晏。缓缓抬手，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脊背，林瑜晏则摆摆手无力地说道：“没事……没事。我、我不记得了。”
　　他宁可说不记得了，也不肯说是因为刘承。高伯乾猜不透林瑜晏在想些什么。
　　正当高伯乾又想开口之时，林瑜晏忽然在袖中摸上一阵，手背朝上，紧握拳头，好似握着一样东西，抛去方才一瞬间的心不在焉，莞尔一笑，道：“可还记得，你曾让少年将镶嵌东珠的玉镶金盒，日后找合适的时候交给我？”
　　脸色忽然一沉，手忽然一抖，倒让高伯乾愣了一下，若有所思深沉的点点头。
　　林瑜晏呵呵笑了起来，整个人都是抖的，伸在高伯乾眼前的拳头晃一晃，柔声巧笑道：“这样东西，算我还你人情，算是断了前缘，了结今生。”
　　悲从中来，高伯乾却镇定若素点头一番，从而小心的碰上林瑜晏紧握拳头的手。还不等他掰开，林瑜晏便展开掌心。
　　颤颤巍巍伸出的手一僵，高伯乾指尖一颤。这样东西，无疑让高伯乾心起波澜，精神紧张，急忙要抽手回手，却被林瑜晏一把反抓住，冰凉的东西就在他二人的掌心静静躺着。
　　“物归原主。”轻言一声，却将高伯乾一只手握得更紧。二人掌心交叠之中的石头，只怕触动了高伯乾的伤口。直到感受到高伯乾将拿东西握紧，林瑜晏手指方缓缓摩挲着，离开。
　　如今再见白石，高伯乾心跳加快，有一种异样之感。
　　“虽然渗入了我的血，但里面依旧未变。”林瑜晏秀长的睫毛扑扑刷刷，闪动的高伯乾心中有麻又痛，“上辈子，万奉贤不知其中奥秘；这辈子我知道了。可惜，也没什么用了。”
　　不知该说什么，高伯乾浑身僵硬地撑在那里，不敢前进不敢后退，脊背酸疼无比。听着林瑜晏失意的说道：“可怜你，一番心意。”
　　雨太大，高伯乾将血染的白石高高举过头顶。高伯乾今生一辈子，到死也没能参透其中隐藏的故事。如今在客栈垂挂的灯笼中映衬着绿色灯火，那些血是自己用匕首刺怒杀林瑜晏后，血泊中的林瑜晏捡起的。如今血液已经渗入石头纹理，顺着密密麻麻的纹理，融汇在了白石中央。
　　不用通明耀眼的光芒，今时今日也能看见白石里，镌刻这清秀的文字，简简单单：尹一。
　　脑海里闪过一幕幕，高伯乾暗自苦笑一声，怅然摆首。笑自己竟忘得一干二净。
　　这石头正如少年所说，是极为精巧的能工巧匠所能做，精心的选择一块通透的石头，在光中，会变成通透无比的琉璃一般。石头曾被切割两半，又用精选的少受潮湿干燥侵袭的黒木将两半紧紧嵌在一起。
　　那里曾刻着尹一的名字。
　　尹一那辈子只会写五个字。
　　三字万奉贤，二字为尹一。
　　这样，就能小心翼翼不为人知，却在不经意间陪伴万奉贤一生一世。毕竟，尹一是那样卑微而渺小的存在，只能这样小心翼翼将心意隐藏。也许隐藏的太好，万奉贤从未知晓过这番爱意。
　　就像那把瑶琴，刻着万奉贤的名字。将琴赠与尹一，万奉贤便能伴在他左右。尹一一定知晓万奉贤的心思，即使万奉贤是个有话不说的闷葫芦。
　　爱千奇百怪，付出的多，并不代表你更爱对方；那些看似不通情理的人，却未必不了解爱人。
　　目光泛红，渗透沾染着林瑜晏血液的白石更加诡异，染红了缝隙里‘尹一’二字。
　　这块石头，毫不起眼。前世的万奉贤，没看透；今生的林瑜晏，不要了。只在高伯乾手里兜兜转转，又回来。空留一腔黯哑。
　　“前缘难续，了断今生，来世不见。”又刮起一阵风，林瑜晏青丝飞舞，缠绕在清秀的脸颊，吃在唇边。他伸手别过头发于耳后，浅笑低喃就在齿间：“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这一件件事，都在今日这一场交谈中有了着落和结果。林瑜晏也许释然了，只害惨了高伯乾一人。
　　便是到了黄泉，入了客栈，见到林瑜晏。对方也不过给了高伯乾一场干净利落的诀别。
　　狂风骤雨也觉得林瑜晏还欠了高伯乾一声对不起。
　　高伯乾沉吟一会，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才道：“也好，都放下了，这样我便能好好……投胎转世了。”
　　“恩。来世不见了。”林瑜晏多少还是有些意外，高伯乾这样平淡的反应。
　　“恩。不见了。”低沉而深远的肯定。眼中却没有林瑜晏那样对来世的美好期盼，在高伯乾的瞳孔里只剩下地狱的阴冷，血池的侵泡，极刑的折磨，不得超生之苦与爱人生生世世跨过奈何桥路过自己身边的背影。
　　相视微笑，高伯乾的心在淌血，哀痛无以言说，变成冷气堵在胸腔，泪水滴在了心底，咸咸的，蛰的心脏疼。可如今什么言语和利器也不如生前林瑜晏那场戏演的叫人生不如死。如今再痛，也是麻木中微小的一点意识。
　　不见了。再也没有下辈子了。高伯乾兀自想着。待何时离了黄泉客栈，便是永生永世困顿地狱。虽能见爱人孤魂来回转世，却终是场场空洞，来去皆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