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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九(下) ...

  •   无形的重物挤压着尾形的头颅、胸膛和四肢。时而冰凉,时而滚热。人脸在眼前一转一转地冒。有他熟悉的,也有他不熟悉的,可统统叫不出姓名。砰砰砰一阵响,他们挨个被泼溅的血吞了。像飞鸟狠狠撞上岩壁,又像猎人远远开了枪。于是人脸被血海吞没,血海化成无尽的墙,大剌剌冲进他的眼。

      他也被吞没了。

      他在茫茫红海待了许久——也许只有一瞬,不知是走是停,是躺还是坐。四面都是刺目的红,他却在形形色色的地方待过。煮着鮟鱇鱼锅的小屋,喧嚷的降下白雪的城,充斥着硝烟与铁锈味的冰原,翠白的山峦、草地,阿依努姑娘的蓝眼睛,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向永无宁日的毁灭与新生的列车……还有庭院。绽开鲜花的庭院。腐烂的庭院。坐在庭院的摇椅上,集鲜花与腐烂于一身的女人。

      她睁开看不清东西的眼,侧过听不见声音的耳,轻启说不出话语的唇:

      欢迎回家。

      她向无处可去的他张开鲜血淋漓的怀抱,宛如断翅的白鸟。

      他顺从地沉卧在浸透了血的羽翼下面,良久良久。忽感身体一凉。耳边升起扑棱棱的响动。近在咫尺,却辨不清方位。

      “去哪儿?”

      他冒出含糊的一问,上下唇碰到一处。醒了。

      单薄的日光穿过布帘,在尾形的被面留下斗折的划痕。他正躺在诊所的病床,身上裹着淡绿的病号服。房间弥漫着一股浊味,有点像家里的,夹着更浓郁的消毒水味。他试图掀开床边幕帘,手臂却又重又酸,直接揪了一角帘子下来。

      “您醒了?”

      高野从隔壁床探出头,走上前将尾形的床帘挂好,“您在这儿睡三天了。昨天、前天发了高烧,今早降下来了。待会儿还得再量一次体温。”

      “她也是。”注意到尾形投向隔壁的视线,高野补充道,“头部的伤口缝合完了——多亏您的应急处理,省了不少麻烦。包括脑震荡在内,目前看没有继发的后遗症。她也发了烧,现在还没完全退……好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暂时不需要担心。”

      说着,高野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乌青。光是看她也能明白,这几日的状况并不轻松。尾形抿了抿嘴,低声道谢。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病房的排班表,三天来的值班人名全是“高野明里”。无论是出于遵守承诺的考虑,还是接到一通电话就冒雨从城里跑来、亲自照顾他们二人两天三晚——天知道高野是怎么把两个昏迷不醒的成人一路拖到诊所的,她都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了。

      “还有,”高野皱了皱眉,似乎在找寻合适的措辞,“从今往后,遥太太……”

      病房外有人敲门。高野止住话音,向尾形点点头,走到门口听护士说了两句,又最后看了眼若竹的床位,关门出去了。

      墙角的挂钟滴答滴答。病房只余他们两人。尾形想起身看看若竹,但身子格外沉重,四肢使不上力气,只得倒回枕头,拨开新装好的床帘。高野走得匆忙,若竹病床的帘子并未拉严。她的脸孔朝向与尾形相背的方位,脑袋包着厚厚的纱布,漏出半寸长红斑的下颌。呼吸匀净,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裹绷带的手耷拉在床边。手指支向外侧,像覆盖了雪的枯枝,摇摇欲坠。

      他心知距离是有些远的,还是尝试着去够她的手,感到手臂快没劲了,便转换策略,令手指的影子提到一个看上去能与她相触的角度。如此停了一会儿,他移动指尖,由下至上地搞出“捏手腕”“戳手臂”之类的玩法,甚至在她的肩头比出了鸟的翅膀,扇动两下。

      手影将将触到下颌时,顿住了。延长的、黑色的手指在她的脸侧徘徊,却迟迟没能接近覆在上面的纱布。

      直到挂钟的秒针走了两圈,尾形才放下手,缓缓翻过身体,将整张脸埋进枕头,忽觉胸膛有些异样。伸手进去摸了摸,原是生了新的梅疮,疮上已被高野涂过朱砂水,显得格外艳红。他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想起前两天的高烧。现在看来,这应是一种发病的表现了。

      头顶传来嗒嗒的响。他从枕头上抬起眼,挑开另一侧布帘,看见一只鹃鸟在窗外吞虫子,短粗的喙不时刮打着玻璃。发觉屋里的尾形望自己,它低头瞥他一眼,扑棱棱飞远了。

      为观察病情,他们又在病房留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若竹的体温恢复正常,午后依然稳定。鉴于来时两人的衣物泥泞不堪,尾形便托护士买了新的回来,跟高野结了这些天的费用,并趁高野与其他人说话时将多出来的钱塞进前台抽屉。

      “包脑袋的纱布回去就能拆了,”等马车的时候,高野在一旁叮嘱道,“紧贴伤口的部分先不要动,注意不要沾水。周四我上门一趟,视情况再做更换。”

      尾形一一应下,用新纱巾覆上若竹的脸,在颈上松松地绾了结,“外伤用的药,跟平时注射、内服的那些都不冲突吧?”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问询。他却迟迟没听到高野的回应。

      “不用了。”

      高野抿了下嘴角,对尾形说:“不必再给她用药了。”

      苍白的日光透过薄纱,将若竹的鼻翼拉出歪扭的影。尾形盯着那影子的尖头,张了张口,又闭合了。而后,他端详起她下颌处隐约可见的红疮,又捻了些褶皱掩上。

      他以为自己会问些什么,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马车摇着铃从坡道上下来,转眼到了诊所门口。他扶着若竹上车,听见高野在身后说:“你可以买些吗啡给她……这个年景,它比洒尔佛散要便宜。”

      他侧头回了句话,自己也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内容。车夫问明地址,笑着问“是回家吗,跟太太一起”,他轻轻“嗯”了一声,喉咙发涩。车窗流进来的风是咸的。他关上窗子,看阳光扫过身边的女人。一折又一折。

      “我们回家了。”

      最终,他轻声笑笑,在她腿上写下这句话。而她始终面对窗外,一次也没有转头向他。

      那晚睡前,他摘下了若竹脸上的纱布。当最后一层纱布落在地上,他微微抽了口气,将散落的纱布扒拉到手边,团成一团,又一段一段展开、绷直。有全白的,也有沾了药汁和脓血的。他把这些纱布裁成规整的正方片,随手丢进脸盆,看着它们漂浮、下沉,被温水沁出丝丝缕缕的红烟,分割了她的面容,也切开了他的眼。

      “其实,您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他再度听到了勇作亡魂的低语。清晰可闻,带着些许回音。

      “因为兄长的梦,在更早以前就已经结束了。”

      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扯下了她的面纱,将那张脸——那张曾被他无数次精心修饰的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电光之下。

      “我知道的,您一向爱惜她的容貌……”他珍而重之地捧起她缺乏生气的头颅,垫在膝上。指尖掠过斑驳的红疮,抚过因毒素而变形的脸骨,爱怜一般,“您对此看重得不得了,不惜将她牢牢握在掌心,乃至一度拿她当作人偶对待——这可真过分啊,您不觉得吗?”

      “您当然会这么觉得,可是您绝不会停手。因为您打从心底里相信,只消利用华服、脂粉、钗环和伪造的琴加以妆扮,便足够令她变回七年前的模样:无灾无病、爱笑,时时抚弄她心爱的琵琶,谈论春暖花开的新天地……即便那不过是兄长在这小小箱庭所编织的一场幻梦。”

      “您才不是想要救她呢。”

      花泽勇作的亡魂——抑或是尾形自己,笑了笑,说:

      “尾形百之助想救的,是没能得救的自己。”

      和她重逢以前,他就失去了一切;若还有剩,便只有手里紧握的一杆枪。而她更是远甚:声色技艺、体魄精神,乃至心头吊着的一帘旧梦,统统被摧灭得一干二净。企盼愈高,跌得便愈重。这一回,他们跌到了一处。

      她是他镜中变了形的幻象。并非全然一致,却又如影随形。他为镜像叠加了镜像,造了做梦的庭院,惟愿能一直留在镜中人身边,一直看着她便好。只要看着她安然的模样,他就会生发出微小的、类似希望的错觉——倘若她能与从前的她无异,他自然也能跟那时的他一样。哪怕只有短短一瞬。哪怕他明知镜像是假。

      现如今,镜子碎了。梦也醒了。他在倾尽全力的最后一次较量中落败。败得彻彻底底。

      该结束了。他想。

      *

      心既落定,剩下的便是收尾的活了。

      他备了一份带印章的文书和说明状况的短信,大意是弟弟邀自己带夫人去东京看病、房产交由水原家的太太处置云云。存款则办了银行的信托,会分期转到远在茨城的外公外婆的户头。非要说他有什么遗憾,便是这些年始终没能对他们说上几句体己的话——临到头来,连写一封妥帖的信都无从落笔了。

      除此之外,小卷也是要找人家托付的。尾形本打算直接抱猫去拜托水原太太,顺带把书信一并交付了。到院里拍手唤它,却半晌不见影子。

      他已不记得上次给这小东西添饭是什么时候。到它吃喝的角落一看,仅有那一只被舔得溜光的小碗,碗底黏着黑色的污垢,偶尔招一两只苍蝇飞过。

      没吃没喝,连主人家的拉门都被药气熏得入味。也难怪猫自己跑了。不声不响地。

      尾形蹲在原地,对着小卷的饭碗出了会儿神。而后回屋打了瓢清水,将小碗刷洗干净,收到灶台底下。

      “梅毒会传染给猫吗?”

      他用火钳扒了扒炉膛里的陈灰,自言自语。

      “它不会哪天烂死在路上吧……应该不会……”

      没了小卷,他也懒得上老太太家找人。书信就这样被他搁在了玄关。过个十天半月,总会有人留意到这一家已是人去屋空。事已至此,再见多余的一面,难免会徒增烦扰。这么干净断了,未尝不是一桩益事。

      他本打算用石灰把那些有机砷的药剂毁了,终究还是留下了,却也没退回药房,只是按时一针针打给若竹,权当是计算天数。许是这一遭耗费了太多体力,抑或是自己也预感到了什么,打从诊所回来,她没再有过挣扎、排斥他的举动,静静卧于枕席,听天由命一般。

      这倒给他省事了。到了这步田地,若他还要强逼着她配合自己,那便不如天上地下一并崩毁算了。

      日子定在八月初。前一天是烟火大会,码头工人跟镇民在海边围聚,放一整晚烟花。他抱她坐到庭中的藤椅,伏在她的膝头,把着椅背一摇一摇,将她覆盖着纱布的手搭在自己头上。

      她着一身素底印青线昙花的浴服。焰火的光打在她的衣上、发上,映得她一时亮红、一时灿金。她有时会抬一抬眼皮,眼底流出点晶亮的光,又转瞬即逝,侧过头,像是被强光刺到。连带覆在他头顶的手指也颤了颤。他伸手探到她脸下,手掌抵着凹凸的肌骨,一来一回地摩挲。夜穹的光渐渐熄了。他环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前襟,闻着温热、含着腐苦的熟稔气味,几乎忘却了抱她回房的时间。

      他带她在鸡鸣前动身。夏季天明得早。后半夜涌来一席卷云,落了些雨水,虽很快就停了,却久久不散,还刮了小半宿的风。这意味着昨天闹腾一夜的工人渔民会更加懒于上工。老天又偏帮了他一回。偏偏帮了他这一回。

      小船是尾形提前在礁石下面藏的。船头缚了锁链、铅块,船底增设一个活塞。为的是放水时能连人带船沉到水下,彻底不再浮起。以防若竹在船上突起挣扎,她的事需要先一步在岸上办妥。他将若竹抱到避风的角落,端起早早组装好的三八式步|枪,把即将送入她心脏、崩穿他脑壳的子弹按进枪膛。动作稳当、干脆,和从前在战场上做的一模一样。不枉他停了半个月的药。

      这里距码头和船工的居所很远,加上此刻大作的海风,步|枪的枪声会无声无息湮没在破晓前的黑夜。就像水滴融进一池的墨。

      他举起洋油灯,对船体做最后的检查。灯火拐了个弯,晃见若竹的头发缝黏了些海沙。

      应是在路上被风吹上去的。尾形抹去她发间的砂砾,捻了捻指尖。

      “风太大了。”

      背对着漆黑的海面,他轻声嘀咕,“船会翻的。”

      尾形熄了灯,坐在沙滩上,两臂圈着若竹的肩膊,脸颊贴住她的头顶。她的骨头小小一把,比他记忆中的还要硬硌。脑袋后仰,软软地贴着他的肩膀,脸上裹了防风的丝巾,看不出是睡是醒。

      自她病重以来,他就很少这样抱她了。上一次是在镇公所的电话室,而这回应当是最后一次。

      黑尾鸥在滩涂上小跳,笔头似的喙啄剔着翻壳的蛤蜊。他想他该对她说些什么。都到这时候了,怎么也该说些什么。可胸口闷闷地堵。分明有东西在里面翻腾,却迟迟到不了嘴巴。

      又或许,他该尝试着去吻她。言语无从表达的,就交由身体来做。口唇相接的一刻,呼吸和情绪自然会交融到一处。风雪与床笫之间,数不清的接吻与触抚。当渴求彼此的欲望臻于巅峰,他们便求得了这虚伪混沌中的唯一真实。在那个瞬间,她把自己交付于他,而他也给出了他的全部。

      隔着薄薄的丝巾,他摸索着她的嘴唇。那是一道凸起的裂痕。潮热,结着半凝的血痂。仿佛熟透的红柿,随时会脱落枝头,在他的掌心摔个稀烂。

      “这都什么事啊……”尾形笑了笑,揪了一下丝巾,又松开了,“满脑子那玩意……想要你到这个份上,也该适可而止了……”

      话虽如此,他仍维持着从背后抱她的姿势。定住一样。手指绞着丝结下梢,一圈接一圈地绕。

      云浪粼粼北推,排出重重叠叠的蓝。像靛青颜料被冲得淡了。

      “不对。”

      他从浓密的云天移开视线,左眼望向遥远的水天接缝。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条时隐时现的灯线,是绵长的关西海岸的一截。再往北上,越过沉眠的姬路城、浅草寺,茨城的湖沼,三国山脉的芭茅尖。比本州北更远的北方。那是她厌弃的故土,他挣扎的死境与生地。

      他在这寒天北地识得了她,又赶在冰雪降临前携她远走高飞。如候鸟一般。飘然南下,杳无音迹。

      既不是占有她,也不是毁掉她。他真正想对她做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事。

      两年前——他做过一个短暂的梦。

      那时他被压在函馆车站的废墟底下,全身不剩几块好肉。四下是浓烟和叫嚷的人。回忆纷至沓来,呼啸着涌入他流血的脑袋。他的罪恶,他的孽。苦苦寻觅的光和未曾到手的爱。桩桩件件,摊开在他眼前。倘若因罪过而苦痛的心是正确,那他的一生便是错。

      他不会有错。他只是把一切都毁了。

      除却自己和背负罪孽的一颗心,他一无所有;除却带一身的泥泞和鲜血回家,他别无选择。可即便是回去了,也不会有人等待这样一个他。家里没有人等他。

      她在等他。

      那场无穷尽的风雪当中,还有一个女人在流着泪等他。

      “别哭呀……”

      他捧起女人的脸,她的泪水冷得像冰,冻得他掌心生疼:

      “我说过的,我会活着回来……找到你,和你见一面。”

      擦去她的眼泪,使她不再哭泣;若是做得到,从此就陪在她身边,看她长长久久地笑。

      他分明是许诺过的。对着落不尽的雪和青色的月,还有什么都不剩的自己。

      “如果,我没有回去找你……”

      尾形抱紧了怀里的女人,浑身发颤。手指去抓她的肩膀,只抠住了松垮的衣服。

      永远都是这样。对于最重要的事,他永远都迟上那么一步。无可挽回的一步。

      “如果……你两年前就在中岛的破屋冻死了……”

      他紧贴若竹的头颈,嘴巴吐着铁锈味的气。似亲吻一般,却几乎连呼吸也一并冻结了,就像回到了某个空寂的寒夜。

      “那么你的死相……会不会,比较像个人样?”

      丝巾渗出泥水般的红。全身溃烂的女人扭缩成一团,依偎在尾形的胸口。鼻息仿若游丝。经咸涩的风一卷,便七零八落地散了。海面浮动着冰片似的白光,仿佛天空被一整个敲碎,又尽数落入狭窄的内海。黑尾鸥擦着细长的云头盘旋、翻飞,发出尖厉的鸣叫,宛若啼哭。

      四国北部的海岸背向太阳升起的方位。他们看不到日出。打从一开始便不可能看到。

      *

      而后——他闻见一股腥苦的气味。

      那是一股潮溽的,带着血味的热气。舐吻着他的咽喉。柔软而锋利的刀。

      “尾形先生……”

      似乎并未觉察到他绷紧了身子。若竹抵蹭着尾形的下颌,挨上他的耳根,又唤了他一声:

      “尾形先生。”

      末了,她甚至笑了一下——几乎听不出来是笑。

      *

      直到若竹抚上他的左颊,尾形才颤一颤眼睫,低下头。下唇刚巧擦上她的额角。湿润的、染了少许的咸。

      他以为是她被捂得热了,发了汗,赶忙要解开丝巾,又拿袖口去蹭。但丝巾老早便掉在了沙地。越是擦她的头发,嘴角的咸味越多。意识到他在做奇怪的无用功,她“咳”地笑出声,一寸寸扭过脑袋,顶着他的颈窝,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她肿胀的手指戳到了尾形腮边的疤痕。指尖冰凉,蜕去了一部分包裹用的纱布。与他脸颊滚落的温热东西,是截然相反的两样。

      “谢谢你……赶过来看我……”

      若竹磨蹭着他颏下的泪,用冒咸腥味的气声说着。不知是因为嗓子本就虚弱,还是许久未能讲出完整的字句,她的话音断断续续,就像磨去了声纹的唱片。

      她也在哭,同时还在笑。

      “谢谢你……很辛苦地……替我治病……”

      “谢谢你……送小卷……和琵琶……给我……”

      “谢谢你……陪我……看烟花……”

      “谢谢你……带我……来这个地方……”

      “还有……”

      然后,她顿了一顿。吞咽了什么似的。

      “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

      她贴伏在尾形肩头,总共说了两遍。脸上的红疮破了,和着不间歇的泪,将白斗篷浸得斑斑点点。

      他们维持着相互依靠的姿势。他想问她些什么,但迟迟没有动手去写。海风吹起丝巾,任由它在沙滩悠悠打旋。像翩然的白色水鸟,又像跳舞的小人。

      “道什么歉呀……”

      最终,他搂抱着她颤抖的身子。一边梳理她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在她的脊背上比划。

      “该说这话的人,不是你。”

      他将脸埋在她的头颈旁边,感到眼眶又变得烫了。

      “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去。”

      *

      余下的日子里,他们时常依贴在一起。多半是在清风习习的窗下,有时也在庭院的藤椅。因了体力衰退和新买来的吗啡,她已很少有抽痛或类似癔症发作的反应,只有睡的比过去多些。她讲了一直以来对他、对周遭人事的认识,用磨损的、带着气泡的嗓音;她的手指早已变形到无法写字,说得难捱了,便等到下一次有精神的时候再叙。

      他鲜少在中途插话,仅在她停顿时拍拍她的肩头,或亲一下她的头脸。有海边的事打底,他料得自己对她的揣摩偏移了许多,却仍免不了意外。就连她所谓的“不敢”“厌恶”,都与他一贯的推测大相径庭。

      “胆小鬼。”

      得悉了他往日怀揣的心思,她默然半晌,终究只是笑笑,歪头抵靠在他胸前,说话声如她的呼吸一般微弱,“可我也是一样……”

      八月过半,晴天便越发多了。他在院中央的空地铺了条毯子,抱她躺在上面,再斜放一柄撑开的和伞,挡住多余的阳光。这种睡法太过暖和,一觉到黄昏是常有的事。若是她比他先醒,就偷偷藏一些掉落的花瓣在手心,胡说是捡到了好吃的果子,非要他第一个尝鲜——酸涩的居多,另有没什么味的,单是嚼着,倒也很香;若是都醒着,他就会跟她写一些在北海道、桦太遇到的琐事。无论他描述的事有多细小,她总会“咳咳”笑个不停,小老头一样。

      “想吃盐渍鲑鱼了……”听他叙完那些阿依努人的吃法,她往往用央求的口吻说道,“晚饭想吃这个,配麦粥和盐烤白果……”

      她吃菜的口味变得比以前重了,喷香水的癖好也是。应她的要求,他有时会给她涂一些香水,是她从前惯用的仿货,沿耳根和手腕揉上一圈。按她的话讲,他既说的是北海道的故事,她到底也要配上些北海道的味道。

      “喜欢吗?”

      这样凑近问他的时候,她都会被他拥入怀中。他会用沾香水的指腹捺她的头发,亲吻她身上每一处带香味的部位;而她会再度发出那种咳嗽似的笑,窝在他的臂弯。脚跟动一动,把和伞踢进了花丛。

      “答应我一件事吧……”

      有次他以为她睡得熟了,正拂着她周围的枯叶、蚊虫,忽听她冒这么一句出来。

      她在他膝上咳嗽几下,身体微微蜷曲。这次却不是在笑。

      “过段时间……咳……”

      感应到他覆上自己后背的手,她顺一顺气,继续道:

      “再过一段时间,等事情……全都落定了。到那时候,尾形先生……拜托你放一把火,把这地方跟我,统统烧个干净吧……”

      生怕他难过似的,她甚至用了“事情”和“落定”这种字眼。

      而他许久未能回她。于是她费力扭过身子,拽他的衣袖抱合在胸前,用手臂夹着。还拿额头去顶他的肚腹。

      “答应我吧,”她说,又蹭了蹭他的手背,“好吗?”

      那天傍晚,尾形再一次来到海边,从礁石下拉出小船,扫去里头淤积的砂砾,将军服和三八式步|枪平放在船舱。趴船舷盯了它们一会儿,他松开绑船的绳索,推船蹚入齐腰深的潮水。小船被尺把高的浪头拍了数个来回,经一阵南来的长风相送,渐行渐远。他眼看着它由巴掌大的叶片缩成小小一粒黑粟,直至融入彼岸的灯火。消失不见。

      正要转身回去,他瞥见海面多了一道人影。一女一男。算不得明亮,却在夜色中浮凸出来,格外显眼。

      是他不可能认错的两人——母亲和勇作。

      “哈哈。”

      尾形低声笑笑,拖着浸饱海水的裤腿往岸上走。再没向他们投去一眼。

      *

      “啊,是尾形先生呀!”

      九月中的一个艳阳天,他到港口买新打上来的红鲷,碰见一个眼熟的船娘。他只认得人脸,叫不出她的姓名。对方却热心得很,得知他要拿鱼煮成本地的汤锅,还主动帮着处理鱼肉,边下刀边和他闲聊。

      “太太的身子好些了吗?”船娘麻利地掏出鱼鳔鱼肠,舀海水洗净内膛,将剖好的鲜鱼塞进网兜,递给尾形,“水原家的阿姨可记挂着你们呢。怕好心办坏事,也不敢随便上门,成天跟我们念叨。说来也怪,你们家的猫……”

      “哎呀!”她拾起砧板上的银元,叫了一声,慌忙到围裙兜里翻零钱,“尾形先生等等,您还没拿找零呢——尾形先生!”

      船娘追出去喊了几嗓子,而尾形已头也不回走出老远。她只得回到摊位,将银元塞进围裙的内兜,顺带揩了揩手上的鱼血。

      “明天还他吧,街坊邻居的……”

      夏花落尽,满园皆是芥黄沁老绿的萧寂。仅有一丛的粉白,出自后院篱墙根的夹竹桃。花期将了,开得疏疏落落。尾形绕到房子后身,掐下两根新开花的纤细枝条,进屋脱鞋,将花、鱼和新买的酒精搁在玄关,拉开了卧房的门。

      若竹坐在无遮拦的窗下,抬头朝尾形的方向笑笑。她断续发了一周的烧,也昏睡了一周。今早起来,却刷地退个干干净净,连精神也跟着清爽许多。

      鹅黄色的日光斜打在她的膝盖,照得四根琴弦闪闪发亮。她使左手托按琴颈,右手虎口夹住拨子,“嘣嘣”刮弄着琴弦。这是她前阵子新搞的弹拨法,已逐渐有了简单的调子。偶尔还会蹦出一些尾形熟悉的曲调。

      “想听什么?”

      她扬起脸,问。嗓音似乎变清亮了些。

      尾形蹲下身,久久凝视着若竹。倘若她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大约会认为他想要抱住自己。

      而她只是歪歪脑袋,笑:“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将一件滑到她臂肘的秋草纹长袄重新提到她的肩头,整理好形状。像是察觉到什么,她抓过他的手嗅了嗅,嘴巴轻轻一撇,“好腥。”

      我买红鲷回来了。他在她的手臂上写道,今天我们吃鲷鱼汤锅。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弹你从前最喜欢的那首囃子吧,我想听。

      “好呀,”她盈盈笑了,咬了下他的手指,“去做饭吧,我等你。”

      他摸了摸她的嘴唇,起身离开卧房,没有关门。叮叮咚咚的琴声从背后传来,简素的音符循环往复,像一首唱不尽的回文诗。

      剔去身肉的鱼骨浸在盛满高汤的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珍珠大的白泡。尾形将夹竹桃枝折成两寸长的段,连花带叶,跟茼蒿、豆腐一并下锅。料一加进去,汤锅便漫出一股奇异的香味。有点像花香,却含着隐约的苦。

      透过浓稠的水汽,他恍惚看见一个男孩趴在案板对面。剃着圆圆的寸头,眸子漆黑。他的胳膊环抱着一只掉釉的瓷罐。那是他从仓库偷拿出来的、毒老鼠用的砒霜,里面刚刚好还剩下半罐的份量。

      “好久不见。”

      尾形喃喃自语,举刀切下一片鱼肉。

      汤锅完成时,若竹已弹了不知多少遍曲子。许是疲累了,当尾形端着盛餐的小桌过来,她正半阖着双目靠墙,夹着拨子的手指外翻,活像一座造型特异的根雕灯台。

      仿佛被砂锅的热气烫到,他的手腕无意识坠了一下。她“唔”地颤了颤眼皮,直起身子,仰头对着面前的人影,笑:“是做好了吗——闻着好香。”

      他伸脚戳了戳她的足底。她又笑一声,试图踢回去反击,却也不过是抽动了两下小腿。他替她将琵琶挪到墙边,在她背后多加一个辅助用的软枕,盛一碗热腾腾的鱼肉蘸柚子酱油,吹一吹气,递送到她面前。

      吃过半碗,她疑问似的轻“嗯”一声,微微蹙眉。他停下喂食的筷子,指尖摩挲着碗沿。

      “还是很好吃的。”少顷,她笑了笑,轻声道,“我想再吃一点……总算能尝出滋味了,若不多吃些,就亏了。”

      他喂她吃完了一整碗鱼肉,连汤都喝得涓滴不剩。咽下最后一口汤汁,她忽地发起抖来,几乎把汤匙碰到地上。他借揽肩膀的姿势握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拖过早早准备好的药箱,取出吗啡、注射器。和往常一样,它们又一次平息了她的颤抖。她软软地倚靠在他的胸前,气息平稳而孱弱。

      “刚才那感觉,”贴着他的胸口,她悄声说道,“跟发作的时候很像呢……”

      他颤了颤呼吸,手臂将她圈得紧了。

      “也挺好的……”她叹气般地说,搭上他的手背,“不会痛,还能跟你多说点话……你是这样打算的,对吧?”

      他按了按她的手心,算是回答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有一阵没说话。他的心跳得愈加厉害。想去试她的鼻息、脉搏,却又一动不动,冻住了似的。

      “答应我的事……”

      他听见她颤声说道,喘出来的气烧灼着他的喉咙,“答应我的……你会做到,对不对?”

      “我会的,”他低声说,嘴唇抵着她的头顶,同时在她腿上写道,“在过去找你之前。”

      他感到她的肋骨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手指紧抠一下他的手心,又松开了。

      而后,她咬了咬他的领口,示意他低下头。

      “给我唱首歌吧。”

      她说,对着他的耳朵。

      他怔了怔,问:

      听得见吗?

      “这里。”

      她用手腕敲了敲胸口:“这里,可以。”

      他思忖片刻,抬起她敲过左胸的手,吻了吻发红的指尖。贴着她的脑袋,低声哼唱起来。

      无需多虑。该在这时候唱给她,唯那一首而已。

      喧嚷的太鼓轿,铃音也似的三味线。鲜花环绕的庭院。如烟花一般绽放、凋落。他们共同的归宿。

      到若竹的头颅垂下为止,尾形一直在她手上拍抚着节奏。阳光斑白。窗外流入一股微甜的风,隐有杜鹃低鸣啭啼。他轻轻从她身后移开,将软枕放回原位,好像生怕惊扰了她的沉梦一样。悄没声拉开门,出了屋。

      去港口之前,他就已经用菜籽油淋遍了篱墙、房梁、屋顶,往家具夹缝塞入了浸透油脂的棉花,还向排水渠倒了一趟生石灰;这次出来,又把酒精泼到了拉门和地板上面,最后向院里的花草浇上剩余的菜油。竟是一滴也没有浪费。

      天空仍是一派洗过的澄碧。鸿雁自北向南,排成笔直的长线。鸣叫不已。

      秋天来了。他想。

      他划着一根火柴,丢进了流动着彩虹光焰的油面,转身返回卧房。鲷鱼汤锅已然冷透。他舀了碗带夹竹桃枝子的鱼汤,一饮而尽,嚼了半段花枝咽下,又“噗”地吐了半段出来。

      “我说你啊,究竟是怎么吃下去的……”

      尾形搂抱着身旁的女人,嘴里嘀咕着孩子气的抱怨。

      喝完汤汁不多时,他的身体便一阵阵发寒,而她依旧残留着淡淡的体温。就像儿时令人怀恋的温暖。母亲的温暖。

      “到南方去吧,两个人一起。”

      他依靠着她的头颈,阖上眼,如同对着哪里的神明祈愿一般:

      “一起去吧,到那个遥远的、盛开着鲜花的地方……”

      “获得祝福的地方。”

      *

      第一个发现火头的是水原家的外孙。当时他正用后院的泥土捏一只兔子,扭头向田里收茄子的外婆喊了句“有烟”。后者从自家田地一路小跑过来,奋力朝尾形家的房门泼出一大桶水,却被反扑的热浪冲倒在地。她颤巍巍起身,嘴里念叨着什么,旋即被同样赶来救火的烟草店老板拖到一边。

      火势早已席卷了整座院落,又迎着风口,越发往天上蹿腾。数十个镇民、船工蜂拥而至。有用水盆、竹水枪和沙土灭火的,有向镇公所高喊着“走水”“走水”的,也有对屋大叫“尾形先生”“太太”的;更多的则在外围喁喁细语,说着诸如“没救”“可惜”一类的话。噼噼剥剥,与那火烧的动静一般无异。

      不知何时——在这嘈杂之外的某处,出现了一只白底盖狸花纹路的猫。

      它静静地注视着燃烧的房子,一动不动。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火光人影,流金似的亮。

      须臾,一条红丝带从花猫的颈项滑落。它调转身子,走了,没有向地上的丝带投去一眼。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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