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哈利欢·马尔福

33、出师之名

　　新鲜的石子割破街头巷尾飘飞的铅色报纸，四月暖风吹走严冬最后一丝寒气，春天让万物复苏，包括流言。
　　纪翔站在街口，伸手摘下墨镜，艳阳把眼前报摊橱窗照得透亮，贴于之上的硕大纸张，似乎也就成了事实的代言。
　　他眯起眼睛，目光久久不动。正午太阳将他的影子笔直聚成一点，犹如这个世界的注意力，全部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
　　《私生子身份曝光：大明星竟然是王子！》
　　不怕扔进水里的石头不够大，就怕扔的人臂力不够。
　　以杜云芊的臂力，可以把手帕，扔出原子弹的效果。
　　天晴的宣传，穆勒的隐私，在她有条不紊的指使下，抓住公众窥探猎奇心理，每一个字都充满诱惑和激情，
　　“胡闹！”杜司臣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怒斥：“你把我们最后的王牌提早掀了。”
　　“早吗？”杜云芊手指慢慢滑过按钮，浓密的睫毛在细长的眼线上投下片片碎羽，“老头子已经知道了这张底牌，我们留着有什么用？”
　　“可……”
　　“乱了阵脚的，是哥哥吧？”杜云芊轻笑一声，那笑声透过弯弯绕绕的电话线，似乎被海风吹过，落在杜司臣耳里竟透着一股咸湿的落寞。“老头子已经收掉了哥哥好几处生意了对不对？”
　　“你别操心我，管好你自己。”杜司臣低吼。
　　“哥哥？”
　　“什么？”
　　显然正如杜云芊所说，先乱了阵脚的是杜司臣。美国的生意在继母挑拨下被悉数收走，接下去就是整个南美，父亲发话，如果兄妹二人再胡七搞八，休怪他“不客气。”
　　他握着听筒，努力控制呼吸不出卖情绪，然而面对父亲斥责，他尚能平静自如，而被妹妹轻易点穿后，却开始心跳加快，如坐针毡。
　　“你想说什么？”紧张而不耐烦。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大门传来汽车声，杜司臣握着电话望向落地玻璃，父亲和继母正坐车回家，他捏紧电话，沉默地任由云芊的声音从云端黯然飘落。
　　“我想哥哥了。”
　　他挂上电话，颓然跌坐在沙发上，耳畔杜云芊的呢喃变成前几日手下的低问：
　　“小姐最想嫁的，真的是纪翔吗？”
　　声波一转，似乎妹妹正咬着自己的耳垂，神情放荡，笑容诡异。
　　“我没对那个女人下药……我给爸爸下了药……”
　　画面荡开层层波纹，父亲愤怒的威胁犹如溅入油锅的水，烫得他一时没了方向：
　　“别以为你大了，翅膀就硬了，我能给你，就能全部拿回去！”
　　油锅沸腾，烫似初夜，那温暖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灵魂最敏感的部分，娇喘昵语：
　　“妈妈，很喜欢小臣……”
　　人声鼎沸，脚步纷叠，城仲暄从黑暗的角落跑出来：
　　“少爷，夫人不行了！我找不到老爷！”
　　他突然牢牢捂住头，捂住二十多年来的烦乱纠葛。良久，扬手招来手下沉声道：“告诉城仲暄，我这段时间暂时不回国了。”
　　“少爷，可是小姐那里……”
　　“我不要见她。”
　　“少爷……”
　　“我不要见她！”杜司臣终于控制不住厉声喝道，“我要我的生意，我要做父亲的‘好’儿子！”

　　“做得很好。”杜云芊对着角落娇媚一笑，“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将。”
　　“小姐过奖了。”
　　“口吻完全是八卦记者多方查探才得出的‘真相’，别说穆勒，就算我家那个精明的老头也怀疑不到我们身上。”
　　报纸大大摊开着，纪翔身世的新闻占了几个版面，阿拉伯国王年轻时的荒唐好色被美化成风流多情，纪翔母亲的幼稚轻信被升华成情根深种，因为利益而断裂的恩情，被描绘成牺牲小我，顾全大局的“大爱情怀”。
　　整个故事悲情暧昧，萌点似星辰点点，繁华耀眼，以至于克烈斯跑来兴师问罪，都不敢用上次那种激烈的态度。
　　“就算不是你们这一方说出去，至少你得负责查出谁走漏消息！”
　　杜云芊美目一横，倏然瞪出两束凌厉寒光，含着刺人心目的冷艳，直直割裂克烈斯坚固的抵御。
　　而口气依然慵懒嘲讽。
　　“王子是不是该查查自己那方？”
　　“我们这里知道内幕的就我们父子……”
　　“啪——”杜云芊恶狠狠一掌，办公桌上的电脑鼠标被生生拍散。
　　“混帐！”
　　这句“混帐”气势凶猛，震得整间办公室如坠怒波凶涛之中，看惯大小姐横行霸道的城仲暄，都忍不住躬身上前，却又猛地刹住脚步。
　　克烈斯也显然被杜云芊的怒火震住了，牙齿一时粘在嘴唇上不知如何开启，杜云芊已纠着两条发怒的纤眉高声道：“你们穆勒言而无信，私自散发此等消息，我还没找你们算帐，你们倒好，先跑过来兴师问罪，倒打一耙！当我杜家是吃素的吗？！”
　　克烈斯还没反应过来，一份资料已重重扔在他胸口：“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根据某私人侦探社的调查结果，发表该文章的作者陈乐群，所在报社的传媒集团里，有一位大股东乃阿拉伯贵族之一。
　　“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就是我们这方泄漏！”克烈斯心头震惊于杜家神通广大，竟能查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但种种疑点仍不能完全说服自己。
　　杜云芊冷笑：“提前放出消息，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要通过你们给纪翔施加压力让他娶我，现在消息走漏，纪翔若被王室提前接回去，你们还能掌控得了他？要不你就是个废物，连自己手下的嘴都管不紧，要不——”她凑近克烈斯，明艳的嘴唇横出一道毒辣的笑，声音倏然低到尘埃，风情从每一个发音里窈窕氤开，“就是你克烈斯王子看上了我，所以承认纪翔身份，好来个兄弟为美人公平决斗？！”
　　克烈斯惊得后退两步，把自己放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里，沉声道：“别开玩笑了，最不想纪翔身份公开的就是我！”
　　那柔美婉转的声线蓦地摇身一变，变做冰冷的讥嘲：“你也就这点水平！”
　　一句话，剥开王子尊贵万千的身份，直捣他的恐惧和卑弱。说什么兼济天下，泽被苍生，全是男人为了一己之私的出师之名。穆勒也好，克烈斯也罢，全是屁股决定脑袋——屁股坐在什么位置，脑袋就往什么方向转。
　　“我被你们掀了底牌，现在反而还要帮你查谁泄漏消息，真可笑，”杜云芊似乎才发现手掌隐隐作痛，不耐烦地甩了两甩，重重坐回老板椅，一手指着克烈斯狠声道：“走漏的后果你们穆勒家自己看着办！城仲暄，送客！”
　　克烈斯面对大小姐细细尖尖的手指，徒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被老板叱骂的可怜员工，又加之城仲暄看似彬彬有礼实在毫不客气的送客手势，于是，这表面无限风光的阿拉伯王子再次灰溜溜地从杜家大小姐的办公室落荒而逃。
　　杜云芊转回手臂，望着清晨新涂的指甲油，嘴角慢慢浮上一层苍凉的笑。
　　城仲暄默默退出办公室，将大小姐轻轻关入一片寂静。转头对闻声赶来的卫亚沈惟真道：“不要打扰她。”
　　克烈斯很不幸地做了出气筒，当她得知哥哥不愿见自己的时候。
　　就让死老头跟穆勒那边闹吧——杜云芊恨恨地想，犹如一个为了发泄怨恨而故意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的小孩——闹得越大越好！

　　她推开片场大门，纪翔正跟天晴演着唯一一场对手戏。
　　工作人员看到她，如临大敌，就怕大小姐一个不爽，再次冲到镜头前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却摆摆手，角落找了个不现眼的位置坐下。
　　平心而论，天晴不是一个好演员，因为他曾经都不是一个好歌手，但他是一个努力的人。如果角色与他有共通点，可以很入戏。虽然男扮女装，但眼神里流露的凄苦和怨恨无一不发自内心，长发飘飘、眉目传情，硬生生把美少年卫亚都比了下去。
　　若不说破，谁能看出这细眉柳腰、窈窕多姿的姑娘竟是男人所扮？
　　无需台词，咿咿呀呀间，指手画脚处，已举重若轻推进了剧情，那双精美妙目，堪堪盛了人物一水儿精髓，如此境地，怎一个林芬芬能演得？
　　她掏出烟，又讪讪地放回去，心道，金皓薰毁人无数，总算把握住了一个。
　　胡思乱想间，头顶被一片高大的阴影笼住。
　　抬起头，只见纪翔不露声色地靠近自己。本场戏已顺利结束，她拍拍身边：“坐。”
　　纪翔依言坐下，却保持沉默的姿态，杜云芊也咬牙不出声，两人便在一番诡异的沉默里做起较量。
　　她斜眼偷偷觑他，刚刚拍完古装戏，鬓角尚留着假发胶水，弯出一弧透明的美人娇，搭拉着因为演得过于卖力而流下的汗水，不禁低笑一声，掏出餐巾纸，擦了上去。
　　纪翔本能地一躲，而迎上她双目的瞬间，平静下来。
　　她自顾自为他擦着汗，似乎并不把他反常的行为放在心上。
　　“为什么不问我？”
　　“什么？”
　　云芊将吸饱汗水的餐巾纸捏成一团。“不问我那个报道的事情？”
　　纪翔摇摇头，似乎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别说出去哦……”她附身到他耳边，“是我做的。”
　　纪翔回头含笑望着她，眼里写满三个字：我知道。
　　“在穆勒和我家老头子面前，我赖了个干干净净，”她百无聊赖地晃着腿，眼睛在地面无目标地游来荡去，“他们现在那里一团糟，穆勒根本没心情应付老头子，王族们正等着他的交代呢，嘿嘿。”
　　她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抬头望向挂着乱七八糟聚光灯的天花板，笑得自在而舒心，纪翔望着那缕狡黠又无限纯真的笑容，不知不觉，亦扬起了嘴角。
　　她突然转过头，注视着他问：“你不生气？不怪我借你隐私来恶搞？”
　　“恶搞吗？”他侧头沉思，缓缓摇头，“不，我喜欢那个写法。”
　　她意外地望着他，一时忘记追问。
　　“我以为你会生气……”她仰面叹气，“现在，被我整进的人又少了一个。”
　　“你怎么写穆勒我不管，总之，我喜欢对我母亲的描写。为爱牺牲的、情怀伟大的女人，这是我第一次从第三者那里听说的母亲。”
　　世俗目光，母亲那样幼稚无知，唯独他知道，那份信任和隐忍背后，包裹着怎样高贵的灵魂。而今，世俗的报道，居然歪打正着，把他心里的母亲，画得栩栩如生。
　　她的惊讶慢慢伏了下来，变做了然的点头：“很羡慕你，能把母亲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
　　“你也可以，只要你愿意。”
　　“哈哈哈，”暂时的温柔刹那又回复了往日的嚣张，她大笑看着他，“她跟你母亲不一样，你母亲只爱过两个男人，她却爱过很多男人。不过，你真的不介意身世曝光？”
　　“现在来问我是不是太虚伪了一点？大小姐？”纪翔淡然的笑意越来越扩散，她突然发现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在她面前笑得如此舒坦自然。
　　“我从没想过要掩盖身世，也就无所谓是否曝光。”
　　“也不介意自己私生子的身份？”
　　“私生子？”纪翔反问，眼里的笑意让她一时措手不及，“那又是什么？”
　　是啊，私生子又是什么？不也是有手有脚、会哭会笑的人类吗？私生子不也是儿子，也会做父亲，也从子宫出来，死了也会化作土吗？这个词跟早恋一样荒唐可笑，好像是人类为了显示自己丰富的语言能力而非要造的一些废话。
　　杜云芊玩弄着手里的纸团道：“知道么？我认识的一些私生子，最喜欢说的就是：私生子又怎么了！像你这种浑身上下在说‘私生子就私生子’的嚣张家伙，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可没那么说过。”
　　“急于为私生子正名或者维权的人，是真正介意私生子这个身份的人，而你处之泰然，毫不辩白，这才让我意外。”她难得罗嗦而耐心地说明，却逗得纪翔开怀一笑。
　　“我只是我母亲的儿子而已，其他的称呼于我何干。”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脱口而出：“这些话我该对他说。”
　　杜云芊煞有介事地点头，不去点穿。那个“他”，应该是关古威吧。
　　跟杜云芊短兵相接了那么久，这是第一次纪翔无论从情绪还是语言上都胜过了她，起因仅仅因为她的一个恶作剧，一个孩童般发泄的恶作剧，却让无数大人陷入头疼脑热。
　　“知道我为什么想嫁给你？”一瞬间她又恢复了那恶魔般的娇言软语，纪翔大脑的警戒线再次本能地鸣响，在她双手不安分靠近之前，明智地站起身。
　　“你是我除了哥哥，唯一讨厌不起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