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八 ...

  •   那天往后,又过去多久,已是尾形无法计算的。日历照旧一张张地扯,城里码头也按需一趟趟地跑,却不过是数字的累积,没半点实在的意义。每逢和工头、买家或邻居面对面,他总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一个同他们交际,言行举止与往常一般无异;另一个则在稍远的位置冷眺,仿佛随时会失去兴致,对那些聒噪的人头挨个来上一枪——倘若他拿了一把装填弹药的步|枪,他准会这么做。几乎到了深信的地步。

      直至推开家门、被小径两侧的花球拥着,他才感到两爿自我渐渐合一。每走一步,都意味着他与她的接近。躯壳是无比的滞重,却又无比的轻松。她就等在屋里,安安稳稳地等他。不再远离,不会消失。静默、沉定。就连时间都停驻了,美妙得不可方物。

      偶尔,她会发出一种呻|吟。从残损的声带摩擦出的,支离破碎的音色。与好听相去甚远。他却听不腻烦。早先她会咬自己手腕,藉此吞回这发烫的碎片。每到这时,他就拉过她堵嘴的手掌,与另一只腕子一同抵贴在头顶上方,锁扣一般,听她在耳边无遮无拦地叫。疼痛或是欢愉的声音。一针一针,每下都扎透他的脑袋。

      空下来的时间,与其说是留白,不如说是一个延迟的缓冲。他早将琵琶归还于她,她也日日夜夜地抚弄,但已不再含着那根导声木棍,只是凭借触觉和肢体记忆引拨着弦。这对她或许是有意义的,或许没有。待她弹得够了,他会揽她入怀,吻着她的眼睛、耳朵、嘴唇……往昔日复一日地穿戴、妆饰,就像是为如今的结局特别做出的预演。

      没错。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拉着她从那间布满灰尘的斗室走出来的时候,他就暗暗期待着这样一个结局。他得到她了。由身至心,她全然变成了他的所有物。停在他手中,永远不会离去。永远留在他身边,不会飞去他所不知道的远方。

      他该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然而他仍忍不住好奇:被他拥抱的时候,她是否会想起那个不知所踪、叛离了她和军队的“尾形上等兵”?答案是他心知肚明的——早在她于襟替日第一次吻他时,他就该知道是什么答案。

      于是他发现了,还是有一块疏漏的。在她内心的深处,总有一处净土,是他的欲望无从玷染的。有她过去的泪笑,过去的梦,还有干净的雪和那个他。这些他夺不走、毁不掉。他也不打算这么做。于他而言,它们是过分刺目的东西。哪怕只多看一下,都会灼伤他的眼睛。

      但总有那么一刻。当她不自觉发出那种滚烫的破碎呻|吟,当她的头脑产生与他相似的空无一物的白。在那个时刻,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就连藏在她心底的“尾形先生”,都无法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她。

      这样想的同时,他油然生出一种获胜的快感,侧头亲吻她的肩颈,缓慢而细致,描摹轮廓一般。她被他的吻惊醒,错会了意,翻身去啄他的鼻尖,伸臂攀抚他的后背。柔软得像一条乖训的蛇。

      “受不了。”尾形叹了口气。咬着她的嘴唇,俯身压了下去。

      樱花最盛时,庭院的花也绽开了大半,沉甸甸坠着,像要将枝子压垮一样。小卷从院里过来,总要带一身花瓣花粉,俨然一只毛扑扑的蜜蜂。尽管它已有段时日不与若竹亲昵,尾形还是会在家门口揪它的后颈皮,直至梳净毛里的尘粉残瓣,才准许它进到屋里。大约将梳毛当成了按摩爱抚,小卷对此也颇为享受,有时还会伏在尾形的膝上酣睡,喵喵讲两声梦话。

      一只猫会梦到什么,会是快乐的梦吗?尾形想象不出。

      “听说做父母的,都会讲几个哄小孩睡觉的故事……”他轻声道,指背捋过小卷浅浅起伏的肚皮,“想听故事吗,嗯?”

      说罢,他停顿了数秒。小卷仍合着眼皮,只有尾巴尖摆动两下。尾形低声笑了,挠了挠它毛乎乎的下颌。

      “那就讲《白鹤报恩》的故事,怎么样?”他问,手指绞着它颈后的红蝴蝶结,“都是动物,没准你的亲生妈妈也对你说起过……不过我要讲的这个,应该和你听过的不太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的岛上有一片湖滩。湖边住着一个猎人。他枪法很准,眼力也好。只要被他盯上,没有哪只鸟能逃得过他的枪口。除了水鸟,这片野地没有其他足以果腹的动物。为了填饱肚子,他不停地打鸟、捕鸟……终于有一天,猎人杀光了湖上所有的鸟。没有东西可吃,猎人很是苦恼。他只会用枪,在人类的城镇讨不到工作。他有些难过地想,冬天就快来了,到那个时候,自己一定会饿死在这里吧。

      “一个寒冷的早晨,猎人不抱希望地去湖边查看设下的陷阱,发现机关竟捕到了白鹤——一只准备南迁的候鸟。

      “她生得很美……脖子长长的,羽毛像雪一样白。她的脚被捕兽夹弄伤了,流出的血结成了红色的薄冰。猎人很是高兴。虽然白鹤的肉不多,也称不上好吃,但这难得的猎物足够他在凛冬到来之前坚持个两三天了。

      “正当猎人打算予以白鹤最后一击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脑袋,开口说话了:

      “‘请放我一条生路吧!作为报答,我会成为你的妻子,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

      说到这里,尾形笑了笑,从地板上拾起一片花瓣。指甲在花瓣表面刻下浅红的印痕,血迹一般。

      “显然,这只会说话的白鹤拥有某种灵性,但是猎人并不信任她的承诺。他没带枪出来。一旦松开兽夹,他并无把握抓住一只会飞的鹤。

      “于是猎人割下白鹤的羽翼,对她说:‘倘若你真能让我获得幸福,那就试试看吧——一只飞不上天的鸟,又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白鹤变成一个女人,跟随猎人回到他的住处。得知了猎人的困窘,她拔下身上的羽毛,使用猎人母亲遗下的织机,织就了一匹又一匹的锦缎。猎人拿着锦缎进城,不仅换到了过冬的粮食,还赚取了一大笔金子……转眼间,猎人过上了富裕的日子。白鹤央求猎人归还她的翅膀,可猎人拒绝了她。尽管他的生活大大好转,他却没有幸福的感觉。他要白鹤留在他的身边,直到白鹤为他找到幸福的那一天为止。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鹤用尽了她的手段,甚至拔下翅膀的羽毛做成一把琴,希冀着用琴声讨得猎人的欢心,但猎人始终得不到满足……白鹤的羽翼毁了。她再也飞不上蓝天,飞不到她梦寐以求的南方。猎人却暗自高兴,因为这样一来,白鹤就永远不会离他而去——连翅膀都没有的鸟,还能飞去哪里呢?

      “后来……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尾形低头看着抻懒腰的小卷,笑,“要猜猜看吗?”

      小卷晃了晃红丝带,跳下尾形的膝盖,回头望他一眼,颠颠颠走远了。尾巴甩着地上的花瓣,瓶刷成精似的。

      “不猜就不猜。”

      他拂去裤腿的猫毛、花瓣,仰面倒在地板上。右臂枕着后脑,左臂则搭在脸上,勉强阻挡了一些过剩的苍白日光。捻烂的花瓣汁液仍黏附着尾形的手指。他嗅了嗅指尖,闻见一股浅淡的甜腥。

      “后来啊,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如此念叨时,尾形扭过头去,从胳膊底下望着屋里那抚琴的女人。

      他究竟在留恋些什么?明知那一日的笑容早已不复存在,连足以悼念的灰烬都一抔不剩。

      没来由地,尾形感到眼眶冒出一些酸胀。

      “谁知道呢。哈哈。”

      *

      “尾形先生——有人找您!”

      听见船工尾音拖长的喊话,尾形又与对面兜售锡器的俄商拉扯几句,才将钢笔往胸前口袋草草一别,沿船舷搭的木板快步下来。

      临近月末,赶上春茶上市,港口的生意便愈发热闹了。趁这机会,尾形打算将月前退单的亏损抓紧找补回来,于是见缝插针多接了几单。他不敢再让若竹一人长时间留家,只得又拜托老太太上门看护。事已至此,他也不觉得现在的她能惹出什么祸端。但许是习惯了,他心里总吊着块石头,久久落不到地面。

      “您越来越像这边的人了。”见尾形下了船,那船工笑嘻嘻道,将烟头掸进水里,边走边与他说话。

      “怎么讲?”

      “谈天的手势、口音、抽的卷烟——还有这一块。”

      尾形顺船工手指的方向摸了摸后颈,碰到一处蚊子包大小的硬块。今天太阳足,汗水将衬衫领打得透湿,是以连那船工都能看到这新长的红斑。

      “你们松山人都对花粉过敏么?”他用手巾擦去耳后的汗水,顺便提了提领口,将红斑盖得严了。

      “嘿,您可真会开玩笑……”船工又点了根烟,向尾形亮了下手腕,那里生了两处红疮,“这鬼地方湿得很。干咱们这行的又离不开水,特容易长这种烂玩意。”

      这两块疮斑实际与尾形颈上、臂肘绷带下的红斑不大一样,但尾形并不打算继续这个有点恶心的话题。

      “到底谁要找我?”

      “哈哈,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水原老太托我向您递个信儿:有两位军爷打北海道那边过来,说是您的战友。”船工挥舞着烟卷,烟灰在指间乱飞,浑未觉察尾形滞住的脚步,“哎对了,我记得您就是从北海道搬来的吧——还是仙台?”

      尾形没答话。他也想拿烟出来抽,伸手进衣兜,却连烟盒带纸烟都捏作一团。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以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来都来了——就让我去会会吧。”

      刚到家门口,尾形便听见屋里两个极耳熟的男声此起彼伏,其中杂着老太太带笑意的应和。他无声地推门进去,把门口|射入的光一并堵上。水原太太“呀”了一声,笑眯眯埋怨他怎么才回来,他用带笑的脸和话语应着,不笑的左眼越过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与客厅并排坐的两人对了个正着。

      “好久不见啊,月岛军曹,还有鲤登少尉……”他咧了咧嘴角,感到牙尖刮过了舌头,“啊,失敬。现在该称呼您为中尉了吧?”

      穿着崭新肋骨服的鲤登双眉微竖,浓重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墨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好歹啊,尾形百之助……”

      “鲤登中尉,”月岛开口道,暂时中断了二人剑拔弩张的苗头,“尾形应是刚忙完工作回来,您多担待一下。”

      “真像这位月岛小哥说的,一见面就要吵上了。”水原太太笑了笑,也跟着打圆场,“他们两位提了水果来,我放在厨房了。”

      “太客气了,”尾形点点头,做出一副温善的笑脸,换下鞋子,“人来了就好,带什么礼呀。”

      放皮鞋的时候,他顺手摸了下鞋柜旁装枪的暗格。里面是空的。

      手心渗出了冷汗。尾形借摆正鞋子的姿势调整呼吸,直起身,维持着方才的笑脸走出玄关。不出他所料,若竹就坐在鲤登对面,身上仍是他临走时给她换的丝绢浴服,肩头象征性披一条紫藤花外褂,盖住光裸的脚。她没回内室,这是理所当然的。倘若她不与鲤登、月岛同处一室,他们此番过来就失去了一个最大效力——直接威胁他的效力。

      他忽然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三年前的冬天,他与二阶堂兄弟中的一个就是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小樽的克坦,卸了一条三十年式步|枪的枪栓,以阿希莉帕的呼奇和屋里另一个阿依努女孩为要挟,从而迫使谷垣对他们乖乖就范。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能有和谷垣立场调换的一天。

      好在目前鲤登和月岛只是老实地坐在客位。许是碍于老太太在场,他们似乎没有进一步靠近若竹的打算。

      “水原太太,”尾形走到若竹身边,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掌心比早晨略热,“劳烦您带小遥去您那边坐会儿吧。今天气温高,家里通风条件不好。我怕她受不了。”

      说着,他准备拉若竹起来,忽感手腕一坠。低头望去,只见她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腕上,仰面对他,眼底一片漆黑。似恳求一般。

      她难得少有对他表露一次情绪,却是在这样的时机。

      好死不死地,他听到月岛在一旁平平地说:“看来小遥太太更希望留在你身边啊,尾形。”

      送走了水原老太太,尾形将院门家门都上了锁,坐回若竹身边。窗外的蟪蛄吱吱地叫。老太太泡的樱花茶早已冷透,无人有心思动身续水。

      他侧目看向若竹。她的后背挺得笔直,双手紧扣在膝上。缺乏焦点的眼睛朝向对面两人,嘴唇微抿,颧骨罩上一层病态的红。家里头回来了生人,她遭受的压力只会比平常更重。他伸手搭上她的手背,握得紧了。现在他送不走她,至少要握住她的手,传递一点温度给她。

      一片沉寂中,鲤登率先开口,以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口吻:

      “两年不见,我还以为中央的山猫上哪儿混去了。躲在这种地方,连假名都懒得编一个——有够瞧不起人啊。”

      “鲤登中尉……”

      鲤登明显早就对在乡下老妇面前假扮尾形的“战友”感到不耐烦了。月岛打算缓和两句,但已经晚了。尾形撩起额发,微微一笑。

      “继承鹤见中尉衣钵的感觉如何呀,鲤登中尉大人?”他睨视鲤登和他身上的肋骨服,肚子里的火腾腾上窜,“他留下的一地烂摊子可不好收拾吧。”

      “尾形,注意你的……”

      “您千里迢迢来四国一趟,是观光散心,”他无视月岛警告的眼色,越说越快,“还是到第十一师团求爷爷告奶奶,恳请列位叔叔伯伯帮您在中央面前美言几句,好放你们这伙叛乱分子一条生路?”

      鲤登黝黑的面皮几乎烧成了炭:“尾形你这挨千刀的混蛋!信不信我……”

      “尾形,”月岛无奈地瞥了鲤登一眼,再度看向尾形,语气冷淡地说,“看来你并没有明白自己的立场。”

      “你指的是什么立场啊,月岛军曹?”尾形转向月岛,面不改色地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你和鲤登中尉的下属了,还有什么需要对二位毕恭毕敬的义务吗?”

      他故意选择了“不是下属”而非“不在军中”的措辞。月岛皱了皱眉,与冷静下来的鲤登对视一眼,显然都接收到了这番话背后暗藏的不确定信息。

      看鲤登恼羞成怒的样子,他刚才对二人来四国动机的推测十有八九是中了。鹤见失踪后,作为他曾经的亲信和继任者,月岛和鲤登在军中的处境想必十分难过,若只为确认一个叛徒兼中央细作的生死就远赴四国,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而鉴于他俩约他见面的方式还算客气——不是绑了若竹也不是半道劫他,足以证明他们对他或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有所忌惮。

      既然如此,在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家、又被缴了械的前提下,他决定先狐假虎威一把。自然,他并不指望能用区区言语就把这两个狠角色逼退,但他必须要营造出一种双方在平等对话、甚至自己稍高一筹的气场。

      “濑原遥。”

      听到月岛说出这个名字,尾形面色如常,握着若竹手掌的右手却是一紧。而月岛就像没看见他的异样,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

      “曾用艺名若竹。旭川本地人,濑原京太或间宫鸢一郎之女。明治二十九年入娼籍,明治四十一年落籍。落籍前曾身患无名重病,眼不能视、耳不能闻。买走她的人是前第七师团军人,第七师团前师团长花泽幸次郎之子,尾形百之助。明治四十一年秋,第七师团于函馆港口的驻地军官目击到疑似二人的男女在附近徘徊。港口的地下线人曾向男方透露如何在本州换乘船至四国的最优航路——因男方右眼目盲、女方格外孱弱,他对这次交易印象深刻。”

      尾形紧盯着月岛,眼角绷得细长。

      “六年前,我奉鹤见中尉之命调查过濑原遥这个人,以及你们二人的关系。”月岛说,依然是没有起伏的语气,“如今看来,至少后者是被你刻意掩饰过的。”

      “那又如何?”尾形道,有意用了嘲讽的语气,“终于反应过来我当初是在愚弄你们,所以准备秋后算账了?”

      “我只是很好奇,”月岛平静地说,“如果仅仅将她视作一个掩护用的道具,你在她身上投入的成本,未免太高昂了些。”

      “这是中央能够默许的吗”——尽管月岛没有说出口,尾形却能从那张石刻般的脸上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若竹的病残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那么安排她作为尾形某个假身份的掩护尚可自圆其说。然而任谁看到她现在的模样,都不得不承认她的残缺是如此货真价实。

      “但凡是有点头脑的长官,都不会容许自己部下在从事‘那种’工作的同时,还要长期照料这么一个雏人偶似的女人。”鲤登喝了口冷掉的樱花茶,嫌弃地撇了撇嘴,“就算他们准了这种离谱的安排,也该给你配个像样点的下属,而不是邻居家的老太太……”

      无须鲤登在一旁说风凉话,尾形当然知道这种事。倘若手里有枪,他绝对会把枪口捅进鲤登的嘴巴,对着那条挑三拣四的少爷舌头“砰”地开一个洞。但他不能这样。他不能被对面的进攻打乱节奏。即使鲤登月岛对他和若竹的事前调查是超出他预期的细致,他依然有反攻的余地。他必须有。

      指背覆上一层干燥的热。

      他受惊似的扭头。若竹正抚着他的手背,活脱脱是给小卷理毛的动作。一时间,他竟产生一个念头:或许她真的失常了,就像他的母亲——在他的反复作践下,不是没可能的。

      但当她转过脸,他又觉得是自己想错了。分明那双湿润的漆黑眼瞳是映不出任何实在的,他却有了她在凝视自己的错觉。直白的、不带一丝矫饰的目光,又是那样柔软。若是再多望几秒,他就会彻底跌进去了。

      他真的跌进去了。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她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能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和攥疼她的手。她在安慰他,用她的手指和体温磨蹭他手背的一小块皮肤。如果鲤登和月岛不在场,他会抱住她、吻她,从她身上索要更彻底的抚慰,就像他平时所做的那样。

      这是矛盾的。入侵者不会凭空消失,她是比什么都柔弱的存在。他本该是保护和安抚她的那一个。

      为什么会反过来呢?

      “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啊……”

      尾形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心,转而与她十指相扣。若竹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倚靠他一般。然而他清楚得很,是他在依靠着她。

      并不是这时才开始的。从没有什么“反过来”。负责保护、安慰和支撑的,一直是她。

      鲤登似乎问着什么,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和月岛都不重要。对尾形百之助而言,重要的东西总是只有那么几样。他对周遭的一切有着长久的误会。也许是他故意让自己误解——如果不这样看待,不去掌控和占有什么,他就会失去他不愿失去的。这也很正常,不是吗?无论是他过去抓不住的,还是现在囚禁着的,都是脆弱又悖逆的存在。想要永远地拥有什么,要么用枪打下来,要么用笼子锁起来。他原以为这是恒久不变的道理。

      或许他能够为她做些什么。不仅是为了自己世界的安稳,更是为了他们共有的。即便他已害得她将内心闭锁大半,即便他已无法作为她心目中的情郎去爱她。

      和那个注定分离的雪夜不同。他还在她身边,还抓得住微小的机会。

      “喂,你在听吗……尾形?”

      “在听啊。”尾形说,摸了摸若竹的头发,看向对面的两人,“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鲤登满脸写着“你明明一个字都没听到”。他对尾形骤变的态度没多少头绪,转头看向月岛。月岛眉头紧皱,盯了尾形数秒,又瞥一眼若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好吧,那就由我再重新说一遍。”月岛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以免破坏眼下难得的正常交涉的气氛,“如你所言,我们在第七师团被上级、同僚还有来自中央的压力掣肘。而鹤见中尉这个人……你也知道,即使会在内部共享一些情报,多半也是他希望我们能了解的。”

      “也就是说,”尾形说,指头按话语的次序一下下敲着膝盖,“鹤见中尉单独派我去做的脏活,中央内部有关北海道、第七师团和阿依努人的意见,中央安插在北海道的眼线……你们想要我全吐出来,对吗?”

      “不会白请你再当一次叛徒。”鲤登说,冷冷看他,“我不喜欢欠账,你会得到应有的报酬。”

      尾形久久地看着鲤登。突然,他抖了抖肩膀,“哈”地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鲤登沉声道。

      “没什么啊……”尾形笑完了,低声说,“就是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

      他想起鹤见和奥田中将。从士官学校的入学资格到陆军大学的毕业证,再到第七师团师团长的宝座。老男人们用父亲般的态度亲近他,以最甜蜜的诱饵拉拢他。他们递给他枪,附在他耳边许诺,只要他愿意豁出命、办成事,他就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应有的报偿。他们相信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是他真正想要的礼物,而他也相信自己是游刃有余地利用他们,反复在现实与美梦的夹缝中游移,甚至一度误认为自己已将它们合一,走在了看不到光但正确的路上。

      然后,他的梦自顾自碎了。碎得那样仓促、彻底,都没给他留出反应的时间。在那片荒芜的、落满冰雪的白地,他只看得到小时候的自己和母亲。她在对他说,百之助,你要成为和你父亲一样优秀的军官。

      白鹤早已被掩埋在雪下。毒药早已被投入了汤锅。不会有报偿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母亲抛下他、眼中只有父亲的幻影的时候,他便抛弃了她。抛弃了母亲的孩子,本就不该得到什么像样的报偿。

      于是,就连那段为了报偿而拼尽全力的日子,也丧失了它所剩无几的意义。

      他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日光透过卷帘缝隙,一丝一丝落在若竹头顶。像坠落的雨,又似融化的雪。

      “好啊,”他抬手探进她渗了光的头发,轻声道,“那就做个交易吧。”

      *

      走到院门口,月岛停下脚步,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把手|枪,调转枪柄递还给尾形。正是鞋柜暗格里的那一把。鲤登在院外催促月岛跟上,听他回了声“请稍等片刻”,便不再言语,转而逗起了篱墙底下的小卷——若知道它是尾形养的猫,他大约连一根指头都不会去碰。

      “还有什么事?”尾形问,将手|枪插进衣袋,跟鲤登交付的支票放在一起。

      月岛犹豫了几秒。

      “你提出的第二个条件,要完全实现会比较困难。”

      尾形“哈”了一声,心想月岛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板。

      “我原本就没指望你们真能把我在北海道的记录删干净。”他摸了摸额头,说,“你跟大少爷都来过一遍的地方,我能安心住下去就有鬼了。”

      月岛没有立时搭话。尾形向来不太受得了月岛这股婆妈劲儿,正想找个和缓点的理由逐客,忽听他说道:“刚见面那会儿,你的脸色很差劲。”

      “啊?这话你跟鲤登中尉说去,他那张脸可比我黑多了……”

      “不是这个问题,”月岛叹了口气,顿了一顿,“是面相……你这些天没好好照过镜子吧?一副执念深重的面孔,鬼怪附身一般。”

      尾形不说话了。月岛没有看他,两眼望着北方,像在凝望一处极遥远的所在。

      “珍惜那姑娘吧,趁你们还有时间。”

      尾形喉头滚了一滚,余光停在一株红杜鹃:“轮不到你多说。”

      他听见月岛发出极轻的吐气,既像叹息,又像凄然的笑。大门开了又关上。院外喧腾了片刻“月岛它挠我”“鲤登中尉请您把猫放下”,旋即回归了宁静。他也笑了笑,感到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远了,像断了线的风筝。而他已不想去抓了。

      他有好多话要对她说。今天她受了那样大的惊吓,他需要给她一个解释。还有搬家的事。至少这一次,他不能再令她误会自己是要扔下她。

      屋内传出“咚”地一声闷响。

      冲进客厅时,他看到若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细仃仃的手指向前伸着,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她的额头烫得惊人,仿佛随时都能着起火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