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共赴》江寒不知水暖

27、倒塌

　　李老爷缓缓地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手，让李花时再离自己近一点。
　　而后，李老爷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极轻的音量对李花时说道：“花时，爹还没同你讲过，你名字的由来。”
　　李父握着李花时的手，奈何李花时无情地看着他。

　　若说李花时刚进李家大门时还对这个家有些感情，这么些年在李夫人和两个弟弟的冷眼下，也被抹去了。
　　李父知道他有怨，无奈地叹了口气，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你娘生下你的时候，窗外那海棠花开的正好。”

　　回想起往事，李父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后来被我父亲阻拦，要和她分开。在那颗海棠树下，她笑着说等我回来。”
　　见李花时依旧不为所动，李父继续说道：“我舍不得她，可我必须要走。我让她等着，等我功成名就回来，再娶她回家。”

　　李花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平淡地好像此事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食言了。”
　　“是啊……我食言了。”
　　李父的眉头皱起，眼里噙上了泪水。
　　“等我回去的时候，她自己先寻了短见。连隔壁的邻居都骂我负心，那乡野的邻居都道我对不起她！”

　　说到这里，他语气激动了些，又咳了两下。
　　“可我何尝不想和她一起……我在外奔波，就为了能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权利。选择……让我和我真正爱的人过上好日子。”
　　“假如我知道她等不下去了，我就抛下这功名利禄带着你母亲和你……跑了。“
　　“她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在李父看来，听了这么多，李花时还是没有反应。
　　他只觉得是自己亏欠李花时和他母亲的太多，李花时不肯原谅自己罢了。
　　但实际上，此时李花时觉得自己的喉头好像哽住了，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来。

　　于是，李父管自己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在人家面前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其实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说到这里，李花时终于有所动容。

　　“在我把你带回来之前，你就已经在青山会了，是么？”
　　李花时瞳孔蓦地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一直对自己不闻不问、毫不关心的父亲。
　　李父勉强弯起嘴角，想对他笑一笑，可惜自己已经没那么多的力气了，这个笑容便显得更加苍白。

　　“我去找过顾先生了，我答应他，李家以后归顺于青山会。”
　　李花时张了张嘴，想要问为什么。
　　李父却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道：“你母亲原来在北京住的小屋子我买下了，那张地契就在我书房柜子顶上一个小盒子里，你自己去拿，里面还有在上海的一张地契，地方小，你一个人住也够了。”

　　一连说了这么多话，虽然声音轻，但他也有点累了。
　　他顿了顿，再说道：“钱财给你留的不多，你已经有自己的事业了，李家以后交予你的两位弟弟掌管。”

　　交代完这些，他猛地抽了一口气，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般，吃力又无力地对李花时说完他最后想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的名字叫花时，是你母亲取的。因为我对她说过……等来年海棠花再开时，我一定回来了……”

　　李父苦笑，又咳了几声，让李花时把家中其他人叫进来，对几个孩子招了招手。
　　“保重……”
　　这是他这一生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故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在最后终于说出来了。
　　他安详地合上眼，去了。
　　家里人围着他哭，即使是李府一些待得时间久的下人也都露出难过的神情。

　　只有李花时在一旁，没有一丁点声音。
　　可惜李父没看到的，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李花时，无声的哭泣比在场若干人都要痛苦。

　　原来他的亲生父母是有感情的；原来他的父亲一直爱着他的母亲；原来这段感情被寄托在自己的名字里，一直被人铭记。
　　他就好像突然成长了，明白了很多情深如许，明白了很多身不由己。
　　可惜这温情来得太迟，坦白地太晚，又醒悟地太晚。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有些荒唐。
　　在他最需要亲情的时候，父母都抛下他走了；在他不对在世的父亲抱有希望时，这个人又把他接走了。
　　当他重新燃起对亲情的希望，父亲家中的妻儿泼了他一记冷水；当他终于接受自己不被爱的宿命后，他才得知这迟来的温情。

　　好像他生命中的一切情感都错位了，在错误的时间得到了错误的情感，又在最后尽数归位。
　　他摸了把脸，才发现早就泪流满面。

　　李老爷走的当晚，李夫人就展开了他提前写好的遗诏，看到他基本都留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后，才满意地收起。

　　李花时在为父亲料理后事中抽出了一点空闲，找到洛影说了李老爷离开的事，却避开了他和母亲以及自己名字缘由的那一段。
　　“李家归顺青山会？为什么？”
　　李花时轻轻叹出一口气：“他一早就知道我在青山会的事，去找过顾辞营。”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李家以后是我那两个弟弟的。”

　　听到这里，洛影便明白了李老爷的用意。
　　李老爷看似把自己拥有的大部分都留给了两个小儿子，实则将所有都给了李花时。

　　“等把这些事处理完，我想去一趟北京，你和我一起吗？”
　　洛影点头：“嗯，我也好久没回去了。对了，青山会上海以北的地区你都搞定了，那南边呢？”
　　李花时挑了挑眉：“要是我直接把顾辞营搞定了，那还用管什么南边北边吗？”
　　洛影怎么就没想到，这人的野心可比他想的大多了。

　　李花时拍了拍他，寒暄了几句，就回去料理李老爷的后事了。
　　青山会，他是非得到不可了。

　　正月过去，李老爷的丧事办完，李花时托人将李老爷在上海留给他的那一处住宅打理一下，自己则和洛影一同去了北京。
　　一路上，洛影看着沿途风景，忆起了诸多往事。

　　“记得还在北京的时候，你不愿意习武，我还帮你瞒着顾先生。”
　　李花时笑了起来：“是啊，以前你也帮我收了不少烂摊子。”
　　“比如阿花。”洛影提醒道。

　　阿花实际是一条公狗。
　　顾辞营不喜欢狗，喜欢猫，还养了只猫叫小草，却不让洛影和李花时养狗。
　　李花时叛逆，越是不让他养他越是想养，终于有一天抱了条小狗回来，还取了个和小草反着来的名字叫阿花。

　　小狗还小，还不会叫，所以顾辞营起初并没有发现。
　　直到有一天，阿花和小草不知怎么起了冲突，动静大得把顾辞营引了过来，发现院子里居然出现了条没见过的狗。

　　心爱的小猫被不知哪来的野狗咬了一口，顾辞营怒不可遏，说着就要把阿花丢出去。
　　李花时在一旁不敢吭声，要是他说是自己捡回来的，顾辞营说不定就连着他一起丢出去了。

　　就在李花时已经在心里为阿花默哀时，洛影发声了。
　　他说阿花是他捡回来的，还说他第一次见到阿花时就喜欢得很，觉得这小狗又好看，又乖，没人养怪可怜的，就没管顾辞营定下的规矩直接抱回来了。
　　看洛影低头认错的样子，顾辞营终究还是心软了，只说让他们看好阿花，就抱着他的小草走了。

　　可惜阿花命不好，刚会叫没多久就叫人在夜里偷走了，李花时还为此难过了很久，此后再没养过狗。
　　“可怜的阿花，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洛影拍了拍李花时，安抚道：“现在没人拦着你了，你可以再养一条。”
　　“再养一条就不是阿花了。”李花时用手撑着头，“况且……没人拦着，反而觉得没那么好玩了。”

　　说白了就是想叛逆一回罢了。
　　可在少年时候，谁会不叛逆呢，好像不叛逆那么机会，就枉做了这一回少年。

　　“不过我因为你受的罚也不少。”
　　洛影挑眉看向他。
　　“那次修缮院子，我俩在那堆木头那追着跑，你摔了一跤，脚崴了，结果被骂的还是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执意要去那玩。”洛影撇过头笑，“我可是劝过你的。”
　　李花时摆摆手，揭过这一回不谈。

　　“不过顾辞营对我还是挺好的，该给的一点没少，青山会成立后条件越来越好，吃穿住行也不必那些少爷差。”
　　洛影打趣道：“你也不看看他自己过得多奢侈，要不给我们弄得好点，走出去说不定他自己都嫌丢人。”
　　李花时笑道：“他真是我见过最会享福的人。还有他那挑剔的习惯，什么椅子要坐有扶手的，还有枕头要高，还不能软，真不知道他出去住客栈是怎么住的。”

　　洛影也觉得有些好笑，还对他所说的内容进行补充道：“不止这些，还有一堆养生的规矩，热茶凉茶什么的我都记不清，还有那些个食材，真苦了他宅子里的下人。”
　　“你别说，我有次去他的厨房，还问了问这事，说他们人手都有一本本子，专门记他们家主子喜好的。你说他这算什么？老爷脾气？”
　　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话间火车就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