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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九(上) ...

  •   “您该早点联系我。”

      高野登门已是三日后的事。他早先用的是老法子。突发性的高热,在若竹身上并非头一回出现。然即便是喂她惯用的退烧药,或拿沾冷酒的毛巾擦拭额头、脖颈与腋下,依旧全无降温的迹象。她几乎没有过清醒的时候。要么昏昏沉沉地睡,要么揪着被单、枕头或尾形的衣襟,发出断续含混的呻|吟。除却将那滚烫的脑袋抱在胸前,他做不到更多,只觉得自己的肋骨都要被她的前额烫穿了。

      还有一种异样——确切说是症状,他过去从未在她身上见过。这也是他不得不打电话叫高野上门的原因。

      尽管进屋前的招呼透着显而易见的不满,高野却没有别的表态,在玄关脱了鞋,径直随尾形往卧房去。甫见躺在席上的若竹,她挑了挑眉梢,上下唇咬合成一个怪异的弧度。

      “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她抬起若竹搭在被外的小臂,捋开衣袖。红艳艳的疮疱从手肘延伸到指背,活像爬了一臂的珊瑚色蛆虫。

      “昨天早上。”尾形说,嗓子好似卡了生锈的铁刺,才想起自己有大半天没喝过水了,“也没准是前天后半夜……”

      高野把了会儿若竹的脉,翻了翻她的眼皮,对光掰开下颌看了口腔,又按一按小腿侧筋。动作既快且稳。就连碰触那些泛油光的鲜艳红疮的时候,都未曾表露一分一毫的迟疑。瞧这一番利落的应对,尾形不禁想起他去年在若竹的前任主治医师的口中听闻的有关高野的过往。对这样一个医生而言,这或许只是她在关东贫民窟埋首病榻时司空见惯的一例。

      做完检查,高野的眉头收得更紧了:“可以解开她的衣服吗?”

      尾形僵着脖子,略微点一下头。当高野掀开薄被、松脱了若竹腰带,他蓦地生出一股冲动,将她的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冲动。然而他整个人似乎在地板生了根,半步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副惨白的躯体暴露在外。颈窝、私|处、腿根……那些隐秘的部位,每一寸与他亲近厮磨的肌肤,都被血红或泥白的斑点蛀蚀了。它们从一层薄皮下浮凸而起,肿胀、膨大,蜂拥着攒进尾形的左眼,直要将他仅剩的眼球咬成一颗充满脓血的壳。

      一片猩红中,若竹拧过她的脑袋。苍白的脸压着板结的头发。一双浑浊的眼直直向他。

      这理应不具有任何意义,正如他们在这屋檐下的每一次相对。

      看吧。

      他再度听到了她的声音。完好无损,带着令人汗毛直立的嗡嗡回响。和那个漆黑的、烧着火的噩梦一模一样。

      他早该料想到的。她的身子远比他孱弱许多,于他无碍的疱疹,到她身上就会变成难缠的毒。她与他一起,必然会走到这一步。

      他早该料想到的。

      是你。

      她翕动着口唇,嘴角的水泡燎起微黄的光:

      是你,把我变成这副样子的。

      “您在流血……”

      高野正盯着他的右臂。沁出的血洇透了一整条小臂。尾形这才发觉自己已揪住了肘部绷带,指甲抠着里面的东西。听高野说“请让我看一眼”的时候,他抖了下眼皮,下意识缩了胳膊。停顿片刻,又送上前去。

      染脏血的绷带被一层层摘下。他想询问若竹的病况,舌头却在齿间胶黏打结。他心知他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且不愿听到他不想要的。撕裂的红疮暴露在空气当中,活像一条溃烂的虫;黏腻丑陋的玩意,竟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他瞪着指甲缝里的血,突然产生了某种侥幸——都被挠成了这副鬼样,多半是看不出本来面目了。这真不像他。他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幻想呢?

      高野用棉签蘸饱了酒精,在尾形的手肘处细细涂着。

      “关于遥太太的身体,”她慢条斯理地说道,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只注视着他的伤口,刻意没去看他的脸,“还有哪些是我不知道的,都请告诉我吧。”

      抑或是他又一次犯了错:他莽撞了、昏了头,竟把高野叫进了家门。好在他仍有亡羊补牢的机会。倘若就此杀了高野,便无人知晓他令她日渐衰朽、腐败的秘密——他宁可与她一同烂在这间房、烂作一地血水,也不要他维持至今的最后一纸防壁被无关紧要的外人捅破。

      这没什么不对。他与她的地盘,本就容不下第三人的位置。

      “不管您原先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高野继续说道,许是没得到回应的缘故,她的嗓音微微发颤,“事已至此,如果您还是不愿明说,对她本人只会有百害而无一——”

      “咚”的一声,高野的后脑撞上柜门。尾形径直将她按在柜上,沾血的右手锁住她的喉管,左手扭过她的右腕。就一个女人而言,高野的力气不算小,要反抗尾形的桎梏却远远不够。不出一分钟,她的面孔便涨得发紫,扒着尾形的手指也逐渐松落。

      这是她自找的。谁叫她说了那些自寻死路的蠢话呢?若她乖乖闭嘴,令那该死的好奇心沤在腹中、烂在肚里,他也不是非要取她性命。她是个不错的医生,只是太倒霉了一点。他甚至还欠着她救治若竹的恩情。就这么杀了她,无疑是恩将仇报了。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过是他背叛过的诸多熟人当中的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掐着她的脖颈,她的命也理所当然地被他握在手心。正如被猎人扼住颈项的白鸟,不论如何挣扎扑腾,都是绝无可能飞上天去的……

      他也曾这样扼住某个女人的咽喉,在一个入了秋的深夜。月光如雪,将她铺在地上的两卷衣袖照得发亮。就像垂死的白色的鸟。她的脉搏在他的指下嘣嘣跳着。那是她被他掌握的证据。他想藉由这个来证明些什么,一如他利用鸟兽或人的性命做出的,对某些道理的检验。

      但他失败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了。他已什么都不剩了。除了手里这条命。

      他只有她了。她也是一样。

      而她就要死了……

      回过神时,尾形已跌坐回原处,两手空空如也。高野倒伏在地上,间或发出一两声换气似的喘咳。他盯着发红的手掌。指尖一阵热一阵麻,仿佛变成了不属于自己的外物。

      “搞什么鬼……”他揪住额前的头发,呻|吟般地自语。

      如此异样——算上在火车顶跟杉元打的那回,已是第二次发生在他身上了。

      身后冒出一声惨厉的叫,活像一只猫被车轮从头到尾碾过。若竹从被褥翻滚到地板,弓成虾米的身体紧扒着被单,啃得坑洼的指甲断在被里,染出星星点点的红。尾形几乎是扑过去扶她。动身时眼前黑了一霎,脚底打滑,险些撞在她背上。确信被他抱着了,她反身埋进他怀里,拽着他的衣襟,两肩哆嗦个不停,怕冷一般,却又烫得吓人。他扯过被单盖住她裸露的脊背,拿手背去贴她的脸蛋。除了热,便是她咬得死紧的牙关。

      这次发作显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令她难以忍耐。整整三天,她总算醒转过来。他却宁愿她仍昏睡着。睡梦中的痛,多少能比清醒时来得缓和些。

      “不疼了,一点也不疼……不疼的……”

      家里找不出奏效的止痛剂。他抱住她的脑袋,翻来覆去念叨着干瘪的安慰,连同一次又一次的吻,落在她的头顶、面颊与耳后。无论是安慰还是吻,都不可能令她体内的痛苦有半分纾解。他对此心知肚明,可又无法不对她这么做。只因他希望它们是有效力的——它们应当是有效的。母亲对孩子、丈夫对妻子、恋人对恋人。即便他未曾体会过,总归是有人从中得到些好处的。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对啊……”

      尾形突兀地笑了,拇指捋下她鬓角的一抹汗。指甲缝里的血被汗水化开,在若竹脸上划出肮脏的红。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是他作践了她,是他污染了她。临到头来,备受万般折磨的,却不是他。

      他忽然感应到某种异样,抬起头。高野侧倚着墙壁。她早已止住了咳嗽,脸色发青,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他俩。她眼底藏着的究竟是恶心还是恐惧,他并不在乎,只将圈着若竹的手臂收得紧了。

      “识相点就给我滚”,这是他目前能传递出的唯一讯息,透过眼神和肢体的暗示。高野此后是报案也好,向街坊邻里散布这场无妄之灾的始末也罢,他一概管不着了。他已经连说话的气力都懒得分出去了。

      但高野仍是一动不动。少顷,她伸手摸向随身药箱,取出注射器和一小瓶吗啡。

      “按住她,再露一截她的胳膊出来。”她简短地命令道,拔下玻璃瓶塞,将针头插入瓶口。

      见尾形没反应,她皱了皱眉,“快点,你不想看她疼死吧?”

      他照办了,却还是摸不清高野的意图——她理应不愿再与他们有什么牵扯。打过一剂吗啡,若竹的身体渐趋松弛,呼吸也变平稳了。他松开把扶着她的手,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回来了,心脏跳得发痛。明知这一针仅仅是权宜之计,她的病症也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他的心底依然涌上了短暂的安宁。

      竹帘随风微摆,“嗒嗒”敲着窗棂。尾形将手指探入若竹的鬓发,一下接一下地梳着。她并未松开他的衣袖,不知是睡梦中下意识的动作,还是手指抓得僵了。

      “所谓‘士族的颜面’……我虽无法理解,这么些年干下来,倒也见得多了。”

      尾形扭头看向高野。应是对尾形方才的暴行心有余悸,说话时,她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

      “今后有关遥太太的治疗,”见尾形没有别的举动,高野继续说道,“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会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制定新一轮的疗程;要是信不过……”

      她顿了一顿,转而望向门口。言下之意如何,已十分明确了。

      “当然——出于我个人的职业操守,以及顾全您和遥太太的‘颜面’,无论您意下如何,我都不会将这里发生过的事对外透露半个字。”

      尾形盯着高野,心下恍然。他一早编造出的“私生子少爷与病弱大小姐”的苦情戏码,使得高野全然误解了他的行凶动机:为了维护出身没落士族的妻子仅剩的尊严,深爱妻子的丈夫一时冲动,企图加害目睹了妻子病中惨状的医生。

      明治年间,有头脸的士族重名节甚于性命,由此病重、饿死的落魄人家不在少数。高野在关东行医多年,想必碰上过不少食古不化的愚行。加上若竹“恰到好处”的发病,作为一个甘愿扎进穷人堆做义诊的傻医生,也难怪她没法对眼前痛苦万状的“遥太太”弃之不理。

      于是他向高野点头,顺势半低脑袋、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惭疚不已的神态——以他立下的假身份,付医药费时塞给她足够的赔偿和封口金便足矣,再玩多余的花样就显得做作了。

      “太好了……”见他同意,高野舒了口气,“到这一阶段,家属配合与否,直接关系到后续的治疗能否顺利进行。我先回诊所取一些钾盐。以她目前的状态,使用含汞或有机砷的药物都过于勉强了……”

      她絮絮说着治疗安排,用着理所应当的口吻。尾形却逐渐听不下去了。那些用词透着微妙的古怪。从前面的哪一步开始,他漏掉了至关重要的部分。

      “你刚才说,到什么阶段了?”他问,尽力将语气中的茫然降到最低。

      高野抿了抿唇。

      “您也看到了,”她做了小幅度的深吸,缓缓说道,“爆发性的红疮、膝跳反射的减弱、全身性的抽搐和剧痛……这并不是简单的复发。”

      “复发……”

      他像个初学语言的小孩,轻声重复着高野的话,左手按上了包覆新纱布的臂肘:“不是最近染上的?”

      高野微微凝眉,似乎被他弄糊涂了。而后,她低低地“啊”了一声。

      “原来您并不知情……”她低声说道,指尖敲击着手背,“也对,在北海道那边,这种病想来不怎么常见。”

      “她所患的病症是——梅毒。”

      如同在宣判什么。迎着尾形血色尽失的脸,高野说:

      “晚期梅毒。”

      *

      尾形睁开眼睛。

      距高野离开已过去一个小时,而他也在地板上躺了近半小时。这些天的不眠不休几乎熬干了他的气力。高野配制的水银药丸更是令他数度作呕。好在他胃里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吐,只有脑壳嗡嗡地疼。天花板的木纹填满视野,时而一整个膨大,仿佛随时会垮塌、坠落。

      若竹卧在他的左侧,双眸紧闭。他伸手触碰她搭在被外的手指,摸到厚厚一层硬壳。她浑身缠裹着浸过钾盐水的纱布,是他与高野合力替她换上的。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吗啡的效力有所减弱,她腮上的肌肉鼓动了两下。他转而轻抚她的脸颊,倾身抵住她的额头。她的烧退去了大半。呼出来的气拂过他的掌心,仿若游丝。

      “早知如此……那时候,就该把他们统统杀了……”

      他说的是他刚找见她的那会儿:有那么一瞬,他是真心想把那喋喋不休的女佣一枪打死,再连带着将置屋的一票货色血洗了。害她变成这副模样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着数她用身子换来的钱。

      他原本是打算这样做的,在他刚找到她的时候。

      但这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早已远去的那个瞬间,还是现在。于她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流行于关东口岸的花柳疫病,鲜少在本州以外的土地出没。挺过头一轮发作的毒疮,紧接着便是表征全无的“干净”,伴着眼盲、耳聋。走运的便一样不染;不走运的便两者均沾,正如她这般底子脆的。别说是没见过这些症状的,就算阅历丰富如高野,也未必能一眼看清楚底细。更何况还有他娓娓道来的一段“感人故事”——又有谁能想象得到呢?少爷是娼妓的野种,小姐是地道的娼妓。

      现如今他想起来了:高野初诊若竹时的迟疑,多半就是因为这个。

      谜底揭晓了,却也是毫无意义的答案。

      “可你早就知道了。”

      他磨蹭着她颌下的一小块皮肤,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有如亲吻。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染病、染的又是哪种病,所以才特意找那两个洋人‘说话’……是盘算着向他们求助?不错的主意。可惜啊,他们没那个本事……只能求自家神佛保佑你到美国去,哈哈……”

      “所以,”他咽了咽唾沫,喉咙滚过药丸残留的苦,“你也是故意跟我睡……想藉此报复我那样待你。对不对?”

      她仍闭着眼,没有答他。他吻了吻那双脱皮的唇,托起她的手,先引她触碰他右臂的伤处,而后送到颈部,令包覆纱布的指尖按上那块涂过朱砂水的梅疮。

      “其实你没必要做那个的。”他笑了笑,轻声道,“老早以前,我就跟你一样了。”

      朝夕相处的每一日,都是滋生病魔的温床。从他决意回旭川找她的一刻起,从他贴身照料她起居的时候开始。他玩弄她性命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注定了会为他招致这样一场业报。

      若竹的手指久久地停在尾形颈边,如同扼住他一般。

      半晌,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侧头贴上她的掌心。

      是她有意为之也好,是因果循环也罢。一直以来,他要做的事,终归只有那么一件。

      “去哪里都好,”他说,“我会陪你的。”

      他再没去过码头半步。有鲤登签付的那笔款项,无需外出上工,他也能应付一段时日。焚艾、通风、换纱布、喂药、出门采备、家务事。成天便是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地弄。虽然简单,却把日子挤得透不过气。昨天、今天、明天,不分彼此地拥在一处,揉成一团;有时被抻得无尽长,有时又被压得极其扁。但时间的确是往前走的。走在灶台边越积越高的血纱布上,走在庭院中零落成泥的春花里。走在她的额头、鼻梁、耳廓,走在她的胸脯、膝弯、脚趾。一步一绽,留下滴着血、带着毒的足迹。

      镇上许多人家都知道尾形家的太太病重垂危。应是看出今次不同往时,少有人就此事向尾形搭话,就连水原太太也至多在门口唤他一声,赠些自家院子的蔬果当作慰问。高野是唯一进到家门里的外人。她每周都会做一次上门看诊,不单是对若竹,也有对尾形自己的。据高野所述,梅毒患者的发病表征各不相同,也有得了以后大半辈子都没发作过的;像尾形这类当过兵、身子骨硬朗的,只要按时用药、积极配合治疗,多半能控制得不错。

      她始终没提若竹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尾形也从不过问。他宁可将全副心神投入到握得住的当下,也不愿在未可知的预言上耗费一星半点。那太奢侈了。他浪费不起。

      归根结底,这一切与他一贯所做的没有任何区别。他从未奢望她能活得长长久久——那么破烂的一具身体,即便外表被调治得光鲜亮丽,根基也早毁成一团残花败絮。如今不过是将里子捅到了外面。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只求能为她多争取一点时间。被温柔以待的时间。被珍重呵护的时间。被宁静和安稳的香气包围着,吹一吹海风、晒一晒太阳的时间。一点点便好。

      这并非是对她的承诺,仅仅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对此心知肚明。正如他当年自顾自在笼着月的雪地许下诺言,笃定了要赶回来看她一样。无关其它,只因他迫切地想为她做些什么。蹉跎了这么些年月,他已错失了太多太多。单就这一次,他想全心全意地待她好。

      “看烟花吗?去看烟花吧。烟火大会,八月份那场;不是温泉旅馆的,会比那个热闹些,在海边……来这儿都两年了,还没带你去过,有点不像样,是不是?”

      “鲷鱼——吃鲷鱼怎么样?家里很久没做了。你要是馋了,就怪高野医生,她说你不能吃带油腥的,至少现在不行……我也不吃。很公平吧,你不觉得吗……到秋天再买吧,那时的鱼也肥……”

      入梅以后,他时不时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像是被外头沥沥落落的雨感染了。若她动一动眼睑,他便当她是知道了,按一按那处被他写过字句的、尚完好的皮肤,并将这项提案列入他未来要与她共同完成的事项名录。他喜欢看她这时候的反应,喜欢到连屋里时刻萦绕的烧艾、洒尔佛散与脓血的气味都变得好闻很多。

      她安静枕在他膝上的时间并不算多。发冷和抽痛已是家常便饭,时而伴随着他听不懂的呓语、尖叫。他起初疑心她被梦魇缠上,想近身安慰,她却反手打开——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或是抱紧脑袋缩在角落,上下牙咯咯打战。

      注射有机砷的药物能使她维持半日的安宁,却也令她体表的红疹愈演愈烈。粥水、菜汤以外的食物,她吃了便吐个不休,嗓子“嘶嘶”地磨,椎骨在单薄的皮肉下耸动,活像被尖牙钉入七寸的白蛇。他甚至无法替她换一副更温和的药。对于这样一种病,能长期有效应用在病人身上的,无外乎洒尔佛散和水银药丸。家里吞水银的,只他一人便足矣。

      吃完自己的药,尾形会去仓库待上一阵,重复拆枪组枪的动作,以缓解脏腑间因药物淤积的烦恶。打从他用药时起,身上原有的红斑便逐渐消了,偶尔会冒一两个出来,倒也不足为患,至少没有一夕陡增的迹象。于是他为数不多关于患病的体感,就仅仅在服药时得以体现。因了药丸的副作用,他的手总是发抖,卡得零件“哒哒”地响。

      这让他感到莫名滑稽,仿佛自己过早地变成了一个老人。黑头发、筋肉结实,但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垂垂老矣的臭味,没准还混进了水银蒸汽。

      他有时会怀疑自己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梦。现实在鲤登和月岛上门那天戛然而止。抑或是更早,从他提着鲭鱼饭回家,发现屋里被翻得一团乱的时候开始:她没有打开仓库大门,中央的老男人绑走了她,在他面前拧着她细白的脖子,用温和而冷漠的语气令他远赴北海道找到真正的埋金地;而这一次他没有听命,杀死了所有挡路的人,拉着她跑了很久很久,最终因失血过多倒在她的膝上。清风习习,她用微凉的手抚过他的眼睑,哼唱一首熟悉却记不得来处的歌。歌声轻柔,低垂的眸子亮如点星。

      “怎么还做这种梦啊,都死到临头了……”

      尾形从弹夹卸下一枚子弹,对光立着。左眼被反光刺得一抖。

      “哈哈,蠢透了。”

      这场愚蠢的梦在六月底的傍晚宣告终结。彼时尾形去药房取下个月的药。回程时阴云骤布,隐有雷鸣。他快步往家里赶,却仍被淋了半个身子。心脏跳得飞快,躯干发烫。衬衫透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液。刚一进门,他便把湿衬衫脱了,从灶台旁翻了包退烧药出来,就着缸子里的凉水灌下肚,又拖着脚步点亮洋油灯。确认药包无虞,才一头倒在客厅的软垫,扯过干斗篷盖住脑袋,裹紧了身子。

      他估摸着自己并没真的受凉发烧,多半还是吃药引发的恶感,但仍不敢托大。倘若他也一病不起,就再无人能顾得上这屋里的另一人了。事实正是如此:他们住得偏,这两月又深居简出,若连他都倒了,怕是只有按例看诊的高野或是盛夏天的尸臭味能招人收尸了。

      雷电在窗外轰隆隆炸裂。雨声变密集了。尾形不记得自己有无拉下卧室的挡风帘,从地板上撑起身子,扶着脑袋往里屋走。他希望若竹还在睡着,这样待会儿给她打针和换纱布能方便很多。她醒着的一多半时候都在发作中度过,另一小半时间则是一个人发怔,有时嘴里默念着什么。无论发作发怔,她都不愿他触碰自己。一旦他靠近,便收拢四肢,尽全力往墙角缩,夹杂着听不清字词的呜咽或嘶叫,像在畏惧、嫌弃什么脏东西似的。

      高野告诉过他,这个阶段的病患往往有类似癔症的反应,思维会出现一定混乱。他猜她要么是趁病重彻底不再掩饰对他的憎恶,要么是把他当成了记忆里的谁——也许是她其中一个父亲,也许是置屋妈妈,也许是某个让她恶心不已的嫖客。他倒无所谓自己是哪一个,反正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糟糕。

      难得少有地,他有些庆幸她什么也看不清。和他小时候的经历不同,她几乎不曾把目光投在他的脸上。

      “挺好的……”尾形喃喃自语,拉开卧房的门。

      屋里仍弥漫着惯常的浑味,顶头飘着一股打湿泥土的腥甜。若竹倚坐墙边,身子软塌塌贴着橱柜。许是屋里太黑,抑或是睡得正熟,她并未像往常那般对尾形的进入有所反应。他无声地松了口气,摸索着捡起一条夏凉被,轻轻按上她的肩头。

      而后——他摸到一手黏腻。温热,冒着腥味的黏腻。

      房间出现一霎的雪白。他看见了若竹脸上的疮瘢。纤毫毕露,活像蠕动的血虫。她的脑袋歪在他的掌心。额角抵着墙壁,拖出半尺长的红。

      直到白光第三次炸开,尾形才发觉若竹已倒在了自己臂弯。上身绵软,头颅低垂。血顺着头皮砸进地板。滴答、滴答。比外面的雨声还大。他耸起肩膀,用发颤的手捧住她的后脑,试图令她安稳地躺到地上。仅仅是这样简单——简单到僵硬的动作,都几乎耗光了他的力气。

      她还有呼吸,尽管是极微弱的。破口在她的左额,和撕裂的疮连成一片,足有松果大小。血汨汨地淌,并没怎么结痂,也没特别肿。显然是刚撞出来的。他当时就在隔壁。雷声刚刚好在那时候爆开。他当时就在隔壁,竟连一声都没有听见。

      尾形从柜里拖出药箱,剪开纱布和药棉,剪刀铰掉了手掌的一块皮,他没有半点知觉。做完紧急处理,他到玄关取了两件雨衣,用大的那件裹住若竹。临出门前,他蓦地想起什么,回屋抽了条干净纱巾,将她的脸罩得严了。

      看守镇公所电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见尾形抱着一个没意识的女人上门,身上还沾了血水,登时慌了手脚,结结巴巴问他有何贵干。尾形只对他说了声“滚开”,夺过话筒向高野去了电话。区区一分半的转拨,漫长得像熬了十个年头。电话被接了起来。他将若竹的伤情简明扼要讲了,声音是意外的平稳。对面问清楚他俩的所在,道一句“我尽快”便挂断了。

      尾形缓缓坐倒,两腿绞住若竹的膝盖。他出门前忘记穿鞋。袜子被泥水打得透湿,冷得扎脚。悬在半空的话筒向下滴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若竹的。电话室空无一人。留守的男孩早不知跑到哪去。雨点噼里啪啦打,仿佛整个天顶都融成了墨汁。他拥紧怀里的女人,脑袋抵着她柔软的耳朵。眼前一阵阵地黑。

      还是发生了,在他最最疏忽大意的时候。他过分关注了她支离的病体,也没太将她的憎恶放在心上,以致遗忘了她为保全自己而做出的种种蠢事:她曾求死一般探寻他的面目,也如求生一般献上过她的肉|体。

      “为什么呀?”

      他依附着她的颈项,嗓音细若蚊鸣。

      “为什么不能听话一点呢……这会让我很难办的,你知道吗?”

      她自不可能应他。只有新流下的血浸透纱巾,徐徐渗入他的假眼。

      唯有一心笃定地求死,方可一劳永逸地向生。自打她死抱住那一团往昔泡影不放,这便成了她唯一遵从的道理、抓紧一切时机去践行的准则。

      脑袋好似被一根烧红的铁钎贯穿,一捻又一捻地搅。他将额头埋在若竹的肩膀,双臂收着她的肋骨,只觉心脏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如此简单明了。只是他不愿去懂。

      落雷劈下一道鲜烈的光。满屋皆是栅栏条的影,密密匝匝,直如天罗地网。他脊背一颤,抬起头。眼眶烫得发涩。

      门口多了一人。高个子,站得板直,空着手,一身笔挺的肋骨服。脚底却没有影子。像是刚刚过来,又似等了他很久。

      尾形挖苦似的笑笑,声音被滚滚雷鸣吞没了:

      “是你啊。”

      花泽勇作缓步走到尾形面前,居高临下地瞧他,嘴角挂着标准的微笑。帽檐下的一张脸完整白净,既无弹孔,亦没血迹,跟尾形在函馆火车站废墟看到的一模一样。活脱脱是他生前的样貌。

      “你来做什么?”尾形强支起身板,瞪着弟弟讨人厌的俊脸,“过来笑话我么?”

      雨水哗哗地落。勇作仍微笑着,有一阵没说话。尾形以为他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他无声无息地出现。

      “您在害怕什么呢,兄长?”

      勇作开口问道。音量不大,却在雷雨间清晰可闻。他想要反驳,话语梗在喉头,吐不出一个字,只得扣着若竹的手。她的手背冷得像冰,跟她火烫的脑壳是截然两样。

      而他的异母兄弟似乎并未留意他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兄长觉察到了吧?她已经没有多少体力去实施自裁了……即便是倾尽全力的一撞,只要医生能及时赶到,她就不会死。”

      “真好呀——在兄长的不懈努力下,她还能继续活着。”

      勇作轻轻快快地笑着,还拍起了手。旋即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她还活着。”尾形握紧若竹的手,指缝往外淌血,像是来自他手心的伤,也像她手背的疮疱被挤得破了,“只要她活着,就能挨到恢复的时候……就能好好地活着,然后……”

      “然后,在幸福中死掉?”

      勇作接上他的话,微笑,而后轻轻摇头。尾形感到胸口越发的疼,仿佛里面有酸液沸腾、起泡,在左胸烧开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嘶嘶漏着冷风。

      倏地,他的臂弯空了。若竹从他的两臂间滑落,歪倒在地板。防水的兜帽掉了下来,露出裹着纱巾的头颅。他呆怔了数秒,随即扑身上前,托起若竹的脑壳,发了疯似的要确认她前额的伤。

      他听到上方吹过幽幽的凉气,仿若叹息。

      “您明明是知道的,兄长……”

      声音的主人向若竹俯下身,偏头。眼神悲悯,像在注视着某种可怜的垂死动物。而他动弹不得,好似中了什么该死的巫术。

      “其实,您无法为她做任何事。”勇作轻声道,“因为……”

      他伸出洁净无暇的右手,揭开了那层染血的面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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