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哈利欢·马尔福

37、末日战士

　　史莱克并未给远道而来的当红艺人太多休息时间，到达的第二天，无视中方助理提出的时差问题，当即开始《末日战士》的拍摄。
　　好莱坞赫赫有名的大导演当着众人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在国内受欢迎，来到美国，什么也不是。当即让几个演员变了脸色。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对纪翔却格外客气，一则因为他并非纯种华人，二则，他是唯一敢于和他对抗的人。
　　以往在国内低调不出声的纪翔，在史莱克面前表现得十分强悍，有时候对于一个镜头的争执能把史莱克气得拍桌大跳，听着办公室里叽里刮啦的鸟文，关古威崩溃地捂住耳朵，纪翔却弓起指节，重重敲在纸上：
　　“我告诉你，如果无视这个细节，那么整部电影就只是特效堆积的垃圾！你的电影没有生命，你的人物没有灵魂，你整个电影场就是一个生产胶片的机器！”
　　“噢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史莱克愤怒地揉脸，夸张地“噢”，“你只是一个演员！你没有权利！”
　　“我不仅仅是演员，还是这部片子的内核！所有的戏围绕我而发，我比你更重要！”
　　最后那句大逆不道的宣言让所有中方人员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围在门口鼓掌。
　　史莱克冷冷地瞟视众人一眼，一挥手：“全都出去！不拍了！我要质问你们公司，到底培养了些什么人！”
　　“不必了！”纪翔伸开手轻轻松松拦住史莱克矮胖的身体，“我们公司培养的是人，比你工厂生产的机器好得多！”
　　史莱克怒目而视，纪翔却毫不在意，“你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如果我的表演让你满意，那么请接受我的建议。”
　　掌声再次响起来。
　　史莱克道：“如果不满意，你就主动离开这里。”
　　“一言为定。”
　　排练场拉开大幕，纪翔坐到模拟飞炮驾驶座上，一脸专注望着探视镜。史莱克坐回导演座，带着五分愤怒，三分轻蔑，两分好奇望着前方。
　　飞炮震动几下表示开动，纪翔握持着驾驶把手做虚拟开炮的行动，不时恰到好处低头，史莱克故意关闭所有的特效音乐，让他在毫无音乐做幕后动力与提示的情况下表演。
　　一片清明里，纪翔好像回到了无声片时代，紧抿的双唇，专注的眼神，而每个动作拿捏到位，一望便知情形。
　　低头、躲子弹，上仰，冲破云层，下低，俯冲，紧张，意外，吃惊，放慢速度……
　　他看到那个现实里并不存在的女子，看到了她手里剧本里并没有的鲜花，看到她把那束清冷的花放到孤零零的坟前，他本该从她头上冲过去，无视鲜花与坟墓，继续激烈的战斗。
　　可是他生生刹住飞炮，停在半空，犹如一轮温和的月亮，安静地，耐心地，望着她祝祷完，等待她起身，擦泪，缓步离开。失去了最好的战机。
　　而她没有看到他。
　　当她一离开到安全范围，到他看不见的地方，纪翔突然浑身一震，这突然起来的震动和疼痛的眼神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飞炮中弹了。
　　他咬牙将把手生生转了一百八十度，避开原本对坟墓的俯冲，那里留着她的花。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自说自话、犹如精神病患者的动作与比划，一言不发，丰富的表情和明灭不定的眼神将这幕细节变成烫着印记的烙铁，在冷水里滋滋作响。
　　“卡！”
　　说出这个音节史莱克才反应过来，这只是考试，不是排演。
　　纪翔似乎还没回过神，只握着把手发呆，直到掌声第三次响起，他才发现史莱克已经走到面前。
　　“不用台词也能保持这个效果的话，”史莱克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我接受你的提议。”
　　成功的拍摄在史莱克僵硬的“good”和诸人的鼓掌中圆满结束。关古威伸了个懒腰，笑着问一边正被工作人员围着卸妆换服的纪翔：“待会儿直接回酒店？还是出去逛逛，看看夏威夷有什么美食？”
　　纪翔松脱旁人的手，自顾自正过衣襟，向大门走去，关古威紧紧跟住他：“别走那么快好不好，你知道我英文不好，对美国不熟。”
　　“那你上次还跑遍了整个欧洲？”
　　提到上次因为方若绮的利用而失恋，关古威面色一暗：“说话真不客气。欧洲国家小啊，一步就跨过了两个国家……哎——”
　　一个巨大的黑影夹杂一股欧美人特有的体风，轰轰隆隆迎面撞向关古威。可怜关古威瘦削的身形就像撞上铁板的乒乓球，霎时弹出老远。
　　黑影停住，周围静默，纪翔只觉眼前一黑，一个体重目测决不会低于三百斤的女人正咧着一嘴横肉，恶狠狠地瞪着地上的关古威。
　　“◎＃￥％※×@$%^&*……”
　　关古威差劲的听力只听懂两个单词：“shit……fuck……”还没反应过来，纪翔已经走到肉山面前，冷冷地，不容拒绝地开口：“道歉！”
　　“what？”女人夸张地张开口，小舌头恐怖地抖动着，纪翔扬起下巴，声音愈发地冷：“你这个没有教养的女人，道歉！”
　　没有教养的女人……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再次倒吸一口冷气，女人尚未发作，一团花布一闪，史莱克跻身进战团，徒劳地拉扯女人：“宝贝儿，你来这里干什么，回家等我。”
　　如果杜云芊在场，一定会放肆大笑，没准而还会指着女人和史莱克的鼻子说一缸刻薄话。除了中方人员，大宇宙所有人都知道，史莱克畏妻如虎，站在妻子铁塔般的身形边就像一团抖簌簌的橡皮泥。
　　“阿威，我代我妻子道歉，对不起。”史莱克扶起关古威，拍拍纪翔肩膀，被纪翔甩脱，继续不依不饶地瞪视史太太。
　　“纪翔……”史莱克原本不苟言笑、威风凛凛的脸霎时耷拉下来，凑到他耳边恳切地，“please……”
　　史太太伸出中指，冲着中方人员做了个粗暴无礼的手势，才不甘不愿地被拖进丈夫的办公室。
　　纪翔朝他们离去的方向说：“又想赚中方市场的钱，又对华人有歧视，还说什么民主自由的国度！”
　　城仲暄沉默不语地在片场散步似地游走着，不时拉拉电线，摸摸仪器。忽听办公室一声惊呼，里面原本透出的电灯光突然灭了，史太太大惊小怪地尖叫，抬起大象腿扮受惊小鹿逃出办公室。
　　关古威拉过纪翔，正要起步离开，只听身后发出 “哐啷、”“乒乓”、“轰隆”此起彼伏的巨响，伴随着众人的尖叫，连天花板都被震下灰尘来。转头一看，二人皆怔住。
　　史太太跑得太急，不知怎地绊住门口的电线，不知怎地那电线缠着的监视屏在巨大的拉力下不支倒地，不知怎地监视屏连接着灯光架，高高的灯光架倒下的时候，不知怎地把原本高高堆放在角落上很安全的、用来做铺地道具的整整一麻袋黄沙给扫了下来，更不知怎地这袋黄沙，不偏不倚，直直坠向史太太脑门，正正好好砸她一脑袋沙子。
　　有人“噗哧”笑出声，显然史太太的狼狈很好地教训了她平日的嚣张跋扈，史太太抬头想看清始作俑者和幸灾乐祸者，天庭的黄沙一股脑儿洒进眼里，嗷嗷大叫不已。
　　史莱克目瞪口呆望着眼前一切，半晌才惊呼起来，急喊救人。
　　纪翔身后伸出一个脑袋，城仲暄满意地收起迷你DV，纪翔轻声道：“你家小姐来了？”
　　除了杜云芊，谁还能干出这种缺德而又大快人心的事？
　　城仲暄摇头：“临行前小姐说，有人让纪翔不痛快，我就要让他不痛快。”
　　纪翔无奈叉腰，城仲暄继续面无表情：“我只是履行小姐的要求，然后拍下来，回去让小姐开心。”
　　关古威一边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阴魂不散了。”
　　那天以后，史太太再也没来过片场，但《末日战士》依然是一部危险重重的戏，即使忽而裂开的大地喷出岩浆，忽而炸翻的天空野火肆虐，都出自电脑科技，但其间种种打斗、翻车、悬崖求生等均需活生生的人上场。
　　第二天接到通知，导演称为使效果逼真，所有演员均不采用替身演员，亲自上场。
　　赤（和谐）裸裸的歧视加打击报复，说是“全部演员”，其实真正有危险动作的角色，只有中方演员而已。有小道消息说史太太对于纪翔等一干中方人员怀恨在心，所以晚上对史莱克来了一招五马分尸，逼得老公做此决策。
　　关古威的脸当场就绿了。
　　山崩地裂，男配角关古威为了给男主角送信，纵身从裂成悬崖的山头跃向对面，为了体现逼真场景，史莱克找到一处陡峭山崖，几乎与地面成九十度，男配角腰系钢丝，直直甩出去，当中还得做各种表示“鱼跃”的潇洒动作。
　　关古威第一个反应“我不是马智文”，第二个反应就是冲着史莱克叫：“副导演，你在开玩笑？”接着径直跑向道具师：“导演，我不行的！”
　　纪翔叹了口气，把他从一片静默中拉出来，轻声告诉他哪个是史莱克哪个是副导演，关古威咽了了口口水——相处一个星期了，他愣没把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脸分辨清楚，只记住史莱克穿得像颗牛皮糖的糖纸，副导演穿得像柠檬味的千层雪——结果今天，史莱克脱下糖纸，换了身香蕉皮，而副导演穿成一块慕斯蛋糕，关古威彻底没了方向。
　　史莱克不由分说一挥手，几根粗钢丝勾住关古威腰间的安全带，勾起了他一头冷汗。
　　特技升降机缓缓拎起一脸惊恐的关古威，像捏着一只绝望的兔子。他双手死死抓住安全带，脸色惨白地望着深不见底的绝壁在眼前延展开，随着史莱克一声“action”，一股泛着黄意的白色物质喷涌而下，关古威冲着雾气茫茫的峡谷老实不客气地呕吐起来。
　　“stop！stop！”史莱克气急败坏，冲着纯真年代临时负责人兼男配角二号城仲暄喊，“他是怎么通过试镜的？恐高怎么能来拍这电影！”
　　城仲暄耸肩，“他不是我们公司的，他来自翱翔天际。”
　　史莱克活活把喉咙里对关古威的骂意顺着痰咽了回去。“翱翔天际……若绮方的公司……”
　　被放下来的关古威浑身痉挛，双腿一软，歪倒在纪翔怀里，临昏迷前指着史莱克用纯正的中文奄奄一息骂：“fuck你个死香蕉糖……”
　　头晕目眩，眼皮像被撒了一层黄沙，等到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离拍摄地不远的临时休憩帐篷里。
　　“戏怎么样了？”想一跃而起，无奈双腿显然被悬崖吓得没还回神，一下子跪倒在地。
　　城仲暄面无表情地递过一杯水。“正在拍。”
　　“我知道！我是问，我昏过去了，戏怎么还能拍？”
　　“有人做你替身。”依然没有语气的回答。关古威松了口气，城仲暄接下来不冷不热的两个字再次让他跳了起来。
　　“纪翔。”
　　“……”
　　“史莱克本来想把你跟行李包一起托运回国，纪翔说他帮你替掉所有的危险动作，你只要露脸就好。”城仲暄这句声色平静内容惊骇的话还没说完，帐篷口一阵喧闹，只见工作人员七手八脚抬进一个人，关古威瞥了一眼，整个五官都扭曲起来。
　　只露出来的两条腿上，淌着触目惊心的血。
　　“纪翔！”
　　双腿不知何时有了力气，他“腾”地坐了起来，冲着担架扑了过去。
　　“纪翔！纪翔！纪翔！”
　　倘或此刻再把他放在绝壁之上，恐高定不再严重。之前的头晕目眩，和此刻的天旋地转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他只觉绝壁之上的寒风紧紧围裹着心脏，血液倒流，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中嘶哑而崩溃。
　　“纪翔——”
　　一双有力的大手再次将他拉出惊愕的人群，他抬起头，纪翔的脸带着一团困惑，清晰明朗地占住天地间的视线。
　　“那是升降机上的特技师，不小心掉下来了……”
　　纪翔话音未落，身体一紧，已被关古威牢牢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