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千秋语

26、佛门密事（六）

　　堂下顿时一片哗然。

　　“这、这……”智能不可置信地看着慕清明，“慕先生......”

　　灵智大师闭了眼，轻轻叹道：“阿弥陀佛。”

　　慕清明目光敏锐地看着灵境，却见灵境并不为之所动，仿佛他指认他为凶手，就跟他喊他吃饭一样平静。

　　“慕先生，你在说什么？”

　　灵境大师缓缓抬头，胖胖的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慕清明淡然一笑，说道：“我在说你是杀害智空的凶手。”

　　灵境侧着耳又听了一遍，仿佛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竟笑出了声音。

　　“慕先生，你若觉得三日之期太过短暂，可以再拖几日好好查案，为何胡乱指认我？我与我徒弟相依为命多年，感情深厚，我为何要杀他？”

　　“你们虽感情深厚，却并非有血缘关系。与其说是你杀了他，不如说是他‘诱使\'你杀了他。”

　　灵境大师冷哼道：“毫无根据，一派胡言。你虽然是师兄的挚友，我也免不了想说一句竖子无礼至极！”

　　“灵境大师，智空被害的那天晚上你在何处？”

　　“这么晚了，我自然是在睡觉。”

　　“可有人证？”

　　灵境嗤笑一声：“智空未死之前，我和他一同住在后山屋内，他既不在了我哪里来的人证？”

　　“眼下天冷，灵境大师应几日换洗一次？”见慕清明忽然问此等莫名其妙的问题，灵境心下生疑却仍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这人粗糙的很，平日里不太爱洗澡。如今十天半个月洗一回吧。”

　　“你常常下地做农活，却在智空死后的第二日裤脚倒是干净的很。”

　　“这和你说我杀了智空有什么关系！”

　　“哎，别急。”慕清明说道，“你说你十天半个月换洗一次，可智空被杀那日下了一天的雨，第二日你的裤脚却全新的很。”

　　“何时换洗是我的自由，若是裤脚干净的人就是凶手，那这有多少凶手了。”

　　“你常年在农田做活，裤脚不可能日日干净，可那日为何例外了？因为前一夜你杀了智空之后他的血不小心溅上你的裤脚。”

　　“胡说八道！”灵境大师不屑道。

　　慕清明看向众僧，拔高了声音问道：“诸位可否还记得智空死时覆盖在手下的一个‘水\'字？”

　　“岂会不知…我们还以为是智慧呢。”

　　“就是，与水有关的也想不出是什么人了。”

　　灵境大师皱眉道：“那我与水有什么关系？”

　　“‘水’字是覆在他的中指之下，是人手上的中间之指。其实智空要说的并不是与水有关的人，而是五行相克。水克火，灵一字，上彐下火，寺中只灵智大师与灵境大师二位灵字辈，他克的便是你--灵境大师！”

　　灵智大师在空空寺人眼中是得道高僧，不问俗事多年，虽有主持之名，但平日里一向不太管寺中之事，一心修佛理，为世人所尊敬。

　　有了灵智大师做对比，自然也很难不让人将怀疑的目光继续投向灵境大师。

　　“这些都是你的揣测，你仍然未有证据。”

　　灵境大师话音刚落，就见小思从人群里冒出来头，手中拿着一个包袱。

　　灵境大师看见她脸色瞬间一变，惊到：“你为何来？！”

　　小思咬着下唇却并不看他，将手中的包袱缓缓打开，里面却是一个底部沾了血的灯烛底座，居然是个凶器。

　　“这是从何而来？”灵智大师忽然开口道。

　　慕清明解释道：“这是从灵境大师后山那块未翻过的菜地里找出来的，也是当日杀害智空的凶器。”

　　“师弟，真是你所为？”灵智大师不敢置信。

　　他与灵境师兄弟相处数十载，灵境虽性格暴躁，不思修习佛法，却并不是个心肠歹毒之人。

　　灵境大师不答话，却是直直看着小思，神色泫然。小思眼中含泪，终究没有崩住，嚎啕大哭起来。

　　“可、可灵境师叔没有理由杀害智空啊！虽然智空有时候是讨人嫌，可终究是师叔教养了十多年的亲传弟子。他怎能下的去手……”智慧呡着嘴艰难开口。

　　“因为她就是最好的理由。”慕清明双手覆背，看向泪如泉涌的小思。

　　“她是云来村的小思姑娘，也是灵境大叔十多年前与人诞下的女儿。”

　　灵境大师并无辩驳，手中拿着帕子走近小思帮她拭去泪珠。

　　他们看向他的目光惊愕、鄙夷、嫌恶……他却不甚在意，他只在意静静蹲在那哭泣的小思。

　　“阿弥陀佛，师弟，你可要为自己辩驳一二？”灵智大师摇摇头，叹息道。

　　“师兄，”灵境大师双手合十，语气淡然，并无旁人以为被拆穿后的惊慌失措，“这个秘密我瞒了太久了，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重见天日。这次多谢了慕先生，将它说了出来。”

　　众僧都以为他在讥讽慕清明，可看他眼神却并无嘲弄之意。

　　“众人皆知十多年前我将无父无母的智能从上下的云来村接到空空寺来抚养。可当时其实除了他，我还救了一个同样无父无母的姑娘。她因被野兽咬伤命悬一线，我便将她放在云来村的一户农家里，托他们照顾这位姑娘。我少不更事，相处数月后与她相知相恋。因我本性情顽劣，常常下山也被人以为习以为常，便一直无人知晓。我本想出家与她双宿双栖离开这里，可当时她已身怀六甲不便远行，我们就想等孩子诞下再行商量。没想到她胎位不正，最后帮我诞下一女，自己却难产而亡……”

　　灵境大师越说越哽咽，堂堂七尺男儿，竟也忍不住垂下泪来。

　　“我……幡然醒悟，自知因一己之私使她命送黄泉，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小思，更加对不起师父师兄……”

　　“师弟，你怎如此糊涂？”灵智大师摆摆手叹道，“你早早告诉我和师父，我们也会为你想办法！”

　　“师兄！我罪孽深重，不配再修习佛法，侍奉佛祖！”灵境大师在小思身边跪下，“只是小思从小被我寄养在农户家中，她无父无母，我心里本就对她亏欠万千，怎么能容许智空对她百般纠缠！”

　　“智空那日究竟做了什么？”

　　灵境大师垂着头，手握拳，握的越来越紧。

　　“爹……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要替我认罪……”小思哭声越发的响亮，抓着灵境的手说道。

　　“你错了什么，这个畜生白日里贪图你的美色，夜里还描绘着那些污秽的东西！我虽是他的师父，可这畜生除了成日里做这些事还做过什么！”灵境大师骂道，“智空这个孽畜垂涎小思，又对着她说那些污言秽语，佛诞日的前一天居然还想对她动手动脚。那天夜里，我无意间从他房内发现了他、他居然用小思的脸盖在那些画册上，对她百般幻想侮辱！我气不过去了殿内与他争执，他言语侮辱我对小思也有绮念，我一怒之下就拿起了身边的烛台打死了他！”

　　他言语之间的恨意，周身的人都能感受的到。灵境妄为人师，为了女儿做此等杀人之事，实在令人害怕。

　　“智能，你之前与他最为亲密，你明明知道却不多加劝阻！你亦有错！”

　　灵境大师指着神思恍惚的智能骂道。

　　智能面如土色，渐渐跪了下去。

　　“那夜，我在废弃的纸篓里看到了智空写给小思的情信和那些……那些画。我怕他误入歧途越陷越深，拿着信就去找他。他与我辩驳，我一气之下便与他恩断义绝，离开了祖师殿……我没想到，我离开后他就遭遇了不测。若我当时能劝他回头，灵境师叔也不会杀他……”

　　“智能小师父……事情都因我而起，我才是罪魁祸首！”小思哭着爬向智能，伏在他腿边颤抖，“是我的错，我明知道智空他喜欢我，我该少来寺里。可是、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天天见到你和爹……”

　　众僧面面相觑，脸上多姿多彩，原来这还是个三角之恋的故事。

　　“小思姑娘，我一心向佛，从无有过违背佛祖之意。”智能别过脸后退了几步，双手合十，闭上双目不再看她。

　　小思望着他苍白的脸颊和多日未喝水而干燥的嘴唇，心中悲戚却还是擦了擦泪站了起来。

　　“丫头……”

　　灵境大师心疼地看着女儿发丝凌乱，脸上满是哭痕，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把剑竟指向智能！

　　“灵境，你这是做什么！”灵智大师沉声呵道。

　　“爹！”小思冲到智能身前，以身挡剑，“是我之过，才让你做错了事。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丫头你闪开，”灵境颤抖着一把拉开小思，眼中蓄满了泪，“这些一个两个的，觊觎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我手上已沾了一条人命不怕再沾第二条！今日我就杀了他后自杀，来世坠入十八层地狱也算对得起你我今生父女之情！”

　　他手中之剑就这般直直此项智能的胸膛，却在离他一尺之间被人制住。灵境满眼震惊地看着慕清明左手食指指尖对着他的剑身，一阵麻意从剑穿过他的身体，令他手脚冰凉，握不住剑。

　　‘叮’的一声清脆响动，长剑落地。

　　灵境不可置信地看着慕清明，根本想不到眼前的男子短短几月之间内力居然精进不少。

　　“何必如此。”慕清明看着灵境，微微叹气，“对于小思姑娘来说你确实是个好父亲，一心为女。但你所行之事，却从未有一件尊崇过她的意见。”

　　慕清明的声音清冷低沉在大殿中回响。

　　“你作为出家僧人，不守清规戒律近女色与她诞下一女，使得她命丧黄泉。你作为智空恩师，不多加管束于他，任由他坠入心魔差点犯下大错。你作为小思生父，未尽生父之责却想要主导她的想法她的人生！”

　　“你想杀的看似是智能，又何尝不是杀你自己？你妻应你而死，你深怕小思重蹈她的覆辙。只是你惜命不敢出手自残，只能把怨气发在智能身上。”

　　灵境双目通红，喏着嘴无从辩驳，最后闭了双眼一行热泪顺势而下，跪倒在灵智大师面前。

　　“师兄……弟子犯佛门五戒，请师兄责罚。”

　　灵智大师深吸一口气，咽下心中的悲痛，说道：“你我们师兄弟数十年，情谊深厚。可我身为寺中主持，该给所有弟子一个交代。灵境，你犯色戒在前，残杀同门弟子在后，你引决自裁吧。”

　　灵境垂下的头渐渐抬了起来，原本看起来富态的脸瞬间苍老了几分，他转头看向小思，未等她尖叫出声，掌中蓄力打在自己的天灵盖之上！

　　一掌毙命，他缓缓倒地，眼睛却仍然看着小思。

　　小思哭喊着跑来扶住灵境滑落的身体，瘦小的手拍着他的脸却终究唤不回他。

　　“爹！爹！……”

　　灵境自然身犯大错，可在小思心中他疼她爱她，虽不能与她相认，却给予他作为父亲全部的爱。乃至到最后，为她入魔，杀了自己教导十余年的弟子。

　　父爱重于天，可压得太重，却让人踹不过气，酿下悲剧。

　　蜀中，空空寺门。

　　空山无人语，雁渡寒潭时。

　　慕清明左肩背着包裹，双手合十与灵智大师作别。

　　“打扰数月，多谢大师收留。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大师。”

　　灵智大师回礼道：“你我有缘，待你把想追查的事情查到，想做的事情做完。自会相见。”

　　踏着清晨的白霜小路，一路而下。初冬的阳光照在他挺拔的身姿之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展开手中的字条，莞尔一笑，最终将它塞进了衣袖之上。

　　只见纸条上写了几个字。

　　“十二月初八，京城鼓楼--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