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录》露宝吃不饱

4、入笼

　　徐凤敛下疲惫，气息虚弱地咳了一声，对那位将军告谢，低垂头颅：“高将军高见，小女不过是不想让王上王后失望罢了，王族宽厚，想来是不会让我平白被屠，曝尸荒野的。人嘛……总是希望归去时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说着，徐凤还用袖子拭了拭眼泪。
　　语气间的卑微令在场的各位好生唏嘘，又不免生出几丝怪异的舒爽——瞧着眼前低声下气的女子，那可是本来傲世的王女，神庙里受万民朝拜的祭司，如今，竟也朝我等公卿乞首以盼。
　　就算是曾经的神，也会有陨落的一天。无尽的吟咏仿佛歌颂了黎明，令一族得到上天眷顾，来自王城的贵族的满足溢于言表。
　　宋雁鸣没想到她会做到如此地步，喉咙间酝酿的呵斥也不得不吞回肚子里，他闷了声，下意识地朝宋姑娘望去。
　　宋姑娘的脸上仍然慈悲，低垂的眼里忽而闪朔微光，可待宋雁鸣再仔细看去，又什么都没瞧见。这宽恕众生的模样，不禁在记忆里回溯出些许熟悉感……
　　话说到这份上，高将军也不好再尖锐地反对，他对神殿一系向来没什么好感，语调淡淡道：“你既已答应随我们回到王城，那这一路上，我等也必会护你周全，不问过往，只看未来，你可愿？”
　　徐凤放下袖子，向高将军行了一个大礼。宋姑娘很快上前扶起。
　　“高将军为国为民征战数十载，所言必是千金不换，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未待高将军回答，宋姑娘拍了拍徐凤的手背，宽慰道：“姐姐你就放宽心吧，随我而来的，乃是王城最精锐的部队，即便是穷凶极恶之徒，也必败于正义之师。当下最紧要的，是托信将你的安危传与父王母后，以慰藉他们多日的担惊受怕。”
　　宋雁鸣微笑，表示赞同：“是这个道理。”
　　高将军见局势已定，干巴巴答了句：“如此便好。”
　　在场的众公卿都心满意足，此番动辄几十里，便添了如此一大功绩，可喜可贺。
　　徐凤看着众人的欣喜，也渐渐的露出微笑。不过事实真的只是寥寥几句皆大欢喜吗？
　　未必。
　　她本没想着走的，宋姑娘提醒了她，大夏已是权臣笼络的掌中物。这趟回去，无疑是送死。毕竟，她与秦放之间的和平相处，是假象。
　　那么接下来，突然令她感到好奇的，是手握重兵不站队的大将军周冕，对权臣的步步紧逼，他会做出何种抵抗？
　　长山靠水，距颖都不过一百八十里，此间山水连绵，薄雾浓消。回到王城最近是走水路，不过高将军多疑，恐走水路会生变故，故走山路。
　　自从徐凤身世公开、神殿败落开始，人人看向她的目光就变得复杂。冷嘲热讽有之，冷眼旁观有之，探究考量有之，即使是婢女，也不复恭敬，入帐后敷衍地将大碗的饭菜咚地放桌上，“喏，吃吧。”便完成了使命出门而去。
　　帐外依稀可闻“这么对她没关系吧，毕竟曾经也是……”“便真是王公贵族，入了囚笼也不如落水狗，何况还是个假的”“……也是”。
　　这些徐凤全盘接受。
　　旁人的酸甜苦辣，与她何关？
　　相安无事了几日，王城军行进至明月关，距王城三百余里，不出十日便能抵京。
　　数天相安无事，就在众人熟睡的深夜，假王女叛逃。
　　守夜的高长儒高将军闻声而动，他的疑心总能给他带来好运。比如此刻，冰冷的长剑被他熟稔地挎在腰间，悄然跟在徐凤身后。
　　走了几里，徐凤才发现身后的熟人。料峭的山路极不好走，徐凤的脚底已是血肉模糊，精细的绸缎不堪磐石的磨砺碎的不成样子，破口边缘露出细密的线条。高山悬崖，这不是逃亡的最佳路线，可逃无可逃的徐凤只能走这条险峻的路。
　　天将既白，不甚明亮的稀星即将被天隐没，而等到五更时，王帐守卫就能发现已经消失的两人。
　　“高将军，你要拦我吗？”徐凤急促喘着细细的气，右手抚平紊乱的湿色发丝。
　　高将军俯视着这个女人，嘴里仿佛有啧啧的叹息：“徐姑娘，虽说没了王女的身份，可念在十余年王族的情分上，今后的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你现在……是不满我们的安排，想要违抗王令吗？或者说，你要造反？”
　　徐凤听着夸大的刺探，心里有些不屑：“高将军，我叫你一声高将军，并不是因为你食国家俸禄，而是因为你几十年征战付出。可如今的做派，倒更像封荫庇护下的高门子弟了。”
　　高将军身居高位，虽然久战在外，却有些许王族行事的影子了。他的铠甲泛着冷光，腰间那把大刀被他的大拇指抵着鞘，隐隐有动手的意思，脸上确是一片坦荡。
　　徐凤明了，改口：“老师常说，这天下，有的是能人，能人之所以为能人，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高将军为国征战数十年，实属不易，却屈居奸臣之下，任伊驱使……”
　　那个浊世先生啊……
　　仿佛记起了什么，高将军浑浊的眼睛里照进晨间的光亮，太阳于隐匿中符除，东方乍现朝霞，他在一片肃穆中开口，语气低沉：“你的老师是聪明人，可聪明人往往懂得趋利避害，所以他此生坦荡并没有遗憾。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重来，你才十六岁，有无数种可能，拘泥于一时的执着是多么得不偿失，不过想来，你也是不愿听的。你理当知道，对尚处强盛的王朝谋逆有着怎样的下场。”
　　下场？徐凤呵出一口冷气，笑了声，“如此，虎狼之辈，也是你口中的聪明人了。只可惜，我此生便要葬送在这条路上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奸臣步步紧逼，王权旁落，古老的文明即将腐化，这是我为了保全神殿与王朝必须做的。老师数十年不曾出殿，最后等待他的，是南朝王庭的夺命秘术，可怜老师一生与人为善，不曾做过生杀予夺的恶人，却要以那样不堪的方式离世。”
　　她的老师，孔明南，死于自戕。经世称赞的神子，从百米高台一跃而下，碎成枯骨，面目全非。死后无人拾骨，成为漫山遍野曼陀罗的养料。
　　这是神权败落的开始，当然，也是王权动荡的必经之路。
　　所以，她当然会被牺牲了。
　　即使她现在还活着，知晓了权臣的阴谋后，又怎么能够独善其身？只怕是从一开始的入局，都是他们精心谋划。
　　前祭司孔明南真正的死因，是秦放从南朝王庭引入的毒物——绽颜。无色无味，正如它的名字，食用后面色渐好，容颜更盛，颇有“驻颜丹”的美誉。最著名的是毒深入骨髓侵入神经时，受害者的笑容。那笑容恰如星河照见万物，眉间三分慈爱，可见神的悲悯。而病入膏肓之时，就是受害者毙命之时，如痴如颠，狂笑狂奔，身体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崩坏，最终瘦成一把骨头含笑而死，而此时离中毒不过一年尔。中毒者就算是死后也是不得安宁的，当毒物深入骨髓，中毒者的尸体往往会侵扰一方水土的生机。
　　绽颜成为南庭秘术已近百年，有传言前南庭王欲与北漠王联姻，南庭公主姝丽非常，北漠王英俊孔武，本是极好的姻缘，却在成亲之际，南庭公主暴毙于北漠王殿，十方之内皆为死物，象征喜庆的大雁横死，奉为北漠神兽的白虎狂暴赴死……经查，南庭公主身中绽颜，而因无色无味，下毒者无从可知。
　　北漠经此一事，损失惨重，几欲与南庭结仇。时至今日，南庭仍往北漠奉送贡品，以维持表面的和平。
　　关于绽颜，身为一朝将军的高长儒自然略有耳闻。在听完徐凤的话，他嗤笑。
　　“所以，你便要与王朝为敌？”
　　高将军审视的目光微眯，布满老茧的手动了动，刀渐渐出了鞘。
　　看来，即使徐凤不答，他的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
　　雪亮的刀光照在徐凤莹白的脸上，在她神色的眼睛里闪烁成一片星海。而那双被初秋晨霜浸染微凉的手，端正地交叠于身前。
　　当高将军的刀剑指向她的脖颈时，她不急不徐道：“高将军这是把我当作囚犯了？也是，王朝已是强弩之末，急需像高将军这样的忠臣……”
　　“住嘴！”未说完的话被高将军呵断，徐凤语意未尽的话成功激怒了这位老将军。
　　徐凤勾唇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高将军，你在犹豫什么呢？是害怕吗？还是……愧疚？”
　　这完全是逼问的语气，她要让这个将军深刻地记住，看到她，可以联想到谁。
　　她在赌，他忘不了他少年时的意气风发。
　　可惜啊……
　　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