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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仕元中举恍若梦醒,念生作东筹谋进京 ...

  •   一日秋雨潇潇,自夜中便下个不停,第二日,水便漫到了路上,枯叶衰草,泥泞不堪,寸步难行。你当着荒村野岭,难不成有人住下?却不知世间有人金玉满堂,罗袜不沾香尘;亦自有人破茅烂絮,腿脚污泥。

      这处荒村,虽是贫贱,但也有十几户人家,世代务着几亩薄地,遇上荒年旱地,亦少不了饿死几个人。这荒村要去镇子上,需走一个时辰。

      这几日秋雨绵绵,难以下地,又正是秋闱放榜之时,这冯秀才又是忧心报榜的信使进不到村子里,又是担忧自己落了榜。家中剩不下多少粮钱,眼见寒冬将临,老父没有寒衣,这一身前途,两条性命,全系在这张榜上。

      冯老父直着身子坐于床塌上,腿上盖着床烂絮,时不时望几眼窗外雨水,时不时叹几口气。他一双枯手掰着指头,算着家中余粮够两口人吃上几天。

      天上的黑云盖着田间那片地上,说不定就浇死几十斛粟米,只恨自己有腿动不得,不如早点去投了河,又恐置办不起阴司的棺材。

      正当时,一个书生,穿着身旧衣,护着几卷残书,撑着把破伞,带着半身泥水,半身零乱雨水,踉跄地逃到屋内。只见他不过弱冠年纪,身形似鹤,稍显怯弱;眉眼照人,常露忧色;面容如月,略带仓惶。

      冯老父道:“今日有消息么?”那书生道:“只先传了前几榜的,不知何时传后几榜的。”冯老父叹气道:“只要能中,前榜后榜都无妨。”书生低头不语,只将残书、破伞擦拭,又将自己身上的雨水擦拭了。

      冯老父望着天外天色,道:“仕元,你自幼聪颖,我虽是贫苦一生的老秀才,万幸没荒废了你一身好天质。你如今才二十有六,却早已取了秀才的功名,便是这次中不了......亦莫要勉强。我观今日天色,黑云压顶,怕是霁不了,明日再去镇上打听一番罢。”

      仕元应了声,心里算着这几日的米粮,又是去拨了拨粟米,又是去挑了挑腌菜,心里也似盖着几片厚云,放不得晴。

      且说这个冯仕元,幼年失母,与那瘸腿老父相依为命。他虽家贫,但素有才名,十七岁便中了秀才。都说他有个好前途,也被县里的贵人请去当过门客,至少可保他与冯老父衣食无忧。没成想,又过了好几年,乡试竟回回落榜。

      乡里有好事的,便编造他,说他与冯老父两个秀才,被祖上风水拖累,怕是一辈子都出不了一个举人老爷。这些编排之语,不知怎得,传进那些贵人耳中,这些贵人素来不喜仕元闷葫芦的性子,便随意寻了个由头,打发他走了。

      仕元虽是个秀才,但平日里只读四书五经,只做圣人文章,文墨琴画一概不善,背不能扛犁,手不敢宰猪,是故亦无谋生本领,只能在县学里受尽白眼。

      做好炊食,仕元便一边背书,一边和冯老父用饭。冯老父道:“你再把写的文章念一遍。”仕元心中烦怨,不愿多语,只道:“我昨日誊录了一遍。”翻出一张破纸,上面果然密密匝匝的字。

      冯老父接过,仔细通读了一遍,道:“依我看,十有八九中得了。”仕元只是不语。冯老父又道:“当年我中秀才的时候,与你是一般年纪,如今当了一辈子秀才,又瘸了腿,没法子下地,连累了你。”仕元连忙急道:“那里的话,那里的话!”

      第二日,仕元又撑着那把破伞,带着一身雨水,赶到镇子上。见时辰已经午后,只好摸出一个铜板,换了个白馍咬着,将就站在破檐下躲雨。

      今日若再无中举的消息,今年怕是无望了,仕元想着几年前在员外家当门客时,那员外原本是个举人,在官府领了不入流的职,竟钻研到了知府之位致仕。那员外并不算一方豪富,却也住的是樟房桂阁,梨木檀梁;吃的是炙肉鲜羹,酥油嫩汁;用的是玉杯盛酒,银盘承果,金炉燃香。

      仕元心想:“若是此番中了,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衣食无忧,只要中了,便是个最不入流的末等次第也罢!”不多时,街角远远听见有锣鼓喧嚷之声,只是一团雾气悬着,看不分明。

      他撑起破伞,正想去一探究竟,只见远远的,从雾气里跑来一个书生,穿着绢布,正是仕元的同窗李念生。李念生比他年长几岁,祖上乃是书香之家,略有积富,与仕元并不熟知。只见李念生满脸喜色,远远就对仕元道:“忠南兄,你我都中了!”

      仕元隐隐听见“中了”,心头就像被鼓震了一响,眼前的雾气变作一片白黑,天地的雨都没了生息,只有远远的锣鼓声如同爆竹一般,在耳边噼啪响起。直到李念生到他面前,喜道:“忠南兄,你中了!未曾听见么?”

      仕元含混地问道:“那是什么榜?”李念生道:“末榜,你在我前一次第,正巧听见你。你瞧,府差正在寻你!”

      仕元连忙撑伞跑进雾气去,只听见模模糊糊有一群人围着他笑,拉扯他的衣袍,抢走剩下的几个铜板,仕元陡然打了个冷颤,待仔细看清榜上名字后,又禁不住狂喜起来。

      半响,李念生把他拖了出来,打发了府差,仕元还如同身在梦中,再一会儿,好歹清醒过来,只见眼前绿窗红帘,雕梁横柱,耳边丝竹之声不绝,面前一大桌几年没见过的好菜,莹绿鲜红。

      再定睛一看,李念生坐在他身旁,笑道:“清醒了么?”仕元施施然道:“此处是何?”念生道:“今日你我二人中了举,大喜事,不应好好庆一番么?”仕元望了望窗外,雨声愈来愈大。念生见他神色惶惶,道:“忠南兄与我同窗数载,我时常钦羡君之伟才,今日好容易拐你来了,让我做东,可不许走!”

      仕元又喜又惊,念生早已将菜布了一碗,催促仕元快吃。仕元只好挑起一截蘸了甜油的酥鸡,刚放进口中,念生又递过来一盏酒,道:“这酒,你尝尝。”仕元甫尝过一点油水,滋味正绵长,再喝下一口好酒,心口立时发热,四肢说不出的舒畅,竟才清醒过来。

      念生又道:“今日真乃喜事,我活了三十载,没比今日更得意了。”仕元又挑起一团莹润鲜白的虾仁,里面卷了颗碧如玉的青豆,只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那滋味于口舌中蔓延,生津润齿。

      仕元听了心道:“我活了二十六载,未尝过比今日更有滋味的吃食了。”念生又递来酒,一来二去,仕元不免酒气上脸,与念生亲近不少。

      这李念生,平素也有点才学,却是万万比不上仕元的,不知此次如何,竟中了举,心中自有计较。原来他的姑父,正是年前来临邛做县令的,如今他有了功名,那里缺甚么好官来当?

      今日去看榜,正巧看到仕元,他素知仕元有大才,若是仕元能去京考,有幸中了个进士,岂不是大造化?再者,仕元家贫,只怕不愿继续赶考,若是他赠予点盘缠,又是另话。若此番不中,倒也罢了,最多不过几十两银子。

      念生放下酒盏,道:“忠南兄,此次京考,不知你何时动身?”仕元道:“这却是没定期的,不曾想此番中了举,若是去......”他面露难色,念生知他担忧盘缠,道:“我早已在临邛成家立业,平日又才疏学浅,是万万不敢去应考的,只想着去官府寻个差事,忠南兄你却不同。”

      仕元道:“为何?”念生笑道:“忠南兄你的文章,临邛有谁做得出来?若是不去应考,未免耽误,再者,来年三春之月,亦使不了多久,举人应考,官府向来有饷银发的。再不济,愚兄实在不忍见明珠蒙尘。”仕元心想:“我此番中举,尚且六年,更遑论进士,但春闱在即,且去一试,未尝没有翻身时机。”

      念生又道:“再不济,愚兄实在不忍见明珠蒙尘,这几日你且住我府上,开支不论,再不要顾虑。”仕元听他这话,倏然想起家中老父,但见窗外天色昏沉,雨下得极大,便道:“念生兄好意,我家中有老父,今日却不行。”念生又道:“甚么可说的?一齐接来便是。”仕元又道:“老父走动不便,不烦打搅。”念声道:“明日我遣几个人来接就是,如今你是举人老爷,什么都得安置,且交付于我。”仕元不好推辞,感激之余,未免羞惭。

      饭食吃过,仕元执意要归家,念生拗他不得,只好装了一贴银子与他,沉沉甸甸的,约有七八两。仕元略有迟疑,终于接过,念生又换了把伞与他,无处不周到。仕元那里记得甚么明日来接他的话?

      捏着那沉甸甸的几两银子,到市集上换了一些烧炙的熟食,又添置了新的犁头、竹筐、水娄,又添了新絮的枕被、壶杯等。种种用具,用了不过一二两银子。一路上,自有人跟着,替他拿,仕元心中忧虑,推辞几番,只好让与他一路的尤家老二跟着。

      那尤家老二,狐口蛇心的,之前编排冯家祖上不佑,仕元考不上举人,不少他一个。尤二满脸喜色,对仕元道:“恭喜相公,贺喜相公,啧,瞧我这嘴,该叫举人大老爷恁!”仕元道:“那里的话。”一边从封着的银子里,摸了一块极小的碎银出来,准备给尤二。

      手摸着银子,心思忽然一动,碎银太小,拿不出手;碎银虽小,却比铜板贵得多,便要去拿铜板给尤二。身上的几个铜板,却早在那一片雾雨中被抢了一空,不由怨怼,只好将碎银子给了他。

      尤二原本见他摸银子,喜得眉开眼笑,如今却见那块极小的碎银,颜面上虽客气推让,心底却骂“穷货烂命”。

      两人行至半路,天色稍暗,雨已渐停,远处阴云横天,浮烟腾水,忽见那团黑絮般的厚云,一缕夕阳霞光直穿边际,正如天光破晓,瞬时半空亮堂,仕元心有所感,不由吟道:“疾风腾茂草,浮烟暗江村。远空晴明处,一线烟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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